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斂息石
這種時候,慕從嘉竟然還有力氣彎了下唇,若無其事回答她:“死不了。”
從前都死不了,如今更死不了。
他沒将自己的傷放在心上,曲琉裳卻無法不在乎。
無論如何,這是他替她挨下的一箭。
她扶着他靠在了自己身上。他閉着眼,大半張臉被面具遮住,露出的部分也因血光辨不清氣色。
隔着面具,她摸不到他額頭,只得用手背去碰他的下巴。
挨到下巴的一剎那,手腕被猛地握住。
那只手的主人分明已經虛弱地摔向了她,手上的力道卻半分也不弱,不會傷到她,卻也讓她動彈不得。
他睜開眼,眸光有些冷:“做什麽?”
曲琉裳愣了愣,想到方才觸碰時的涼意,問他:“你是不是很冷?”
手腕處的力松了幾分,卻沒徹底放開。他頓了頓,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斂眸道:“不許碰我的面具。”
曲琉裳有些無奈。
原以為他的警惕是與安危有關,卻不想是與面具有關。
“你若不願意,我自然不會随便碰你的面具。但說起來我既不知你相貌,也不知你名字,以後我要怎麽找到你,怎麽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我不需要報答。”他仍是垂着眸,沒有看她,聲音漸漸有疲憊之意。
最後幾個字低下去,曲琉裳聽不清,不由低頭湊近一點,聽到他繼續說:“……長離,我的名字。”
他說的話斷斷續續,似乎意識開始模糊,曲琉裳只覺他随時有可能睡過去,慌張道:“你怎麽樣了,不如我帶你出去……”
“曲琉裳,聽我說完。”他閉上眼睛,輕輕打斷道。
“讓我休息半個時辰。你真想報答我,就半個時辰後叫醒我。”
“半個時辰夠嗎?”她遲疑道。
“夠。”不夠也得夠。
他不能在此逗留太久,天亮之前,他一定要回到行雲宗。
白日裏小弟子遞上來的書信中寫,黛城有變,有紅光籠罩。他從那時便知道這是大妖才能布出的結界。
結界在子時最為弱勢,曲琉裳想要進入黛城,就一定會選擇子時。
他連夜趕來,看到那支箭的瞬間,身體比思緒更快地做出了決定。
他替她擋下了那一箭,卻很難解釋為什麽。他只知道,他暫時還不想讓她去死。她和那些人不一樣。
倘若日後發覺她也是僞善之人……那時再親手殺掉她也不遲。
後背失掉的血讓他的身體一陣陣發寒,思緒也變得遲鈍起來。
他被少女扶着靠在她懷中,又模模糊糊地想,這支箭上妖力強盛,若是射中她,她會很疼吧。
眼皮越來越沉,他最後叮囑她:“待在我身邊,不要亂跑。”
待在他身邊,妖物發現不了她,她會很安全。
他的意識沉入黑暗之中,曲琉裳輕輕應道:“好。”
識海中的系統幽幽出聲:“宿主,你不該救他。”
黛城陰冷,她将被握住的手抽出,沒有再碰他的下巴,脫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他身上,隔着一層外衣抱住了他。
做完這一切,少女望着遠處,才輕聲問:“為什麽?”
“因為書裏沒有這段劇情。在原本的劇情中,是你被箭射中,之後靈溪來救你。”
“現在救你的這個人,他是變數。”
其實書裏也沒有小鎮上那一段。彼時它被少女說服,認為無關緊要,可沒想到曲琉裳遇到的黑衣人會一路跟随她來到黛城,還舍身相救。
它想破頭也沒想出來這個人是誰,竟然導致劇情出現了偏差,怎麽會這樣?
難道他是曲琉裳在蕪陽宗的故人?
“那他影響了什麽?”
“……”好像目前還沒有影響什麽。曲琉裳是否受傷,并不是黛城劇情的關鍵。
可是,如果這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會不會導致慕從嘉殺她時計劃失敗?
系統覺得不安,還想再阻止,少女已察覺出它的顧慮。
“你怕他會在慕從嘉殺我時來救我?”她靜了一下又道,“如果真有那一日,我會想辦法。但現在,我不能抛下他不管。”
她從來都是如此,系統自知無法改變她,說的多了或許會引起懷疑,只好沉默下去。
它來得倉促,只匆匆導入了主線劇情,沒有導入完整的世界細節,此刻面對着殘缺的設定,系統有些後悔。
若是知曉全書的細節,它一定能推斷出這個人是誰。
玄色重弓被狠狠摔落在地,弓弦斷開,弓身裂成兩截。
旌雲盯着那把弓,眸色陰沉。
找不到!
哪裏都找不到他們!
少女分明只差一點就被射中,卻被不知哪裏來的人救下,随即兩人竟一起憑空消失了。
他調動所有的傀儡兵在城中一處一處地查看,皆是一無所獲。
救她的人是誰?
怎麽會有人進入黛城而他還毫無察覺?
這世上最強大的修士都做不到完全隐藏自己的氣息,那人是怎麽做到的?
