第1章 (1)

放手讓雛鳥飛是必須的,小三沒有為這個決定後悔過。

只是有時轉頭,發現原本總是跟在身後的人不見了,一眼望去空蕩蕩的,有些不習慣。

日子還是一樣過。

每日清早而起,煮頓飯,接着看谷裏有什麽事要做,四處收拾收拾;近午時備些簡單飯菜,午後看書、發呆、揍揍潑猴趙小八;傍晚入廚弄些精致的,睡前練練功,再看看有什麽要處理的,無事後滅了燈就睡。

偶爾,他也會出谷晃蕩小半個月,吃吃館子,逛逛大城小街,再晃蕩回來。

小三原本也以為,大概便這樣了,誰知有一日,當他進了個城,見到大街上一間食肆塞滿了客人,再擡頭見到一塊樸實的木頭匾額寫着「無名肆」,正覺那筆法怎麽有些熟悉時,突然食肆裏有個蒼老的聲音大喊一聲:「小老板!」然後跑出一個老頭子時,他懵了。

「你誰啊你?」小三對着滿臉皺紋,眼眶含淚,激動地想拉他的手但又忍耐克制的老人家感覺莫名其妙。

那老頭說:「小老板,您怎麽這麽久才回來?真是讓我好等啊!」

「我認識你嗎?」這是小三給那老頭的第二句話。

後來,三爺被迎上那間應該算是城裏最大的食肆雅間,喝了一壺挺不錯的好茶,待老頭兒慢慢說來,才清楚是怎麽回事。

原來那感覺熟悉的木頭匾額上的字是他寫的。

當年三爺年紀小,出谷玩時順手買了間要倒的面店,又順手教了那賣面的老頭子「如何正确地煮出一碗能吃的面」,接着想着中秋時要回神仙谷,把店丢給面老頭人就走了。

那對小三來說一切完全無須惦記,但他走後因為據說那面實在太好吃,每日只要一開張巷子口就排滿人龍,沒多久只賣湯面的「無名肆」紅遍大街小巷,也轟動了整座莫城。

面老頭說因為人手不足,所以他把老家能幫上手的親戚全招來了。

面老頭有個親侄子曾經在城裏的大戶人家做過賬房,有個表外甥是秀才,還有一些農戶和獵戶出身的子侄輩。

面老頭怕砸了無名肆的招牌,所以這些人都是思前想後才顧的,可當這些人都來了城裏之後,他才發覺小面店不但擠不進這麽多人,連客人也要進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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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秀才表外甥出了主意,先買下外頭長街上的一間鋪子,整理後把巷子裏的招牌拿到外頭來挂,來年「無名肆」便開始在大街上賣面。

跟着因為生意太好,沒多久又買了左邊的店,接着再買了右邊的店,于是當小三今年路過,就看見外頭車水馬龍,裏頭冠蓋雲集的「他的」湯面店了。

被強拉進裏面的小三原本正在吃水晶糕,面老頭說完後他點點頭,拍了拍手把糕餅末弄掉,起身就打算走人。

結果面老頭笑得像打了一百零八折玲珑包的臉立刻垮了,硬是磨着拉着小三去見他那班親戚,死活不讓他離開。

三爺翻了翻白眼,見了廚房掌杓揮汗如雨的那幾個誰,又見了外堂端着菜四處跑的那幾個誰,跟着再給拉去了賬房。

賬房先生看到小三的時候愣了一下,他沒想到面老頭口中的老板長得這麽般生嫩,只是一會兒便回過神來,木着張臉,拿起一疊賬冊和算盤往桌上一攤,兩三下把到今日的帳給算清了。

跟着,賬房先生旁邊站着的長相氣質儒雅的秀才接着道:「方才收到老板回來的消息還不敢置信,但如今一見卻是真的了。老板既然回來了,咱們這些手底下的人真松了口氣。這些年『無名肆』淨得的銀兩是帳上記的這些數,目前全存在通寶票號裏。不知老板是打算換成銀票帶走、擴建店鋪、抑或繼續存在票號裏頭呢?」

