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相救
結界重新凝成,紅光複又強盛。
旌雲走到牆邊,取下一把懸挂的玄色重弓。
借着血光,他眯起眼睛,手指細細拂過弓身的雕紋,一副欣賞品鑒的模樣,好似已全然忘記闖入黛城的修士。
“雖華而不實,倒也夠用。”
他漫不經心地說着,轉過身,手指碰到弓弦,便有紫色妖力自指尖而出。
妖力化為一支箭,緩緩搭在了弓上。
那修士恐怕不知,黛城裏沒日沒夜巡街的傀儡兵并不只是監管城民,他們更是他的眼睛。
傀儡兵所到之處所見之景,他亦能看到。
此刻,那位不速之客靠在一顆枯死的樹後,謹慎地觀察着周圍。
她還不知自己已被發現。
旌雲一點點拉開弓弦,彎了彎唇,笑得殘忍。
他沒有興趣同她玩,也不必讓傀儡兵驚動她,只需在遠處搭上幾支箭,射穿她的心髒就好。
修士的心髒會比凡人的更能增補力量。
如此下去,總有一日,抛棄他的人會主動來見他。
他要讓那個人知道,當年離開自己是多麽錯誤的決定。
他要看那個人後悔。
弓弦拉滿,妖氣化作的箭穿透牆壁,射了出去。
曲琉裳在子時進入了黛城。
許是被結界隔絕了日月,城內花草已衰落枯萎。房屋之間無人點燈,僅被一片深紅血光籠罩着。
寂靜街道驀然響起腳步聲,曲琉裳聽到聲響,立刻側身藏于一顆樹後,小心看向傳來腳步聲的方向。
是一隊巡兵。
他們面色青灰,四肢僵硬,宛如死人,大約已經被城中妖物做成了傀儡兵。
腳步聲愈來愈近,一聲嬰孩的啼哭聲突然響起,打破了寂寂深夜。
曲琉裳心被吊起,覺得下一刻傀儡兵就會沖進屋內抓走嬰孩,然而出乎她意料,傀儡兵置若罔聞,繼續向前,毫無動作。
她的心慢慢放下。
嬰孩啼哭聲的方向又隐隐傳來婦人驚慌的安撫聲,不多時,兩道聲音都安靜了下去。
傀儡兵将要經過她所藏的樹時,她忽然看到隊列最後的幾個傀儡兵還拖着什麽東西。再一細看,竟然是三具屍體。
屍體上半身皆血肉模糊,胸腔處空空,沒有心髒。臉上神情是無一例外的驚恐猙獰,似是死前看到了極為可怖的東西。
如此血腥的死相看得曲琉裳一陣不适,她心中不忍,收回目光,只等傀儡兵徹底走遠,好去探查妖物所在。
黛城中死寂的風重新流動起來。
身後風勢淩厲,少女發絲微動,察覺到了不對。
一支利箭破空向她而來。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被發現的,但要完全躲過已經來不及了。
那支箭來得又急又猛,她只能憑本能側身,将傷害減小到最輕。
一道人影卻比她的動作更快。
還未看到利箭的殘影,視線已被那道人影占據。
來人擋在了她與箭之間,雙臂一伸,用力将她擁入懷中。
接着,是利箭刺入血肉的聲音,濃重的血腥氣息争先恐後湧向她鼻尖。
那人後背中了箭,卻沒有發出吃痛聲,踉跄半步,慣性使然,抱着她摔向地面。萬分危急的時刻,他甚至松開了一只摟住她的手,轉而墊在她的頭部。
天旋地轉滾了半圈後,兩人停了下來。
眼前靜止那一刻,曲琉裳終于看清救她的人是誰。
一身黑衣,臉上戴着一張黑色的面具。
竟然是那日舉着刀要殺小川的人。
可她來不及想為什麽會是他,為什麽他會出現在這裏,第一反應先是去瞧周圍動靜。
這一下聲響太大,他們的蹤跡估摸已經徹底暴露,不知何時就會飛來下一支箭。
果然,不遠處的腳步聲停下,傀儡兵一個個僵硬地轉過身來。
曲琉裳坐起身,看到這一幕,暗道不好,正要站起,手腕卻被握住,随即再次被黑衣人大力扯向他的懷中。
少女愣了愣。
“你做……”你做什麽?
“別動。”他聲音沉沉打斷道。
許是方才過猛的動作牽動到傷口,他說完這一句停了停,偏頭吐出一口血,輕喘了一口氣才繼續道:“待在我身邊,他們不會發現你。”
如他所言,轉過身的傀儡兵眼珠轉動,視線掃過他們,卻視若無物,沒有任何反應。所有地方被掃視過後,傀儡兵向各個方向四散開,一副在找什麽東西的模樣。
曲琉裳知道傀儡兵是在找他們,但因某種原因看不見近在咫尺的他們。而這個原因,就與黑衣人有關。
他是怎麽做到的?
