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靈鳥
靈溪精神不怎麽好,曲琉裳扶着她向黛城走去。
俞縣似乎熱鬧了一些,街邊的商鋪已有幾間開了門,路上還有一些風塵仆仆回家的人。迎面不時有人問候他們,對着靈溪問仙長臉色不好,可是受了什麽傷。
靈溪搖頭表示無礙。
黛城的情況比俞縣要嚴重許多。
之前的結界隔絕了日月,導致城內綠植枯死,不少城民聚在路邊鏟枯樹,準備重新栽種。
還有一些城民推着推車,正在往城外運送屍體。據他們所說,此前傀儡兵将屍體都拖到城中一處偏僻之地,并未處理,堆放久了生出屍臭,招去不少蟲蟻,因而才要運到城外的荒郊,就地埋了。
靈溪看到眼前之景,眼眸黯了黯。
城民看到她們,放下鐵鏟,拿袖邊擦了擦汗,關切道:“仙長可是要去取妖骨?府邸周圍一切照舊,無人動過,仙長盡可放心。”
曲琉裳點點頭:“多謝你們。”
少女微微一笑,他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撓了撓頭道:“仙長救了我們,這些都是小事,若仙長還有需要,喚我們一聲就是。”
遠處有人在催他幫忙,他彎腰又道了幾聲謝,扛着鐵鏟匆匆跑遠了。
一路走過,曲琉裳笑着回應衆人,靈溪始終一言不發。
直到旌雲的屍體出現在兩人視線中。
太陽西斜,傍晚的天幕空虛而蒼涼。
此處無人打擾,只偶爾有鳥撲騰過翅膀的聲音,轉瞬即逝。
旌雲身下的磚石皆有深淺不一的血跡,他靜靜躺在這堆磚石上,長發散開,神情柔和地仿佛只是小憩片刻。
靈溪松開曲琉裳的手,跌跌撞撞向他跑去。
經過一夜,血跡早已幹涸,玄衣沾過血的地方變得幹硬。
靈溪抱着他坐起,笑了笑,低聲道:“我帶你走吧。”
她背起他,單薄的白衣被玄衣一蓋,幾乎要看不見。
曲琉裳看着師姐身形晃了一下,忍不住上前:“師姐,我幫你吧。”
靈溪卻拒絕了她,固執地要自己帶旌雲離開。
這大約是他們最親密的姿勢了,他的頭抵在她的肩膀,只要一偏頭就能吻到她,他的手垂在身邊兩側,只要一伸手就能抱住她。
兩人隐了身形,禦風離開黛城,來到一處荒無人煙之地。
靈溪最後吻了一下旌雲冰冷的唇,理了理他的衣裳和長發,将他埋入了地下。
随旌雲一起入土的,還有他畫下的那副畫像。
曲琉裳看到熟悉的畫卷,忍不住問:“師姐,那副畫像你不留下嗎?”
靈溪身子頓了頓,良久才回答她:“他走之前,讓我別忘記他。如今我把畫像留給他,希望他到了地下,也別忘記我。”
她忽而笑了笑:“師妹,你會怕我嗎?宗門的大師姐,竟然與一只妖有這種牽扯。”
曲琉裳在她面前跪坐下來,輕輕搖頭。
靈溪垂眸,靜了靜,忽地說道:“他不是我殺的。”
這個答案曲琉裳并不意外。
她輕輕道:“他是為了保護師姐才自行了斷的,是嗎?我初次見到那副畫就在想,他将師姐的畫像貼身帶在身邊多年,約莫是很喜歡師姐。”
靈溪閉了閉眼,點頭。
“他将劍刺入心髒時,我害怕得發瘋,滿心希望他不要死。可今日走過黛城,看到那些慘死的人,我又覺得他如此作惡,理應償命。是不是很矛盾?我覺得他應該死,可我又舍不得他死。”
她自嘲一笑,眼裏微有迷茫:“師妹,你說,我值得他愛嗎?我配做一個除妖的修士嗎?”