兩人行跡消失,只怕下一步就是找到他所在,取他的性命。
旌雲心中一沉,猛地轉身走進書房。
書房同樣沒有點燈,相比外室少了窗戶,更顯得昏暗。
他走到書桌前,破天荒點起一盞燈。
暖黃燈光驅散黑暗,也照亮了桌面上的一張畫像。
畫上是一名女子。
女子烏發白裙,正坐在樹下的秋千上輕輕蕩着。
她看向落筆者的方向,彎唇淺笑,眼神溫暖,恍若有愛意在流淌。
旌雲看到畫,舉着燈在原地失神了一瞬。
妖瞳中隐隐流露出一分委屈,他放下燈,魔怔一般伸手去碰女子的臉。
手指沒有碰到她的臉,只碰到了冰冷的畫紙。
旌雲驟然回神。
他又在發什麽瘋?
她抛棄了他,他恨死她了,怎麽能因為一個笑容就全都忘記?
妖瞳中染上憤怒,他的手逐漸用力。
平整的畫紙被揉進手心,而後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砸向了遠處。
她不是最在乎那些凡人嗎?
不是一直以除妖為己任嗎?
為什麽他殺了這麽多人,她還是沒有來見他?
騙子!
仙妖殊途不過是她的借口,都是騙他的!
旌雲看着揉成團的畫紙,眼眶漸漸發澀,他用力眨了幾下眼睛,忽而跌跌撞撞奔向那團畫紙。
他撲跪在地上,雙手顫抖着将畫像重新展開。
女子面龐上多了幾道折揉的痕跡,依舊笑容溫柔地凝望着他。
旌雲捧着畫,顫抖的雙手慢慢恢複平靜。
他的指尖流瀉出妖力,将畫上的褶皺盡數消去。
修補好的畫被重新放回桌面,旌雲轉身離開。
她不來見他,那他便等到她來見他。
在此之前,沒有人能取他的性命。
黛城成百上千人,他有的是人質。
慕從嘉意識混沌間,做了一個夢。
夢裏還是修士闖入山谷的那一年。
他的娘親姝凰察覺到不對,将一塊白色玉石交予了他,讓他離開,越遠越好。
姝凰說,這是她從神界帶出來的寶物,名為斂息石。它可以隐藏主人的氣息,無論凡人還是仙妖,都不能窺得半分蹤跡。她不在他身邊,希望斂息石可以護他平安。
她說,如若事後平安,她會去接他回家。
她還說,如若她沒有去接他回家,他要自己好好活下去。
可惜,他沒有等到姝凰。
他甚至沒有聽姝凰的話離開山谷,而是握着斂息石,藏身于一顆樹上,親眼看到了姝凰的心髒被一把劍穿透。
鮮血噴薄而出。
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多的血,多到漫天桃花皆被澆灌成妖異深紅色,多到可以讓那樣明媚如花的女子頃刻間走向枯萎。
姝凰死在他面前,大火燃起,連她生活過的痕跡也一并被毀掉。
那塊斂息石成了姝凰留給他的唯一一樣東西。
視線被無窮無盡的大火和鮮血占據,慕從嘉猛地從夢中驚醒,額間滑落一滴冷汗。
他睜開眼,入目是白色的衣領和幾根垂在領口的發絲。
領口樣式樸素,連花紋也沒有。
耳邊響起少女的聲音:“你醒了?傷口好些了嗎,身上還冷不冷?”
他怔了怔,回過神來。
衣間的斂息石還在,臉上的面具沒有被動過,身上被披了一件外衣。
他正被少女抱在懷中,鼻尖是淡淡栀子香。
身上的寒意散去幾分,傷口開始慢慢自愈,的确是好些了。
慕從嘉啞聲問:“我睡了多久?”
“就快半個時辰了。”她松開他,退後一些,猶豫道,“我不知道你是用什麽方法隐藏氣息的,擔心亂用靈力會暴露氣息,所以才……所以才那樣抱着你,你莫要介意。”
他眸色幽深看着她,方才她一直都如此抱着他?
還将外衣給他,真不怕冷嗎?
他将外衣取下遞給她:“穿上。”
默默看她穿好,又伸手道:“過來。”
曲琉裳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怎麽了?”
他忽然向前傾身,伸手攬住她的腰,帶她站起來,冷聲道:“不是要除妖嗎?我帶你去找他。”
靠着隐藏氣息的斂息石,兩人一路暢通無阻,找到了妖物所在。
那約莫是城中最奢華的一座府邸。
慕從嘉帶着她落在屋頂上,兩人蹲下,透過屋頂的磚瓦,看到占據黛城的那只妖正側卧在一張榻上,揉着眉心,神情隐有煩躁之意。
他瞳孔幽綠,是只狼妖。
狼妖腳邊是幾具被挖出心髒的屍體,死相與之前被傀儡兵拖走的屍體如出一轍。
曲琉裳一陣不适,視線移向別處,看到他身後的書房竟然亮着一盞燈。
油燈旁邊,是一張畫像。
畫中的女子眉眼清麗,不久前才與她分別。
她是……靈溪師姐。
一只殘忍血腥、會吞吃心髒的狼妖,竟然藏着一張靈溪師姐的畫像。
曲琉裳猶處于震驚之中,身旁的慕從嘉亦看到了那副畫像,他眼中漫起了一層淺淺的嘲諷,想起了一個許久沒有被提及的名字——
旌雲。
原來是他。
真是蠢貨,對着抛棄自己的人念念不忘。
若換做是他,對于放棄背叛他的人,他必定是要親手殺了對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