小三看看眼前的三個人,靜了半晌,目光才緩緩移向面老頭。

他道:「雖然不太記得當初是怎麽同你說的,但三爺我一向不喜歡麻煩,這店鋪那時十之八九是扔給你了,你不要就随便給誰去,我才懶得理!」

面老頭立刻笑着回答:

「您是說過店如果賺了,便是老頭子的薪饷,可是當初的買賣合同上,還是簽着您的名字,您是這間鋪子的老板啊!這些年老頭子雖然自作主張将店從巷裏移到巷外,又招了村裏的人來,但老頭子仍是等着您回來的。您看,這麽大的數目,把莫城所有米糧買下來都還有剩的,咱就是等着您回來發落的啊!」

秀才也笑着說:「蒙老板您的恩惠,村裏來無名肆幫忙的人不少,大家夥不用再去煩旱災、水患、稻子生不出來,許家村這幾年人人也都吃得上白米飯了。您這大恩咱村裏的人都惦記着,絕對不敢做那忘恩負義之事。

無名肆是您的産業,自當由您方落,您今日言下之意是要表舅把這無名肆給占了嗎?可該是您的便是您的,區區與這裏所有人日日戰戰兢兢代管無名肆,為的就是等您回來,您今日這作為,莫是要村裏所有人都當那忘恩負義之徒,受衆人恥笑了?」

三爺嘴唇微微斜了斜,帶着一抹淡笑,瞇眼說道:「讀書人說話拐彎抹角,酸氣沖天啊?你們認為有恩,可我不覺得有什麽恩可讓你們報。忘恩負義、受人恥笑那是你們的事、是旁人議論的事,跟老子一點關系都沒有。」

秀才沒想到小三會這般回答。其實他心裏仍以自己把原本巷弄內的小面店擴展成莫城裏最大食肆為傲,而讀書人的自尊讓他管着所有人只拿自己該拿的薪饷,其餘一絲不貪全為眼前這個老板留着,更覺得将來必定傳為佳話。

可如今人家說根本不在意這些,一切活像是自己在讨恩情,秀才的臉色當下一會兒青一會兒紅地,被噎得都說不出話來了。

小三「呿」了一聲,搞不懂這些人的想法。然當他正要離開賬房,沒想到此時外頭卻風風火火地沖進來一個人。

那人三十來歲,生得挺高,曬得黝黑,雖然肚子肥上那麽一圈,下巴也有個兩層,但還是看得出和瘦矮的面老頭有幾分相像。

那人身上帶着酒臭味,一進來見着面老頭眼睛亮了一下,開口就喊:「老頭,你在剛好!快,跟賬房支些銀子給我,我正賭到興頭上,但是居然最後一把全輸光了!」他啐了一聲立刻又說:「拿十兩銀子來,老子要去翻本!剛才肯定是碰到髒東西才會全輸了,再給我十兩,我肯定能把這個月輸掉的銀子都贏回來!」

