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愛與恨

旌雲借着月色,靜靜看着向他奔來的人影。

白色的衣裙翻揚在風中,純潔無瑕,恍若神女從月亮上落入凡塵。

一別經年,她還是美麗到讓他一眼就心動。

白色裙角愈來愈近,他看到她的眼圈又紅了一些。

若說久別重逢那一刻,她是因為那些凡人氣憤而哭,那這一回又是為了什麽?

是為了……他嗎?

他沒有躲她的那一擊,受了傷,她是不是還有那麽一分動容,有那麽一分在乎?

旌雲不知道,只是在靈溪跪在他身邊的那一刻,他動了動手指,生出一種想要為她拭淚的沖動。

她比他動作更快,雙手揪住他的衣領,聲音顫抖地大喊:“為什麽不躲!”

為什麽不躲?

因為,他的身體遠遠比他的心誠實。

孤狼終其一生只認一個伴侶,無論對方是生是死。他遇到她,對她動了情,便此生不改。即便她騙了他,不愛他,他也還是愛她。

多沒出息啊,一輩子就栽到這一個人手裏。

他第一次體會這種感覺,愛與恨交織,濃烈恨意的反面,原來是刻骨的愛。

旌雲忽然笑了,回答依舊是那四個字:“不為什麽。”

這世上的情愛,從來就不講道理。

“旌雲。”她漸漸猜到什麽,聲音又變得有幾分哽咽,“你知不知道,師尊讓我忘了你,可我沒聽師尊的話。我日思夜想念着你,想你可能有了新的心愛之人,想你會不會對她更好,可我唯獨沒想過你會害了這麽多人!”

“你說什麽?”

狼妖身體一僵,猛地反手握住靈溪的手,啞聲道:“那你為何不下山,不願意見我?”

“我若再繼續與你糾纏下去,師尊會殺了你你知不知道!”她吼出聲,眼淚滾滾而落,“我對師尊說你與別的妖不一樣,你不會害人的,你答應我了,可如今黛城這麽多人慘死,你要我怎麽辦?你為什麽要逼我恨你?”

晶瑩的淚珠一滴滴落在他臉上,他閉上眼自嘲一笑:“我以為是你厭棄了我。”

“我厭棄你?”她哭道,“旌雲,我努力過的,我為了與你在一起,被師尊罰跪在山腳,跪了一夜。可我不止是靈溪,我還是行雲宗的靈溪,師尊用行雲宗的名聲警告我,我怎麽可以自私?”

旌雲臉色漸漸發白,複又睜開眼,深綠色眼睛中溢滿了心疼:“是他打的你?”

他擡起手,緩緩撫上她的左臉頰,輕聲問:“還疼嗎?”

她哭得再也說不出話,雙手松開他的衣領,捂住眼睛默默流淚。

兩年前的傷,怎麽可能現在還疼呢。

見她不再說話,他笑了笑,低聲講起之前的事。

“靈溪,那日之後,我執意想再見你一面,便在山下等你,等了三百日也沒等到你。只日日聽到下山的弟子談及你多麽親切,多麽溫柔。”

“你說我是妖,我以為你厭惡我的出身,嫌棄我的肮髒,所以才在分開後連見我一面也不肯。”

腹部流出的血漸漸将玄衣浸濕,旌雲卻如同沒有痛感一般繼續說着。

“我想,你對他們都如此溫柔,為何唯獨不在乎我。是我的錯,被恨意沖昏了頭腦,才做出了這不可原諒之事。”

“靈溪,你還記得從前我說,不許任何人傷害你嗎?”

他忽而笑了笑,一字一字說得很堅決:“我也不可以。”

“別怕,我會保護你。”

他将手從臉頰處移開,拾起靈溪掉落在地的那把劍,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刺入了自己的心髒。

“靈溪,我害了這麽多條性命,違背了對你的承諾,便用這條命來賠吧。”他望着夜幕中的彎月輕聲說着,眼睛裏的東西比滿城月色還要溫柔,“黛城的狼妖,是靈溪除掉的,是靈溪保護了大家,好不好?”