她不由擡眸看向黑衣人。
他也正低眸看她。
不知看着她想了什麽,但在對視那一瞬間,眸中複雜情緒頃刻化為烏有,被他藏了起來。一閃而逝,快到她什麽都沒看清。
面具下的那雙黑眸如不見星辰的夜,他說:“曲琉裳,幫我拔箭。”
傷勢為大,曲琉裳壓下心中疑惑,雙手自他腰側緩緩伸向後背。
摸到箭身時,發現箭不知何時斷了大半,只剩短短一截插在背上,約莫是方才栽倒在地時折斷的。
她猶豫了一下,輕聲道:“我沒有藥,也不會治傷,直接拔箭會很疼。”
他沒有說話,曲琉裳猜想他是怕疼,又道:“或者我想辦法帶你出去,我同門師姐或許可以幫你……”
“不許找她!也不許跟行雲宗的任何人提起我!”他語速急促,驟然打斷道。
“為什……”少女一愣,忽然想起他曾說與行雲宗有仇,問他,“你不相信他們?”
一陣沉默後,他突然冷冷道:“曲琉裳,你會害我嗎?”
這話其實問得毫無作用。
沒有人會在害人前承認想害人;回答不會的人,也未必說的是真話。
她不懂他的心思和用意,只能坦然直視他的眼睛,如實回答道:“我從不害人。”
耳邊響起一聲極輕的笑,他彎起唇,聲音依舊很冷:“曲琉裳,你不是我的對手,你若敢害我,天涯海角,我都會殺了你。”
這番話和他的行為簡直矛盾重重。
他想要相信她,卻又在反複警告威脅她,像是怕這一次相信的結果讓他失望。
但她并不懂他為什麽會如此矛盾,為什麽會在如此不信任旁人的狀态下救了她、想相信她。
少女垂眸,輕吸一口氣:“嗯,只要你不怕疼,我幫你拔。”
他閉上眼睛:“拔。”
曲琉裳握住箭身,用力拔了出來,鮮血立時從背後傷口湧出。
利箭沒有了依附,複又化為一團紫色妖氣,消散在空中。
黑衣人既沒有發出吃痛聲,也沒有顫抖,只在無人看見的地方皺了皺眉。曲琉裳替他捂住傷口的血,輕聲問:“我用清潔術幫你洗洗傷口可以嗎?”
“好。”他聲音微啞。
曲琉裳快速用清潔術替他洗了傷口的血跡,又收回手,在自己的裙擺處撕下布條,準備替他纏傷口止血。
好在她今日穿的羅裙是深一些的青色,纏在黑衣上也不顯女氣。
傀儡兵還未走遠,她不能離他太遠,如此狹小的範圍裏纏傷口,身體不免一來一回,時而極近,時而遠一些。
少女心無旁骛,并未深想到這一層,慕從嘉的身體卻在這一來一回間變得有幾分僵硬。
放下那些試探的心思,他終于意識到兩人的姿勢有多麽親密。
因為離得近,他甚至能聞到少女發間的一抹淡淡栀子香,烏黑發絲擦過他的下巴,有些癢,頸間的喉結不由滾了一下。
他受不了這股癢意,猛地低頭,不期然與她四目相對。
她微有茫然,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輕聲道:“怎麽了,是不是疼?那我再輕一些。”
聲音輕軟溫柔,如三月的風一般拂過他耳畔。
不是疼,是……
他看着少女,忽然不知如何回答。
結界內的黛城并無月光照耀,森森血光下,少女一雙眼眸依舊明亮,無一絲雜質,不似那些人,虛假僞善。
慕從嘉頓了頓,移開目光:“沒事。”
纏好傷口,傀儡兵也已走遠。
曲琉裳離開他一點,蹲坐在他面前,問出疑惑很久的問題:“你怎麽會在這裏?”
“來救你。”
“為什麽?”
他注視着她,瞳孔中倒映出她淺淺的身影,好一會兒才道:“不為什麽。”說罷反問,“你又為什麽救我?”
曲琉裳覺得莫名其妙:“你是因為救我才受的傷,我幫你不是理所當然嗎?”
“只因為這個?”他嗤笑,“你就沒想過萬一這只妖物也是我指使的呢?”
“我知道不是你。”
少女說得認真,他心跳忽然漏跳一拍,唇角笑容微微一滞,靜了靜才道:“這麽相信我?我說過要殺掉那個孩子,也說過要殺光一個鎮的人。”
“可你沒做。”曲琉裳皺眉看他,“人心難懂,深究太累,我只論跡不論心。你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我會自己判斷。”
“如若黛城之事真與你有關,你想救我,不必在最後一刻才出現。”
她或許不能分辨言語的真假,可被他緊緊擁入懷中的生死之際,她便知道他不想讓她死的心是真的。
慕從嘉看着她。
她說的對,黛城的妖物的确與他無關。
他血脈不純,只能震懾化不出人形的低階妖物,還不足以讓這樣的大妖懼怕他。
他慢慢斂了笑容,一字一字低聲道:“但願你始終如一。”
後背的傷口只是草草止了血,此刻箭傷的後勁兒一陣陣湧上來,面具下的一張臉漸漸變得蒼白。
他覺得有些發冷,身子禁不住晃了一下,終于閉上眼睛,向前栽去。
但他沒有摔向冰冷的地面,而是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少女在他倒下那一刻,伸出雙手,接住了他。
她擔憂的聲音響在頭頂:“你怎麽了?是不是傷得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