賬房先生和秀才二人同時皺起眉頭。

面老頭立刻走過去低聲在他兒子面前道:「阿勤,今天老板回來了,你先出去,慢點再來!」

那個名叫阿勤的漢子一聽,立刻察覺賬房裏果真有個生面孔。他看着小三,心裏一驚,暗道怎麽那個不只被提起一次的「老板」竟然還真的出現了。

其實打從他爹把村裏一些人帶到莫城以後,他聽回來的人說城裏有多繁華,他爹的那間面店每日賺的銀子跟流水瀑布一樣多,他就帶着老婆直奔莫城找他老爹了。

阿勤認為無名肆是他老爹的館子,只是怕自己花光他的老本,才謊稱有個真正的老板在。

反正等他爹死後,鋪子終究得落到他手裏,阿勤也就把這面店當成了自己的,賭錢花錢全到這兒支,卻不知花的都是他爹每個月的分紅與薪饷,還以為那都是自家的錢。

可如今居然有個正主兒跑到了面前,阿勤第一眼是有些吃驚,難道他家老頭說的還是真的?可第二眼見小三比他更瘦更小,還一臉沒啥血色風吹就倒的孱弱模樣,心裏立刻有了計較。

阿勤把面老頭推開,走到小三面前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掃了一遍,連聲哼哼,看不起人地說道:「哪來的野小子!什麽老板?我告訴你,這家店的來歷我比誰都清楚,面店明明就是我家老頭的,我家老頭才是這裏的老板。

你什麽東西,竟敢在大爺我面前招搖撞騙,是他們才會被你騙倒,但你是騙不了我的!

老子警告你,快給老子滾離這間店!這無名肆無論眼下還是将來,都只會是老子的,誰都別想碰老子的店,否則老子絕對把他揍得稀巴爛!」

小三嘴角一斜,唇邊勾起一抹笑。

阿勤一臉兇狠還想開口,哪知下一刻,耳邊傳來巨大聲響,側臉感覺到強烈疼痛的同時,只聞「啪」地一聲,他就被搧倒在地。

阿勤痛得慘叫一聲,而随着張開的嘴,滿口的鮮血流了出來,還有幾顆牙掉到地上。

「你!你你你……你!」阿勤一手捂着左邊腫起的臉頰,歪倒在地上瞪大眼指着出手打人的小三憤怒地說不出話來。

小三慢慢把停留在半空中的手收回來,甩了甩,負手而立,由上而下睨視着面老頭的兒子,語氣淡得像在談論今日的天氣一般,輕飄飄地說:「老子不是東西。」

說完這一句,他舉起腳來,重重地再往那不知死活的家夥身上踹。

踹第一腳,他說:

「老子是你爺爺!」

阿勤殺豬似的痛嚎聲響起。

沒聽見回答,小三再踹。

「記住了沒?」

阿勤邊滾邊嚎,依舊回答,于是小三繼續踹。

「沒記住老子就把你踩到稀巴爛!無法無天,老子的臉也是你能用手指指的嗎!」

小三每踹一腳,就是「碰」的一大響,伴随阿勤的哀嚎。

賬房裏其它三人都傻了眼,尤其面老頭。看着自己身強體健、這幾年因為食肆賺錢還吃得肥了好幾圈的兒子被踹得根本無法還手,他一老人家整個都呆了。

阿勤凄慘地狂嚎着:「老頭子,快救我,快救我啊!」

小三一聽阿勤這麽叫他爹,踹得更猛:「你叫他什麽、你叫他什麽?他生你養你,供你吃供你住還供你娶媳婦,你現在叫他什麽?」

阿勤立刻改口呼喚着:「爹、爹!救我啊!你兒子快被……快被打死了……」

當阿勤的聲音漸漸弱了下來,面老頭才突然被那幾聲爹驚得回過神來。

面老頭蒼白着張臉立刻朝着小三跪下,哆哆嗦嗦地道:「……老……老板……老板……您……高擡貴手,饒……饒了這混小子吧……老頭子只有一個……只有這麽一個兒子啊!」

面老頭邊說邊抖,還紅着眼眶。

小三一見老人跪下,火就冒了出來,立即怒道:「起來!跪什麽跪,老子不給跪!你再跪我一腳踹死他!」

賬房先生連忙走過來,把抖得跟篩子似的面老頭扶起來。

小三最後一腳把面老頭的兒子踢飛到牆邊,等那混帳「砰」地一聲摔到地上口吐白沫昏死過去後,小三轉頭,怒氣未消地問道:「那是你親生的?」

面老頭抖着點下頭。

「他這性子你寵的?」小三又問。

面老頭還是抖。「只……只……」

面老頭說不出來,秀才連忙替他說道:「因為只有這麽一個兒子,盼着傳遞香火,所以寄以厚望,哪知疼過頭了。」

「我記得了!你不是還有一個兒媳婦?兒媳婦性子也這樣?」

「不……不……」老頭繼續抖。

「不似這麽差,只是一張利嘴愛說三道四,平時花錢大手大腳些罷了。」秀才回答。

小三鼻孔噴了一口氣,怒道:「沒用!生出這種兒子還不如生坨屎!屎還能種菜澆肥,比這混帳東西好得多!媳婦也是,不持家還愛花錢,有這種媳婦還不如買個恭桶,恭桶還能裝屎,比四處灑錢的還有用!」

老頭還是抖。

小三順了順氣後,哼了一聲,聲音也慢慢平靜下來。他瞥了賬房裏的三人一眼,說道:「找根繩子,把他給我綁了。然後吊在二樓欄杆正中間,頭下腳上!」

手無縛雞之力的秀才在見識過三爺的威武後,反駁時聲音也變得小小的。他說:「老……老板,那是大門一進來最醒目的位置……」

「就是吊那。」小三說罷,緩緩走出賬房。「膽敢挑釁三爺我?他的腦子是放在娘胎裏忘記一起生出來了吧!」

☆☆☆

小三離開後,第二日正中午時再回到無名肆。

進門第一眼瞧到的便是面老頭那個頭下腳上懸着的兒子。

小三入大堂後找了張桌子坐下,面老頭瞧見他,立刻搶了正要過來上茶的小二茶壺,帶着小心翼翼的笑給小三斟了茶。

「老板……」

面老頭才開口,知道他想說啥的小三就「哼」了聲。

面老頭馬上止住聲音,做了個手勢,讓人即刻端了碗湯面來,然後就立在小三身旁,看着小三用午膳。

好不容易等小三吃完了面,面老頭才開口道:「今日……客人有點少……」

小三喝了口茶,慢條斯理地說道:「正門口進來看見你兒子吊在那裏,敢進來的算不錯了。」

面老頭的兒子阿勤半昏半醒,身上的痛讓他哼哼唧唧地叫着。

面老頭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道:「老板,我家那臭小子得罪了您是活該被打,可這也吊一天了,老頭子就這根獨苗,您能不能……能不能消消氣,手擡高一點,把他給放了……您看這……滴得一地都是血了……」

小三截斷面老頭的話,說:「大驚小怪個什麽,年輕人血氣方剛,稍微破個洞血就噴出來,那正常得很。我下手又不重,死不了的。」

面老頭擦擦汗,心道:他家賬房侄子吊人時都說牙掉了好幾顆,骨頭也斷了好幾根,原來這叫下手不重!那如果這位爺下手重,兒子豈不昨日就沒了。

雖然生的是個不孝子,但畢竟是自己的兒子,就算再怎麽壞,當老父的見兒子被恩人打到整張臉腫得看不出原來模樣時,還是心疼得不得了。

中午原本該是無名肆客人正多的時候,可如今樓上樓下坐沒一半滿,打無名肆開張以來,還是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情況。