旌雲的動作又快又狠,絲毫沒有給自己留生路與退路,靈溪驚慌想要去搶劍,還是慢他一步。

眼前變成了一片血色。

她的靈劍自帶劍氣,劍氣入體那一刻,鮮血噴灑出來,血液濺到她臉上,有些燙,被風一吹,又頃刻冷下去。

靈溪大腦一空,怔在原地,手指顫抖地去摸臉上的血,摸了一把後,看到旌雲痛苦地皺了皺眉,看到他嘴角溢出血絲,要失去他的恐懼終于遲鈍地攥緊了她的心。

“旌雲?旌雲……”她全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嘴巴張張合合,崩潰得大哭起來。

下一刻,旌雲伸出手,将她擁進了懷中。

靈劍沒入更深,更多的鮮血湧了出來,将她的白衣染上一層血色。

他的生命在不斷流逝,身上有些冷,卻抱得很溫柔。冰涼的唇吻在她的頭發上,他說:“靈溪,我沒力氣坐起身了,我再抱你一次,好不好。”

這句話讓她安靜下來,任由他抱着,哭聲低下去,變成了啜泣。

城牆外的大火熄滅,黛城暗下來,冷得仿佛一絲溫度都沒有,風也刺骨得厲害。

旌雲繼續說:“我畫的那副畫你還記得嗎……我一直帶在身邊,就在那間屋子裏,你若是還想要……便去拿吧。”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你或許不知,孤狼一生只有一個伴侶……旁人如何說我,我不在乎。但是靈溪,你能不能別忘了我……”

将死之時,思緒飄至很多年前。

還不夠強大的靈溪下山除妖,遇到熊妖偷襲,受了重傷,他趕到之時,靈溪只剩下一口氣。

他瘋了一般去撕咬熊妖,幾乎将它撕成碎片。

後來他将靈溪緊緊抱在懷中時,沒有人知道他有多後怕。

他怕自己遲來一步,便會永遠失去靈溪。

他低頭輕輕吻住靈溪的眼睛,在那一日對她說,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她。

連他自己也不可以。

她是修士,為了宗門,無法與妖有過多的牽扯,那就讓她做一個斬殺妖物的英雄好了。被凡人崇敬,被凡人愛戴。

他違背了對她的承諾,死不足惜。

只是,無論她愛他還是恨他,能不能別忘了他。

無論凡人如何憎惡他,要将他碎屍萬段,她也別忘了他啊。

深綠色的瞳孔漸漸渙散,縱然沒有等到回答,旌雲依舊面容平靜,微笑着、滿足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狼妖的聲音在風中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哭聲。

“不會忘,忘不了,我喜歡你,我只喜歡你……”靈溪哭得語不成句,像是要将這兩年壓抑的情意一口氣說出來。

可惜她說得這般認真,那個應該聽到的妖卻再也聽不到了。

曲琉裳趕回來時,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名門正道的大師姐跪在那只狼妖身邊,彎下腰身,靠在他胸前,哭到不能自已。

她上前走到靈溪師姐身旁,輕輕喚道:“師姐。”

靈溪恍惚了一下,擡頭看見她,滿臉是淚,失神道:“師妹,他死了。”

她說完這句,像是再也支撐不住一般,眼睛一閉,徑直摔向了地面。

“師姐!”

曲琉裳飛快伸手,接住了靈溪。

系統冒出來叭叭:“大師姐這一身血又昏迷過去的樣子若是被男主看到,宿主一定能直接完成任務。可惜,這裏離行雲宗還有好些距離,趕不及了。”

曲琉裳探了探師姐的傷勢,擦掉師姐臉上的血與淚,輕聲回系統:“下次吧,總還有機會的。”

她看向另一邊的狼妖。

他胸口插着劍,沒有怨怒,沒有不甘心,從容寧和地走向了死亡。

沉默片刻,曲琉裳取下他胸口的劍,背起靈溪,又取走房間內的畫像,才一步步向城外走去。

路邊的傀儡兵失去妖血的供給,早已失去行動能力,七七八八倒在地上。

她頓了頓,垂下眼眸,想起為她中了一箭的長離。

他在師姐來之前便離開,不知他去了哪裏,現在傷勢如何了。

走至城外,圍坐在火堆外的城民看到她,立刻迎上來。

“仙長,您可有事?”

