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尤加利

香辣灌肺并不名貴, 豬肺在民間尋常易尋,灌肺的核桃、杏仁、松子也是民間常吃的零嘴。

或許因着這個原因,這道香辣灌肺便從汴京火到了臨安, 成為了大宋百姓餐桌上一道經久不衰的美食。

罐好的豬肺上鍋蒸熟後再切塊,吃起來柔韌松軟,堅果粉末裏裹挾着茱萸的辣、胡椒的辛辣、花椒的麻香, 口感沙沙的,粉粉的, 格外下酒。

當年成婚後曼娘便常在家裏做這道香辣灌肺。

她常用一個藕粉瓷碟盛了一盤切得齊齊整整的肺片, 上面還端正擺一朵南瓜花。

殷晗昱有個怪脾氣:喜歡物品擺放得齊齊整整。于是那肺片定然是一片一片大小均勻又排列得齊整的。

有時候他回府早, 還能與曼娘一起用膳。

這時的曼娘是最高興的, 她如一只黃鹂鳥叽叽喳喳, 給他斟酒,陪他吃飯, 還在用膳時說些雜七拉八的閑話。

有次被殷晗昱幾個妹子瞧見,還在背地裏嘲諷她“小家子氣上不得臺面, 不懂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

曼娘雖然有些黯然可第二次見到殷晗昱還是忍不住要說了不停。

她困在深宅,每日裏不是應付侯夫人便是永嘉侯那一堆長舌女眷, 如同一只被剪斷了翅膀的鳥兒, 能見到殷晗昱自然格外親熱。

只不過這時日并不是總是溫馨,有時她不會講話, 說到對婆母的不滿,殷晗昱總會拂袖而去。

話不投機。

後來曼娘奮發圖強開始學着做生意料理裏外, 自己也忙得團團轉,兩人便甚少有什麽相聚的溫馨時刻。

如今站在八珍樓後院的梨樹下,聞着竈間飄來的蒸香辣灌肺的香氣,倒真有些恍然隔世的感覺。

這還是她自打重生以來第一次與這位前夫見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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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又怎麽樣!她還能怕了他不成?

曼娘吸了一口氣, 換上一副從容笑容:“不知永嘉侯府世子至此,有何貴幹?”

“曼娘……”游征再一次看到那個讓自己魂牽夢萦的身影,心裏激蕩。

他雖然與曼娘在現實中并不相熟,可她一次又一次入他夢裏。

夢裏他們相識、相熟、成親。

只不過夢裏的他蠢笨,雖然心系曼娘卻不懂看護她:

一開始侯夫人與曼娘交好,游征不喜,生怕爛漫的曼娘無意間跟侯夫人透露自己的動向,便捎帶着連曼娘疏遠了;

再然後曼娘看清楚了侯夫人真面目,處處找夫君“告狀”,他卻又怕被侯夫人安插在自己房裏的那幾個奸細覺察,于是每每曼娘一說他便拂袖而去;

再後來曼娘似乎有些失望,轉而問起了生意,他從曼娘眼中重又瞧見了光彩,樂得見她有所寄托,便派了幾個人專門指點她;

曼娘果然是個好苗子,将他宅子內外打點得妥妥帖帖,更将恒家生意做成原先的好幾倍。

他最初把控着恒家的生意,後來等他追随太子奪嫡之後,心思便都從上頭撤了下來,只知從曼娘那裏要錢。

曼娘是個絕佳的人才。

她既能經營酒樓。又能在侯府迎來送往打點親眷,還能将撫恤那些追随他死去之人的家眷。

那些年他毫無後顧之憂在外頭開拓事業,曼娘則是他後方最穩固的所在。

那些追随他的人,一開始不滿自家世子執意承認當初的婚事,可到後頭人人待曼娘恭恭敬敬,心服口服稱她為一聲“世子夫人。”

可惜那時候他們已經漸行漸遠了。

當初他們成婚時恒夫人叮囑他曼娘身子弱,暫不能圓房,于是他們便一直沒有圓房。

于是游征便一直沒有子嗣。

太子對此極為不滿,給他安排了好幾個溫柔的侍妾。

名為侍妾實則為探子,游征收下了這幾個侍妾。

後來外頭又有人傳言他與某位帝姬有些首尾。

再後來他去北地與北狄人和談,又入了北狄郡主的眼。

謠言漸漸傳到後宅。

曼娘終于失望,在他最後一次去尋曼娘時,在梨花樹下與他決裂。

而後兩人雖名義上是夫妻,卻再無說過話。

直到……

直到恒家老爺夫人被官府抓了起來,以叛國賊子之命羁押。

曼娘慌了神,慌不擇路去求他。

游征雖然暗中在幫岳父岳母逃脫,但并不想讓探子們察覺,便當衆拒絕了曼娘。

後來罪證确鑿,恒家老爺夫人人頭落地。

曼娘當衆與他和離。

自己帶着幾個侍女收攏了父母的屍體。

官家大怒。

游征便在大內跪了一天,求官家饒了恒曼娘孝順父母之意。

太子又幫他上下打點,才将此事平息了。

他原想等着風頭過了便再娶曼娘進門。

誰知曼娘安葬完父母便也自絕于人世。

游征失去記憶的這些日子便一夜夜夢見他與她相處的一點一滴:

