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鴛鴦五珍脍

“樂仙幹果子義袋兒、垂手八盤子等幹果小菜共計一百二十個前菜?”

“勸酒果子庫十番、對食十盞二十分林林總總共五十個大菜?”

“還不能少螺蛤蝦鳜白等物?”

“攏共就出一百兩銀子?”石廚子一疊聲大驚小怪,最後咬住牙根從牙縫裏吸溜了一口氣,打量着這個定酒樓的顧客,“你這點錢,我很難幫你辦事啊!”

那位客人身着青布衫,像個尋常的讀書人:“既然如此那便齊齊砍半便是,只要能做出來,價錢不是問題。”

石廚子是個暴脾氣,當即擺擺手:“就裏頭那好些個食材如今都不在季節,您莫不是有意消遣我?”說罷就要送客。

禮師爺有些焦灼,今日他走遍了城裏幾個稍大些的酒樓,各個都不願意接這單子,說裏頭許多菜聽都未聽過。眼看着這家酒樓也是白跑,正有些焦急,忽聽一聲“讓我瞧瞧。”

一位小娘子接過了密密麻麻好幾頁的菜單,禮師爺正納悶,就見石廚子恭恭敬敬喊了聲:“少東家。”

原來是位女東家,禮師爺不由得刮目相看。

再看那少東家生得如豔豔芙蕖,行止卻沉靜穩重,瞧了一眼便道:“這單子我恒家酒樓接了。”

禮師爺松了口氣,卻聽得那少東家道:“你寫這麽繁複的單子想必是因為要請貴客,預算只有百兩銀子,難免收支難抵,不若這樣你瞧可好:我只拿二十兩銀子的利,按着八十兩銀子的本自行調度菜單,保準葷素得當,叫你面上有光。”

禮文岫略一沉吟便應了下來,而後略顯欣慰地擦擦額頭上密密麻麻的汗,他一向管着王爺的糧草調度,哪裏會這等雜務?

先前他還真沒想到定個筵席當中有那麽多講究,只拿着記憶裏一份禦膳單子,四處打聽酒樓。

還好遇到了這位少東家,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意圖,去繁就簡,明說了自己要拿多少利,剩下多少本盡心調度。

如此一來雙方都得利。

第二天禮文岫早早到酒樓來,這少東家果然靠譜,給他備了一間最好的齊楚閣兒,又有茶飯量酒博士殷勤相陪,又有小厮端茶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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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桌上四時幹果、時令鮮蔬、螺蛤蝦鳜白樣樣不少。

曼娘正站在席面旁指揮小厮們擺放幹果,見他進來笑道:“大菜都已備好料,等貴客進門便可炒制上桌。”

“多謝少東家。”禮文岫頗有些松了口氣,還待要說,忽得擡頭,“主家,您來了?”

有雙皂靴一腳踏進來,曼娘也随着禮文岫擡頭打量對方。

少見生得這麽好的少年。眉濃眸深,嘴是嘴,鼻子是鼻子的,他那五官單拎一件出來長在個普通人臉上就能使人增色不少,偏偏齊齊荟聚在這一人身上。

叫人忍不住嘆息一聲當真是造化鐘神秀,雖不倫不類了些,卻也只有這一句能貼切形容曼娘心裏的感觸。

最難得的是還有一身張揚的少年氣,如湛泸、似赤霄,藏在布套裏都會破鞘而出,掩埋不住周身的光芒。

曼娘卻忽得一愣。

旋即想起了這是誰。

這位小王爺牧傾酒自打出生就是個傳奇。

他出自行伍世家牧家,十三做都頭,十四指揮使,十五歲居然孤身一人往山東東路揭竿而起,将完顏家打得落花流水③,歸攏了北地舊民兩萬人送回故國。

朝中震動,官家親封他為“冠軍侯”,不到第二年又以軍功封賞他為本朝第一個異姓王。

雖然臨安城裏高門裏有傳言說這位牧傾酒能獲封實際上是因着是官家的私生子,但他卻是不折不扣頗有些手腕在手。

前世曼娘與這位少年王爺有過兩面之緣。

一是三年後殷晗昱已經在臨安府侯府認祖歸宗,曼娘盼啊盼啊,過了大半年他才捎來書信,要曼娘也來臨安府。

曼娘收拾得滿頭珠翠,歡天喜地去尋夫婿。

過陽浦江時遇到暴雨,江水暴漲,船工們都不敢開船。

她急着要走,求了唯一一艘能走的船。

誰知船上碰上這位少年郎。

外頭大雨如注,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就像有人拿盆從天上舀水往下潑一般,江上水面上不斷泛起小小漣漪。

整艘船都在江水裏晃蕩。

船艙裏空蕩蕩,就曼娘和少年郎并船婆三人。

曼娘吓得臉色蒼白,攥緊了拳頭。

船夫卻把葫蘆湊在嘴邊喝一口濁酒大笑着撐杆,毫無畏懼。

船婆也不賴,樂呵呵在船艙中勸慰他們:“莫慌莫慌,我家那賊漢子自小就在這江裏泡大的。”

又招呼他們喝酒怯寒。還有心情開他們兩人的玩笑:“都說十世修來同船渡,百世修來共枕眠,兩位郎才女貌,倒是天爺做媒的機緣。”

少年郎一愣,旋即耳朵紅了一絲。

曼娘這才想起自己因着未與殷晗昱圓房所以還是女兒家裝扮,就知船婆誤會,慌得她連連擺手:“我成婚了呢!”