曲琉裳不知道。
他們生而對立,立場問題本就複雜,豈是值不值得、配不配能說清的。狼妖愛上修士,注定道路坎坷,修士愛上狼妖,堅守的道心因而有了一分動搖。最終結果,全看如何取舍。
她作為旁觀者,無法對靈溪感同身受,難以體會她的矛盾與痛苦,只能輕輕握住她的手,無聲地安慰她。
靈溪笑了笑,問道:“師妹,你願不願意聽我和他的故事?”
曲琉裳點頭:“師姐願意說出來,或許會好些。我聽。”
“慕師兄,慕師兄?”
整理書信的小弟子見慕從嘉展開一封書信又看了許久,覺得慕師兄這幾日實在有些奇怪,這已經是他第二次見慕師兄出神了!
他連喚兩聲,慕師兄才慢吞吞轉頭看他:“何事?”
小弟子看了一眼信,疑惑道:“慕師兄,可是這封信有不妥之處?”
慕從嘉手指微頓,将信折好還給他:“無事。”
小弟子接過信,低頭細看幾遍都看不出有什麽奇怪之處,想擡頭詢問,慕師兄卻已走遠了。
暮色四合,慕從嘉站在山崖邊,看向山下。
腳下不遠處的小鎮已零星點起了燈,快要入夜了。
曲琉裳還沒有回來。
若以她們去時的腳程,一日的時間足夠他們回來。
但直到現在,依然不見她們的人影。
慕從嘉垂眸,靜靜立了片刻,伸出手,一只雪白的小靈鳥落在他手心,叽叽叫了幾聲。
“去黛城看看她,若是有事,先去幫她。若是無事,回來告訴我。”
小靈鳥溫順地點點頭,展開翅膀向山下飛去。
慕從嘉看着小靈鳥在視線中消失,轉身離開。
走出不遠,他迎面遇上練劍回來的書儀。
書儀低着頭,沒有看前方,右手捂着鮮血淋漓的左手腕,一步一步走得極慢。
直到兩人距離只剩幾步,陰影籠罩在她面前,她才猛地擡頭。
看清是他後,書儀狼狽用衣袖擦了一下臉上的淚漬,露出淺笑,向他問好:“慕師兄。”
慕從嘉淡淡看她,心裏一陣冷笑。
她還是如此,看向他的目光中,帶有示好和怯意。
原本兩人交集并不多,可自從書儀被妖獸重傷,實力一朝退回原地,她便開始頻頻向他示好。同時,她的眼神之中,還有幾分藏不住的怯意,叫人一看便懂——
她害怕他。
忍着怯意還堅持示好,慕從嘉只能理解為她對自己有所圖。
他不知她想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麽,也不知她是不是發現了什麽,但他本能地厭惡這種目光。
行雲宗果真是上上下下都令他不悅。
他略一點頭,自書儀身邊走過,身後響起她的聲音:“不知慕師兄可有時間指點我劍招?”
她似乎是鼓足了勇氣才問出的這一句話,尾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腳步微頓。
“再簡單普通的劍招,也要握穩了劍才能使出。”
這話拒絕得不留情面,身後的書儀終于沒了聲音。慕從嘉冷冷一笑,不再停留,邁步離開。
書儀望着慕從嘉離開的身影,咬了咬牙。
她重新捂住受傷的左手腕,亦轉身離去。
慕從嘉時常會指點師弟師妹劍招,倘若,她學會了如何握穩劍,他是不是就沒有理由拒絕她了?