小三今日也沒怎麽發脾氣,吃飽後從懷裏掏出個李子來,啃了幾口後悠悠地說道:「玉不琢不成器,人不打不知義。」

秀才從內堂裏出來時恰巧聽到小三說的這句話,他嘴角抽了抽,也走到面老頭身旁同他一起站了。

秀才沒想過小三人生得白白淨淨的,可一出手叫那個雷霆萬鈞,阿勤一個大塊頭沒兩下就給打成那樣,秀才記得自己昨日也得罪了這位爺,今日聽聞這位一來,萬分不敢怠慢。

面老頭用求救的眼神看秀才,秀才極快地猛搖頭拒絕。

小三接着問:「你兒媳婦呢?」

面老頭回神答道:「在家,沒出門。」

小三「嗯」了一聲,說道:「待會去把人叫來。」

面老頭緊張得打了個顫,可小三卻一副無關緊要的神情,咬着李子肉說道:「擔心什麽,老子不打女人。」

「那……那讓人來是……」面老頭結結巴巴地問。

小三淡淡地說:「人來了,叫她自己搬張凳子在欄杆底下坐着。什麽也不用做,就讓她把頭擡高,看着她丈夫就好。」

面老頭不清楚小三這到底是要做什麽,正想問,秀才實在不想他這個老實的表舅繼續往小三槍頭上撞去,于是只得出聲道:「表舅甭驚,老板這是在替你教訓那不成器的夫妻倆呢!阿勤和桂芝不說進城前就那德行,進城後還變本加厲。一個游手好閑成天找你拿銀子去賭,一個待在家裏吃你老本還當自己是少奶奶對你呼來喚去,老板火眼金睛看得清楚,你聽老板的就對了!」

小三看了秀才一眼,問道:「昨兒個的酸氣呢,跑哪去了?」

秀才立刻陪笑做了個長揖,說道:「小子冒失不敬,但望老板海涵。」

小三看着秀才繼續啃李子,直到把李子啃了個幹淨。

稍晚,面老頭的兒媳婦桂芝被叫來時聽說先潑婦罵街把自己的公公罵了一番,可當她真正清楚看見丈夫的慘狀,呼天搶地說要去告官時,卻被告知打人的那老板還沒走,正在廚房拿着杆面棍待着呢,桂芝立刻就抽抽嗒嗒含着眼淚搬了凳子在欄杆下坐了,腦袋往上脖子繃繃地直着,憂傷地看着她那臉又紅又腫又青又黑到完全看不清原本長什麽樣了的夫君。

小三在莫城裏待了三天就走了,他其實也不是什麽愛管閑事的人。

之後回了神仙谷,照常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偶爾和師父聊聊天,有時和阿二學着分辨能吃的草藥,小部分時間留着揍潑猴趙小八的屁股,也就這麽過了幾個月。

幾個月後的某天,他突然心血來潮,攢着烏木令,連包袱也沒收拾,再離了谷。

小三出谷先是去別的地方繞了幾圈,吃了幾間有名的館子之後,才慢吞吞入了莫城。

到莫城時小三直接便往無名肆而去,可才踏進無名肆,就看見面老頭那不成材的兒子阿勤一手扯着他爹的衣襟,一手拳頭高舉著作勢要打人。

三爺突然出現在門口,大廳裏認得他的人都深吸了一口氣。

而後那些人看着三爺朝阿勤走去,拍拍阿勤的肩。

而當阿勤怒氣沖沖轉過頭來見着三爺,兇惡的表情都還來不及轉變時,三爺的拳頭就揮了出去,把人揍倒在地後拿腳猛往人家身上踹,邊踹邊罵道:「臭小子!我叫你打你爹、我叫你打你爹!」

阿勤在哀嚎聲中好不容易擠出了一句:「我……我沒打、我還沒打啊──我只是找他拿銀子──」

小三「噢」了一聲,動作完全沒有停頓,那踹下去的腳法招招到位,哪裏疼就往哪裏踹,只是嘴裏改了話,罵道:「臭小子!我叫你找你爹拿銀子、我叫你找你爹拿銀子!」

無名肆廳堂裏頓時鴉雀無聲,每個人胸口的那顆心,都随着小三一腳一腳,砰、砰、砰、砰地劇烈起伏着。

小三踹完,收回腳,臉不紅氣不喘,連汗都沒流一滴,指着旁邊一個跑堂的小二淡淡說道:「那誰,拿繩子來。像上回一樣,吊三天。」

這聽起來很平淡甚至沒什麽起伏的音調,卻讓被點到名的人帶着驚悚的表情奔去拿了麻繩,照小三的話把昏死兼翻白眼的阿勤給吊了。

面老頭不知所措地在旁邊搓着手,有點想向小三求情,可又知道這情求不得。

「你兒媳婦呢?」小三問。

這回一問,呦,可不得了了!

