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報答
這是曲琉裳第一次看到他眼神中摻雜了別的東西。
淺淺月色渡得他墨瞳微亮, 連冰冷感和戾氣都化去幾分。
四下幽靜無人,夜間寒風本該吹得刺骨,可他以身軀堵住了風,一時間竟不覺得冷, 鼻尖盈來的冷香似竹枝浸雪, 沁人心脾。
很難想象他身上竟是這樣幹淨清冽的味道。
曲琉裳靜靜看着他, 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輕聲問道:“你的傷怎麽樣了?這麽多天, 是不是養傷去了?”
慕從嘉頓了頓, 不答反問:“關心我?”
少女點頭:“自然,我每日都在想你的傷勢。”
他眸色幽深幾分,彎起唇:“我說過我與行雲宗有仇,你就不怕我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利用你?曲琉裳, 我可不是什麽好人。”
“利用我?”她極緩極緩地眨了下眼睛,“我在行雲宗無權無勢,你為了利用我還要先挨上一箭,這筆買賣可不劃算。”
“你為人如何,我會自己判斷, 不需要聽你介紹。”
她一句話堵得他不知如何接, 默了默, 低聲回答起之前的問題:“傷無礙, 不必擔心。”按在樹上的手漸漸用力,“你不是說要報答我嗎?怎麽報答?”
“你想我怎麽報答?”
慕從嘉其實也不知要如何報答。
少女的回避與拒絕令他心煩意亂,甚至隐約生出幾分不甘心,那份不甘心驅使着他, 想把她拽回自己身邊。哪怕只是報答,至少在那一刻, 她的眼裏會看得到他。
見他沉默不答,曲琉裳輕聲道:“我做了桃花酥,你要不要吃?”
寂寂夜色中驀然發出一聲輕響,他松開手心裏的樹皮,怔然擡眸,聲音輕得幾乎成了氣聲:“你說什麽?”
少女注視着他,依言又認真重複了一遍:“我為你做了桃花酥,你要不要吃?”
慕從嘉帶她回到了房間。
夜裏無人走動,再加之刻意隐藏行跡,是以并無人瞧見這一切。
屋內還殘留着沐浴完的熱氣。
曲琉裳取出食盒裏的桃花酥,皺了下眉。
下午做好的桃花酥放了小半日變得有些冷硬,色澤也差了幾分,她微微抿唇,忽覺這樣一碟糕點來報答救恩之恩,委實是有些寒酸了。
形狀也不好看,餡兒也不勻……算了,還是算了。
慕從嘉盯着少女的背影,等着她的“報答”,卻遲遲不見她轉身,最後竟然看見她将碟子放回食盒,蓋上了蓋子。
慕從嘉:“……”
她轉過身來歉疚看他:“桃花酥放冷了,不好看,我新學不久,做得也不好吃,換一種方式報答你,可以嗎?”
他沉默不答,徑直走向食盒,打開蓋子,不顧她的阻攔,從中取出了一塊桃花酥。
耳邊是少女的驚呼:“你……!”
他咬下一口桃花酥,看向少女道:“很好看,很好吃。”
沒有騙她,是甜的,很好吃。
一向冷靜從容的少女此刻也難得露出幾分窘迫:“這比糕點鋪中的差太多了,實在算不上好吃……”
“我娘親也曾為我做過糕點。”慕從嘉打斷她道。
談及娘親,面具下那雙眼眸平靜得近乎溫柔,溫柔之下又隐約有傷痛一閃而逝。他吃掉剩下半塊桃花酥,繼續說。
“她驚才絕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唯獨不擅廚藝,笨手笨腳,把自己搞得狼狽不堪。可她即使不擅,也曾試着努力為我做糕點吃。”他看向食盒中剩下幾塊桃花酥,唇角彎起溫柔的弧度,“你的手藝,比她好多了。”
“長離。”
他聞聲擡眸,看到曲琉裳眸中多出幾分悲傷,她似乎猜到了什麽,聲音輕得很溫柔,小心翼翼問他:“你說和行雲宗有仇,是不是與你娘親有關?”
慕從嘉呼吸窒了窒。
她猜對了。
搭在桌角的手一寸寸收緊用力,他閉了閉眼,平複了下情緒,才輕描淡寫道:“何以這樣問?”
行雲宗是名門正道,門中弟子以除妖救人為己任,名聲在外,無一絲污點。他是親眼目睹,才知這背後的虛假僞善。章
可她呢?
她怎麽會猜到他和行雲宗之間的仇恨與姝凰有關?
曲琉裳沒有直接回答,先問起旁的:“你還記不記得黛城的事?在那之後,狼妖死了,師姐對我講了一個故事。”
他聞言頓了頓,聲音啞得有幾分變調,順着她的話問:“什麽故事?”