靈溪講故事的同時,還在用手裏的劍為旌雲制碑。
碑是她用劍一寸一寸打磨出來的。制好了碑,她開始在上面刻字。
刻了半晌,只有六個字:旌雲墓,靈溪立。
這世上大約沒有幾個人知道狼妖名喚旌雲。他獨來獨往,與同類交流甚少,在凡人和修士眼裏,也只會被稱為妖和妖獸。唯有靈溪會反複喚他的名字。
而靈溪為他立了碑,到頭來也只能刻一句靈溪立。兩人的親密時刻太過短暫,沒有成婚,她也就算不上他的妻。
最後一字刻完,故事也正好講完。
夜還不深,冷月初升,林間的風帶着初春的料峭。
靈溪将碑立好,轉頭對曲琉裳淡淡一笑:“抱歉,這次是我影響了師妹的任務,回去後,我會向師尊請罰,師妹不必擔心。”
“師姐……”
“我要在這裏多陪他一日,師妹聽完我的故事,應是能理解我的。所以,師妹先回宗門吧,若慕師兄問起任務,便說我會向他解釋。”頓了頓,她又道,“師妹若決定清晨再出發,便幫我與縣令說一聲,我不回去了。”
曲琉裳的确在聽完故事後有些理解她,可二人是一起下山離開宗門,她只覺怎好丢下師姐,一個人先行離開。她并不介意在這裏多等師姐一日。
正要開口,系統忽然積極地在識海中冒頭:“宿主,師姐是想與旌雲獨處一會兒,你留下反倒打擾他們,還是走吧。”
曲琉裳一頓,覺得是有幾分道理,向靈溪确認道:“師姐,你一個人可以嗎?我可以在俞縣等你的。”
靈溪面向墓碑,沒有回頭,對她說:“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師妹先回去吧,不必等我了。”
系統積極跟腔補充:“師姐實力在宿主之上,真遇上妖獸恐怕也是宿主有危險。再在此處耽誤也沒有意義,宿主還是盡快離開,準備走向下一個劇情吧。”
曲琉裳沉默片刻,低聲對靈溪做了道別,起身離開。
系統不禁松了一口氣。
走了就好。
修士能力有限,除非主動運用靈力,否則不會發現遠處的危險。
但它知道,遠處正有一條虎視眈眈的赤蛇盯着這裏。
沉浸在悲痛中的靈溪警惕性大幅降低,只要曲琉裳離開,赤蛇便可趁靈溪不備,咬她一口。待蛇毒擴散,赤蛇挖掉她的心髒,曲琉裳便有了絕佳的認罪機會。
實力出衆的大師姐在與曲琉裳的同行中出了事,偏偏後者毫發無損。便是為了給衆師弟師妹一個說法,慕從嘉也會殺了曲琉裳。
一旦曲琉裳死亡,它的任務就完成了!
想到這裏,系統有些激動。
曲琉裳不願害人,若知曉遠處的赤蛇,一定會留下來保護靈溪。
真是麻煩的性格。
既然如此,它只好幫她一把了。
小靈鳥在深夜時分回到行雲宗,順着窗戶縫飛進了慕從嘉的房間。
他正坐在床邊重新纏傷口,臉上血色褪去,恢複成蒼白。
聽見翅膀撲騰的聲音,他擡起頭:“她沒事?”
小靈鳥落在他膝蓋上,叽叽叽了幾聲。
它說,曲琉裳沒事,是靈溪為旌雲殓屍耽誤了時間。曲琉裳大約明日就會回來了。
慕從嘉靜靜聽完,平靜眼眸中浮現出一分冷嘲。
當初躲在行雲宗不肯下山,如今旌雲死了,她這般情真意切又有何意義,又是做給誰看。
當真虛僞,當真廉價的情意。
那只狼妖也是蠢貨,沒有殺了她,沒有狠狠報複她,反而心甘情願死在她手裏。
愚不可及。
他低下頭,輕撫了一下小靈鳥的翅膀,低聲道:“去吧。”
小靈鳥蹭了蹭他的膝蓋,又順着窗戶縫飛了出去。
室內恢複安靜,慕從嘉偏頭,視線落在枕邊。
不過是少女随手從裙子上撕下的布條,他有些說不清為何留下了它。
燭火搖曳,他拿起布條,用手指輕輕摩挲了幾下。
只要她沒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