公公一把年紀在店裏操勞,兒媳婦這會兒卻叫金玉鋪的老板送了幾套足金首飾到家裏,喜孜孜地試着呢!真會享福。

小三嘴角斜斜一揚。當下不用他說,馬上就兩個小二跑出門去帶了桂芝到無名肆來。

之後,但見桂芝頸子上挂着三條都有斤半重的金項鏈,在小三令人發寒的微笑中含着淚抖着手,像上回一樣自個兒搬了張凳子放在欄杆下,仰着腦袋繃直脖子,擡頭望住她夫君,三天。

就這樣,三爺閑适的小日子裏偶爾會排上「無名肆」這三個字,興起就去晃一晃。反正左右沒事,一路吃到莫城,松松筋骨後,再從莫城吃回來。

而這老是興起出門找人碴的理由,三爺絕不承認,是因為那兩個死小子不在了,他空虛寂寞冷,所致。

就這般來來回回幾次,阿勤簡直快被逼瘋,終于有一次他不忍了,甚至發了惡膽,在一日收到小三将進城的消息時,花了大把銀子請了莫城裏的混混頭子與其手下,在城門口将小三堵住。

那些人個個拿着刀棍,兇神惡煞,一副就是要讓小三今日有來無回的模樣。

阿勤在旁邊惡笑,喊着:「蘇三,我今日讓你有來無回!」

「蘇三?」小三愣了一下,說道:「蘇三叫誰啊?找錯人了吧兄臺!」

「臭小子,敢做不敢認!看人多就怕了是吧!你這張臉老子到死都不會忘記,蘇三就是你,現在求饒太晚了!」阿勤怒道。

小三這時才「噢」了一聲,他想起來了,蘇三好像是他曾經的化名。

沒辦法,他出神仙谷就只是到外頭食肆吃東西罷了,又不幹其它的事,哪需要用到名字。

是說,眼前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喊他臭小子的臭小子今日的确是不想活了,這麽個陣仗擺出來,是想讓誰死呢?

就在一群十幾個惡霸将小三團團包圍,阿勤正得意這次小三這次絕對栽了時,卻沒想到小三仍是那一派不鹹不淡的從容模樣。

小三也不理會阿勤,雙眼一掃,看出那群惡霸中的領頭人,然後說道:「這小子給你們多少數,我加五倍。」

那混混頭子神情猙獰,開口聲若雷響,大笑道:「受人錢財與人消災,江湖規矩,收錢辦事。若我莫城小霸王答應了你,那我以後要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小三淡淡地再加一句。「我是說,五倍、五倍的金子。老實講,有了這數你的确也不用在江湖上立足,直接回家享福便成了。」

對方一聽小三出手如此闊綽,銀子直接翻五倍還成了金子,那殺氣騰騰的臉立即轉向阿勤,四周的人也随即将阿勤圍了起來,個個揮刀霍霍,就要把阿勤給宰了。

阿勤被這突然轉變的情勢給吓着,哆嗦地說:「你們怎麽這樣,都收了我的銀子了!江湖規矩、江湖規矩你們忘了嗎?」

那莫城小霸王佞笑說道:「咱們弟兄這趟幹完就直接收山了,誰管你什麽江湖規矩,那能吃嗎?」小霸王接着單手一揮,所有手下立即動刀動棍往阿勤招呼去。

阿勤驚恐大叫:「我給十倍!十倍金子!」

「你最好拿得出那麽多。」小三風涼說道。

接着他倚在城門口,悠哉悠哉地從懷裏掏出一顆紫色外皮,冰得透心涼,聽說名叫朱蛇果的珍貴果子,喀嚓、喀嚓地咬,一邊嚼一邊看着阿勤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模樣,然後說道:「給三爺小心點,別真打死,要死了三爺以後就沒得玩了哈──」