“掌門怒氣上頭,打了師姐一巴掌,可怒意消散後,他卻對師姐的傷視而不見,直到師姐依了他的意思,他才為師姐治傷。”靜了靜,她說,“掌門似乎并不真正在乎師姐如何。”
手心被桌角硌得發疼發紅,他驟然松手,眸中陰霾散去幾分,輕笑出聲來:“你沒有喚他師尊,你不信他。”
“我的确認為掌門有些奇怪。”少女瞳色又清又亮,看着他繼續說,“他拆散了師姐與狼妖,狼妖失去愛人,不再壓抑本性,憤而大開殺戒。可偶爾我也會想,倘若他們沒有被拆散,是不是就不會有那些無辜之人的慘死了?狼妖作惡,償命是天經地義的事,可掌門作為間接造成這一切的人,似乎……有些極端偏激了。”
“這些細節讓我隐約覺得,行雲宗似乎并非表面上那般清白幹淨。我說完了,現在,你願不願意告訴我真相?願不願意告訴我,你與行雲宗之間有何仇恨?”章
噩夢重提,漫天大火好似還在眼前,鼻尖是抹不去的血腥氣味。他呼吸控制不住地急促一分,瞳仁輕顫,別過頭去,啞聲開口:“我說了,你便會信嗎?”
“我會自己判斷。”
“你會告訴旁人嗎?”
“你若不想,我便不說。”
慕從嘉沉默良久,聲音壓得極低,閉眼咬牙道:“殺父、殺母之仇。”
那群觊觎姝凰力量的無恥之徒,從姝凰體內生生取出她的骨頭,分為幾段,各自帶回。他目睹一切,從樹上栽落在地,幹嘔出聲。
漫山桃木傾倒,泥土被鮮血染成了暗紅色。
握着姝凰唯一留下的斂息石,他恨到雙目發紅,心中燃起了滔天的黑色火焰。
那群修士與妖一樣卑劣不堪,偏要做出心懷大愛仁義善良的模樣,令他惡心。他們踩着姝凰的鮮血,以一條命換千條命、換萬條命,如此小人手段,他恨不能将他們千刀萬剮。
急促的呼吸被壓下,室內一時之間靜得可怕。
燭光搖曳,牆壁上照出的人影寂然不動。
曲琉裳看着慕從嘉。
他閉着眼,臉上神情又被面具遮擋,看不真切,但從他繃直的身體和緊抿的唇角中,仍可隐約窺得幾分他的隐忍與克制,他的痛苦與恨意。
她抿了抿唇,低頭從食盒中又取出一塊桃花酥,遞給他,輕輕道:“甜的,你要不要再吃一塊?”
慕從嘉愣了愣,睜開眼,怔然看向手心裏的糕點。
少女的聲音響在耳邊:“你要報仇嗎?”
慕從嘉握緊了糕點,酥皮碎餡兒從指縫漏下。一雙黑眸中好似夾雪含霜,泛起一層涼意,他聲音沉沉道:“報,殺父殺母之仇怎麽不報?難道你要阻止我?令蒼那種人,你也要保護?”
曲琉裳卻出乎意料地搖頭:“不。”
慕從嘉心尖一顫,桃花酥從手中掉落,滾了一地的酥皮。
“你們之間的恩怨,我沒有立場阻止你,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我只會阻止你殺無辜之人。”
他幾乎控制不住地伸出手,扶上她的雙肩,低聲自語道:“你當真……”
她當真這樣好。
當年沒有闖入山谷、沒有傷害過姝凰的曲恪教導養育出來的姑娘,當真這樣好。
“當真……什麽?”
“沒什麽。”他眼裏終于浮起一點真實的笑意,很輕很淺,眸光流轉間,即便有面具遮去部分眼形,也襯得那雙眼睛尤其溫柔好看,看得曲琉裳呆了一呆。
慕從嘉驀地松開手,換了種姿勢,将她半擁入懷中。驟然拉進的距離讓曲琉裳下意識道:“你做什……”
“別動。”
他沒有不知分寸地去碰她的後背,只輕輕覆在她烏發上。
靈力自指尖流瀉而出,溫柔為她烘暖着滴水的長發。
少女反應過來他在做什麽,抿了抿唇,沒有躲開,在他桎梏中溫順得不可思議。她低聲道:“謝謝。”
慕從嘉正看着她身後的桃花酥,聞言眸色再次變得有幾分異樣。
她許其他人觸碰,卻唯獨不許“慕從嘉”碰?
分明做好了桃花酥,卻只給“長離”吃,毫無贈予“慕從嘉”的意思?
“慕從嘉”哪裏惹到了她?
長發很快被烘幹,他放開她,看着地上摔碎成塊的桃花酥,眸中閃過一絲懊悔。
這是曲琉裳為他做的桃花酥,吃一塊少一塊,他怎麽就不小心掉了?
曲琉裳被放開後順手摸了摸頭發,忽而見長離眼神奇怪地看着地上的桃花酥,一副想要撿起來的模樣。
果然,他猶豫片刻,竟真的屈膝彎下腰去,準備去撿那塊桃花酥。
曲琉裳及時拉住了他。
她的手很小,勉強握住他的四指,吃驚的聲音響起:“掉在地上早就髒了,你撿什麽?你若是喜歡,下次我再給你做。”
手被握住的那一刻,兩人雙雙停了下來,他微微一頓,擡眸看她:“再給我做?當真?”
“當真,比起你的救命之恩,區區糕點又算什麽。”
區區糕點。
可“慕從嘉”連區區糕點都得不到。章
他看着她,緩慢重複:“區區糕點?”
曲琉裳收回手,點點頭道:“你還想要什麽,我若能做到,都會盡量滿足你。”
又是這句話。
可他偏偏又一次可恥地心動了。
于是他看着曲琉裳道:“明晚,陪我下山。我在山下等你。”
“凡人上街會做什麽,你便陪我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