“仙長,那妖物如何了?”

“您背上的仙長可是受傷了?”

“……”

曲琉裳一一回答解釋,最後頓了頓,交代道:“狼妖雖死,他所在的府邸還請你們暫時不要靠近。妖的骨血可融入兵刃,去克制其他的妖,于除妖有益,我将師姐送回後,白日會再回來取他的屍骨。”

融于兵刃的說法是真的,但她更多是想幫一幫師姐,為師姐留下些什麽。若她不提,只怕狼妖的屍骨會被黛城城民用來洩憤,會被碎屍萬段。

她看得出,狼妖于師姐很重要。

城民自然不疑有他,紛紛點頭,表示不會靠近府邸。

黛城的威脅已經消失,城民滅了火堆,互相攙扶着返回城中。

曲琉裳背着靈溪,回到了俞縣縣令的府邸。

夜色濃重,縣令披着外衣出來,見到靈溪身前大片血跡也吓得慌了神,匆忙上前幫曲琉裳一起将靈溪扶至床上躺下。

曲琉裳安頓好師姐,一旁的縣令還在長籲短嘆,目光擔憂,一副不知如何開口的模樣。她看了他一眼,主動解釋道:“您放心,黛城的妖死了,黛城與俞縣都會好起來的。我與師姐也都無事,血跡只是不小心沾到的。”

縣令嘴唇輕顫了幾下,低下頭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應道:“诶,沒事便好。仙長的大恩大德,吾等沒齒難忘。”

他離開去準備幹淨的衣裳,曲琉裳在床邊坐下,看到靈溪雙目緊閉、輕眉蹙起,忍不住用手指替她撫平了眉。

師姐這般不安,怕是在做噩夢了。

天邊泛起魚肚白之前,慕從嘉回到了行雲宗。

後背的傷在趕路時複又裂開,他靠在房間門背後,輕喘了幾口氣。

靈溪與旌雲相見後,黛城的事大約已經解決了。

最遲,今日傍晚,曲琉裳就會回來了。

他取下面具,用靈力止了血,才慢吞吞纏了傷口換回藍衣。

奔波一夜,又失了血,他從鏡中看到自己蒼白疲憊的臉色,垂下眼眸,強行将血色逼回臉上。

離開房間前,視線忽然落在地上那塊從裙子上撕下的布條。

深青色布條被血浸了一夜,已有些發黑。

視線微頓,他驀然想起少女靠近之時,鼻尖聞到的淡淡栀子香。

清香,微甜。

幾乎近在咫尺。

慕從嘉上前拾起,想要扔掉,布條卻轉了個彎,落入了水盆中。

布條的血跡漸漸褪去,染紅了一盆清水。

靈溪醒來已接近正午。

日光從窗外投進來,變成了地上斑駁的剪影。

趴在床邊休息的曲琉裳被動作驚醒,下意識擡頭,不偏不倚與靈溪的目光撞上。

師姐似乎醒了好一會兒,醒來後不知想了些什麽,看向曲琉裳的眼睛裏不再有恍惚和濃烈的痛苦,只剩下空洞與茫然。

她的身體分明毫發無損,卻又仿佛在看不見的地方生出千瘡百孔,整個人失去了大半生機與活力,如緞長發在枕頭上散開,氣質中多了幾分柔軟,像個病美人似的。

靈溪努力笑了笑:“抱歉,師妹,連累你了。”

曲琉裳坐直身體,有些擔憂地去握她的雙手,小心翼翼道:“我昨日離開黛城前,對他們說,還請暫時不要靠近那座府邸。師姐既然醒了,要再去看看他嗎?”

提到那只狼妖,靈溪痛苦地閉了閉眼,兩行眼淚無聲流出。

良久,她看向曲琉裳,輕輕道:“師妹為何幫我?你不讨厭妖嗎?”

“既然已死,便是埋入地下也不會影響到什麽。至于妖。”曲琉裳頓了頓,“我不以這些分善惡。”

靈溪定定看了她片刻,垂下眼眸道:“師妹,我想再見他一面,你可以陪我去嗎?”

曲琉裳點頭,輕輕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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