聽見小三這話,阿勤再也撐不下去,被其中一個混混踹了一腳胸口後,活生生噴了一口血霧出來。

也不知是給踹出內傷才吐血的,還是被小三那話氣的。

這次之事,以被人打到頭破血流的阿勤給無名肆的小二們吊在二樓欄杆下整整七天七夜做為結尾。

其妻桂芝也用含幽帶怨的眼神仰望了她夫婿足足七天,差點沒把脖子望斷而終。

待七日後阿勤給解下來,大夫都沒來得及請,桂芝就跑上去,伸出修得細長漂亮的指甲,十指往她親夫臉上撓去,尖銳的罵聲從大堂傳到街上:「你這個死鬼,沒能耐、沒擔當,幹什麽在外頭惹了事要老娘也要跟着擔!老娘自從嫁給你以後天天下地種田,比牛還累才沒餓死,從來也就沒享過福。

這幾年好不容易你爹出息了,你卻老是惹那不該惹的人,給老娘找罪受!早知道嫁給你會這樣,老娘還不如嫁頭豬算了!豬殺了都還有肉能吃,嫁給你就是要望斷脖子的!」

桂芝連珠炮般地罵,整整兩個時辰沒停歇過。

那嗓門之大,幾乎連一裏外都聽得到。

直到最後桂芝罵出:嫁給你還不如嫁給你爹時,無名肆裏跑堂的、掌櫃的、掌杓的、來吃面的,個個都默了……

再來,面老頭那在外惡名昭彰的兒子每隔幾個月便會被狠狠教訓而後給倒吊挂在欄杆下的事傳開後,無名肆的生意只在方開始受了些影響,而後卻因此奇觀,讓來吃面順道參觀的人更多了。

小三不知這事,還是老樣子,人來惹他,他就打人打到爽快為止。

誰叫他都挑月份出門了,但每回到無名肆就是能見着面老頭的兒子在欺負他老子呢?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緣分啊!

慢慢的,一年過去了。

他漸漸也不再回頭往後看、看背後空寂的一片,和那兩個離開後就斷了音訊的人。

☆☆☆

年末的時候,神仙谷裏罕見地飄了些雪,雖然沒多久就融了,但嚴寒卻遲遲沒有離去。

因為冷,小三懶得出谷。

他的身子雖然在十四歲時被百裏懸壺養得差不多了,但也只是差不多而已。他每年總會病個一兩次,而且有時候病起來就沒完沒了地。

他家師父還想讓他更壯實些,可小三不了。

他覺得這樣就挺好。

人吃五谷雜糧,哪能不放屁、哪能不生病。

尋常人有生老病死,所以生病是應該,老死是應該,大道自然,是他所欲。

站在神仙谷外圍的竹林頂上,冬風飒飒,偶爾一陣風吹來,竹子東倒西歪,但小三下盤穩,腳跟像黏在竹子上頭似的,怎麽吹也沒從上頭落下來。

要不是穿着一身藍色衣裳,旁人看了還以為他也是綠竹的一部份。

小三到這會兒,輕功才算真正練出來了。出神入化、踏雪無痕。完全是追趙小八所成就的。

他家八師弟空有藥人一甲子功力,卻什麽武功也不學,單學輕功。美其名曰:「遇上麻煩跑就好!」其實就一個字:「懶!」

趙小八除了每日蹲在藥房裏和師父學醫術以外,對什麽都沒興趣。

光聽這樣,這孩子還挺文靜的不是?可若真是如此,小三怎會天天追着他飛揍呢!