她将他的院子打點得妥妥帖帖;

他雨夜歸家曼娘總能端來一碗熱湯,或是銀杏羊雜碎湯,或是杏幹銀耳湯,不同的湯有不同的功效;

他的下屬以身殉職,曼娘每個清明都遣人送錢送糧過去。

他要等曼娘去世,才明白自己的人生有多狼狽,才明白他有多想念她。

可惜他當時還只是個不起眼的夥計,記憶裏那一場招贅大會又未如期舉行。

或許是明年才舉行?

游征不想再等下去。

于是他還沒恢複記憶,便迫不及待依照夢裏的隐約記憶,給侯府自己的小厮送去了信箋。

叫他來浦江尋自己,裝作是偶遇,将自己認回去。

果不其然,那個小厮按照他的信件吩咐将此事辦了妥當,又按照他的叮囑将自己是恒家人所救散播得四處都是。

看在那對父母之時,游征心裏沒有任何記憶,可他還是按照夢裏的指示親親熱熱抱着父親痛哭流涕。

看到繼母一旁難以掩飾的反感,他便知道做對了。

夢裏自己不過是個小夥計贅婿曼娘都對自己一往情深,那麽這回自己提前做了侯府世子後,曼娘肯定更加死心塌地。

只要……只要自己說明情形。

游征瞧着樹下那個身着杏黃色襖裙的女子,滿心的志滿意得:“曼娘,我來接你回府。”

這本是他的試探之意,曼娘開酒樓、不再招贅,這種種跡象表明她不盡然如前世一般。

莫非夢見後來事的不止自己一人?

是以他以熟稔的語氣試探曼娘。

誰知曼娘擡起眼皮,冷冷瞥了他一眼:“世子的游魂症莫非還沒好?怎的又說起胡話來?”

原來曼娘不知道夢裏之事麽?

游征心裏浮起淡淡遺憾,轉瞬他又将這情愫壓了下去:“是還沒好,還請恒娘子恕我唐突。”

曼娘詫異瞧他一眼,這人是轉性了不成?

說他游魂症本是罵人,誰知他竟大大方方應了?

她按捺住心裏的詫異,問道:“世子所謂何事?”

游征便道:“先前我家人聽聞娘子救了我,心裏格外感激,激動之下貿然來府上提親,唐突了娘子,還請娘子贖罪則個。”

說着便端端正正行了個大禮。

怎的忽然會說人話了?

曼娘要不是努力忍着,幾乎要張大嘴巴。

她忍住困惑,淡淡道 :”游公子既然知道不妥,還請約束家人,莫要将他們再出來便是。”

誰知游征一笑:“曼娘,當初我被恒家所救,你亦是對我有情,要不也不會贈我此物了。”

他從後頭小厮手裏珍而重之接過一個青花瓷壇子。

曼娘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可不正是她當初送給游征的腌魚鲊?

這可如何解釋得了?

當初她送這腌魚鲊的确是對殷晗昱有意。

可這卻不是現在的她所為。

這要如何賴?

游征在旁神情摸着那青花壇:“你貴為恒家大娘子,自幼錦衣玉食嬌生慣養,為了我學會了廚藝,又刻意做了這道魚鲊贈我,其中情誼我不敢忘。”

“侯府貿然提親是我不對,我誤以為你我情投意合才提親,早知會惹得你拒絕,我應當親自上門問過你之後再提親。”

他滿臉的篤定:“今日你允諾之後我便再請官媒提親,務必給你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讓滿京城的人都知道你要嫁給我。”

曼娘聽得頭疼,一把打住:“世子誤會了,當初我送你魚鲊是真,可我慣常做食物送人,算不得什麽。”

“提親之事還請莫要誤會,我與你清清白白,并無任何私底下的往來,說是‘情投意合’着實好笑。”

這是真的不願意麽?

游征愕然。

他夢裏的曼娘可是真真切切待自己情深義重。

莫非夢是假的?

可即便夢是假的,一介商戶女能得侯府世子提親,有什麽理由不同意呢?

他似是聽到了什麽難以置信的笑話,指着自己問曼娘:“我有什麽不好麽?”

當然不是,他出身高貴,深得太子厚愛,富有才幹,長相出衆,氣度翩翩,沒有一條不符合小娘子們對夢中情郎的期許。

當年他一出現在浦江,即使身世未明都一下便将浦江城那些男子都比了下去。

曼娘前世就被他迷得三迷五道。

只不過……

曼娘咬咬嘴唇,正視他的目光,冷冷道:“只一條——”

“你心是黑的。”

游征沒想到會是這麽個回答,他愣上一愣。

忽然就聽得外頭萍娘子驚慌失措的聲音:“侯夫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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