她已經是個媳婦子心态,見對方還是個面嫩的少年郎,她便将對方當個弟弟:“莫連帶了這位小兄弟。”

等過了江,曼娘便也忘了那一截。

再後來就是殷晗昱被捕下獄,曼娘不得已趁着下朝時去堵那位權傾朝野的端王爺行賄。

他們打了個照面,曼娘才認出對方是從前與自己同舟共渡的那個少年。

他手下幾個兄弟不正經在吹口哨。

牧傾酒呵斥了他們幾句,又回頭沖她致歉:“他們是邊關上來的,孟浪慣了,還請娘子見諒則個。”

曼娘自然客氣兩句:“保家衛國是英雄,我自然無妨。”

而後便老老實實将原委說了,又說:“奴也是聽人說王爺監理此案,或許其中有什麽誤會……”

牧傾酒也客客氣氣應下:“自然不會冤枉。”

當然直到殷晗昱出獄後,曼娘才知道原來牧傾酒和殷晗昱是死對頭,“說不定這次下獄都是他整得我!”殷晗昱咬牙根。

求情求到了死對頭手裏。曼娘當時羞愧了好幾天,也因此痛定死痛,下功夫研習京中貴門的彎彎繞。

這位牧傾酒直到曼娘臨終都穩穩立在朝堂,作為殷晗昱的勁敵與他纏鬥不死不休。

或許……這人可以幫自己。

曼娘心裏一動。

禮文岫就看着這位酒樓女老板見自己家小王爺後眼中先是閃過一絲驚豔,旋即倒有些癡癡,似乎在出神,可旋即又收斂了神情,眼皮低垂,福了個禮往外頭去安置諸物。

不由得心裏嘀咕了兩句。

牧傾酒卻一眼就認出了這位小娘子是前日在何知府家侃侃而談之人。

他那時寄住在何家,無意間倒瞧見一場好戲。

當時那小娘子站在合歡花樹下,如霧似夢的粉色花雲籠罩着她,卻不能奪去她一份姿色去。

她自然是美的,可除了美,更多吸引牧傾酒的是她神采飛揚,眼睛裏幾乎能閃爍着星子。

牧傾酒沒少交見過美人,可不知為何當日被勾着多看了好幾眼。

沒想到在今兒還能遇見。

今日見小娘子又覺不同,她利利落落将諸事安排得妥妥當當,倒有一絲大将坐鎮的意味。

不多時江束白也身着一身樸素青衣走了進來。

牧傾酒就收了那些心思,只專心對付這位大将。

江束白曾是兩浙東路的轉運使,如今雖然因母喪在家,卻仍讓自己的門生牢牢把控着兩浙東路。

門外傳菜的曼娘也認出了江指揮使,她腦子飛快轉了起來。

江指揮使等丁憂期滿回調原職,掌管着最富庶江南一路的錢糧。

算算時間,如今牧傾酒應當已經帶兵回了都城被封做了王爺。

莫非此時他來浦江是為了尋江束白籌軍糧?

當時聽殷晗昱說過,這牧傾酒被封賞到襄陽府鎮守,可背後并沒有家族支撐,前期金錢上很是吃力,就連軍糧都差點籌不起。

若能借上這位小王爺的東風,那麽恒家至少可以保三十年的鼎盛。

可恒家有什麽可值當對方能與自己聯手的呢?

曼娘忽得靈機一動:“錢!”

牧傾酒既然在前期缺糧少錢,要投靠他,那拿出錢糧自然是最能打動他的。

而今日幫他說服江指揮使就是個極好的結識他的切入口。

曼娘瞄了瞄夥計們端着的菜式,自己往後廚去。

江指揮使是個老滑頭。

禮文岫沖他敬酒他也喝,給他夾菜他也吃,還時不時跟那位小王爺聊兩句風土人情,但就是決口不提十船錢糧。

禮文岫心裏慌得直打鼓,但見自己家王爺端坐穩穩當當,心裏這才略微安穩些。

正膠着着,忽見齊楚閣兒外頭敲門,小二端上一盤鴛鴦五珍脍②。

江指揮使一愣。

再仔細看盤中,還真是宮中禦筵中才有的鴛鴦五珍脍。

麋吭粉嫩、鹿唇彈厚、鹿筋柔韌、魚肚奶白、雪鳗粉豔,細細擺在盤中,分為左右甜鹹兩種口味,太極似的擺作一盤。

禮文岫不失時機給江指揮使夾一筷子:“您快嘗嘗。”

牧傾酒早将江指揮使一瞬間的神情變化受盡眼簾,他眸色深沉,一息間已經有了決斷:“我們從外地過來,倉促間不成敬意,還請江指揮使莫要嫌棄。”

江束白還真是不敢嫌棄。

這道菜非但僅僅禦筵中有,還因着食材珍稀難得而聞名,除非官家賞賜親近臣子才有。

誰能想到這位王爺能夠大咧咧拿來請客?

還能在浦江這樣不如臨安府繁華之地。

要麽是他帶了禦膳房的廚子要麽就是他能有財力養得起私廚,前者說明他得官家信重,後者說明他財力豐厚。

說不定跟自己要糧草不過是逼着自己投誠……

江束白還沒吃,後背上就起了一層汗。

“您怎的不吃?”牧傾酒身子微傾,明明他是求人的那個人,卻神色從容自在,一副勝券在握的自然氣派。

那氣魄攝人,江束白還沒明白過來,就迷迷瞪瞪夾起一筷子麋吭放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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