那惹禍精,今天能把藥房燒了,只為一昧藥得用武火連炖二十四個時辰不能斷;明天可以不知死活獨自一人沒挂牌子跑到竹林裏找藥彘,只為試試新的迷魂藥效果如何。

小三的輕功就是這樣練的。原本他也是那種功夫學得能防身、不吃別人虧便好的人,可趙小八那一身是挾着六十年功力而成的輕功,為了能把那一直惹禍的猴子抓回來教訓,日日奔夜夜奔,奔久了,這輕功就越練越高了……

就在三爺想着自己為何成了老媽子,天天睜眼就管着神仙谷內大小雜事外兼揍猴子之時,竹林下有個聲音喊道:「小三。」

小三聽得是阿二在喊他,低頭眨了一下眼,便從竹林頂端最高處飄然躍下,身影不疾不徐,落到泥土地上,站在阿二面前。

小三疑惑道:「找我?」

阿二點了頭,轉身往神仙谷裏頭走去。小三則跟在他身旁同行。

回去途中有頭高壯的藥彘忽地從竹林深處竄了出來,跳到小徑上,呼嗤呼嗤地朝着小三喘氣。

小三認得這頭藥彘,這家夥就是當年重傷他,等他康複後,又被他拿繩镖追着打的領頭王。

明明小三和阿二都有烏木令在身,可牠若見着小三,總是要來這麽一下。彷佛牠就是記住小三了,就算有烏木令,牠也不怕他。

小三劈頭朝那擋道的藥彘吼道:「找死啊!」

藥彘又呼嗤了兩下,跟着長嘯一聲,這才跑了。

之後阿二和小三才得繼續再往神仙谷裏走。

「這只藥彘有靈性。」阿二說。

「人變的,能沒靈性嗎?」小三懶懶地應了一句。

「小五小六離開都一年多了,也不知在外頭如何?」阿二話鋒一轉,轉到完全不搭嘎的事上。

「該如何就如何,自己的路得自己走,難不成還把他們放眼皮下一輩子不成?」小三伸了伸懶腰。方才在竹子上待太久,身子有些僵。

「你就不怕他們走上歧路?」阿二聲音平靜。

小三皺了一下眉頭,道:「走上歧路又幹老子屁事了?徒弟是師父收的,到時候自當找師父讓他管教去。」

「我記得當年,是你說要教他們。」阿二說道:「他們倆跟着你吃、跟着你睡、跟着你習武、跟着你成人。你真從此不管他們?」

小三臉上擺出不在意的表情:「人都走了哪麽久,說不定就像大師兄和四兒、小七一樣不回來了,我想管也得他們願意、甘願回來讓我管才成。」

阿二說道:「你是重承諾之人。」

「生而為人不重承諾,去死一死算了。」小三瞥了阿二一眼。「不過……你今天說話怎麽這麽奇怪。」

「只是怕你忘了,所以提一提。」阿二說。

待他們走進谷內,踏上竹廊前那片如茵草地之時,阿二又開口道:「小五小六這幾日或許會回來,放出去一年多的時間也夠了,你就再顧顧他們罷。」

小三挑眉道:「都十八了還要人顧?我讓他們出去就是盼那兩娃兒斷奶,老子又不是他倆的娘,難道還得黏在他們屁股後頭看着他們一輩子嗎?」

阿二突然停下步伐,轉身注視小三。小三只得也随着停了下來。

阿二的眼睛很黑,像一潭靜止不動的泉水,他只大小三現下這副軀體三歲,但卻老成得像三十歲一般。

過了許久,阿二才緩緩開口說:「三兒,別鬧脾氣。他們本是早夭的命,魂魄帶有戾氣,當年要不是被師父帶回谷,而後有你壓制着,兩個孩子早不知成了什麽樣。當初若不是你主意已定,我不會讓他們離開神仙谷,有些事牽一發動全身,他們的命數與你羁絆頗深,你這生這世只怕都得看顧他們。」

小三聽完阿二這席話,愣了一下,開口便道:「天機門的,你境界又上一層了嗎,算得出我的命數了?」

阿二搖頭:「我算的是小五小六的命數。三兒,你的命數仍在三界五行外,如師父當年所說,非人非神亦非仙,沒人能知道你将來會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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