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水芹、(1)
“正是, 你這小娘子可莫要胡言亂語。”一位禿頭富商一臉狐疑,“我适才無事可做便粗略估算了你這酒樓裏的客流:今日午膳進去了十多桌,每桌便是賺利潤一兩銀子也不過是十兩銀子, 便是每天都如今日生意興隆也只能堪堪彌補上缺口。可是——”
他老鼠一般的眼珠子咕嚕一轉:“可是誰人不知貴酒樓是以薄利多銷為賣點招攬顧客?一道菜最是價廉,就算總價都不一定能有一兩銀子,又何談一兩銀子的利潤呢?”
這卻說得沒錯。
圍觀的百姓許多都是在西湖邊這座八珍樓吃過飯的, 自然紛紛點頭:
“可不是?上回我們四個人來吃,一大桌子菜都用一兩銀子呢。”
這話一說, 那些已經壓了注的賭徒們眼睛又重現出光采, 看來贏得賭注再次有望。
旁邊的翁行老已然是一臉憂色, 鄧行老更是面露不忍, 他咳嗽一聲站出來:“你這小娘子也是倔頭倔腦, 當日那賭約就算作罷。”
金桔忙在旁點點頭:“多謝鄧行老。”
石榴眉毛則皺作一團:大娘子除了與鄧行老的賭約還有自己在吉祥賭場下的注呢!整整一千兩銀子,可如何是好!
更別提旁邊的李山、林大廚等人, 此時都已經紛紛盤算上了如何要幫大娘子賺回賭資。
人人都當曼娘此番是輸定了,曼娘也笑道:“這位員外說得不假, 我酒樓每日裏來吃飯的人雖然多可利潤不高,這一月裏的利潤正好是二十兩銀子, 有賬冊為證。”
說着便将賬冊翻出來給諸人指點。
話音剛落, 鄧行老和翁行老齊齊張大了嘴巴。
李山更是急得滿頭大汗,喃喃低語:“少東家, 你怎的就這麽實話實說了呢!”
賭徒們則一臉驚喜,他們面露喜色, 交頭接耳起來,有人都開始計劃等拿到贏來的銀子後要去哪裏花用。
人群裏一個頭戴圍巾的老婦大喜過望,她興沖沖一拍大腿,推一把身邊的小厮, 低聲道:“快去給大娘子道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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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急匆匆往永嘉侯府跑去。
這老婦正是當日在吉祥賭場下注的老婦,她是永嘉侯夫人身邊的得力陪房,押了曼娘輸,此時見曼娘果然兵敗如山倒,當即按捺不住想要将這好消息報給主家知道。
胖員外一臉狂傲,不屑地瞧了曼娘一眼。
禿頭員外則故作老成:“你這小娘子,呵呵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這下可算是在全城人面前丢夠臉了。以後可切莫再這般冒冒失失。”面似關切實則嘲諷。
金桔是個暴起的栗子,早忍不住要為自己家大娘子辯解。
誰知曼娘輕輕擺擺手,反而又将賬本繼續翻到一頁:“不過——”
“不過我這酒樓除了堂食還有外送,這外送的利潤也不低,諸位可莫要忘記了。”曼娘不緊不慢。
“什麽?外送?”
本來喧嘩起來的人群忽得全部安靜下來,良久之後有人不可置信問道。
“正式外送。因着我酒樓三十文一餐,是以許多人一日兩頓飯都在我這裏吃。”曼娘扳着手指頭算,“這一月下來光是外送的固定訂單就要五十兩銀子呢。”
“五十兩?”
人群瞪大了眼睛,再回想起适才曼娘所說盈利共五十兩,這下一盤算,一個個知道不妙。
胖員外自己心裏先“咯噔”一下,卻還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仔細回想曼娘所說,忽然眼睛一亮。
他擡起頭本能反駁:“我沒記錯的話少東家說一日兩頓,這可奇了怪了,衆所周知游人來西湖邊上游玩不過耗費一天,非是我貶低八珍樓,可若是來八珍樓用餐之人多是節儉之人,又怎麽會在一天之內用膳兩次?”
禿頭員外一聽也來了勁頭,振振有詞:“什麽人還能一天之內游西湖兩次?!恒娘子可莫要抵賴。”
那些不想認輸的賭徒們也紛紛聲讨起來:“就是!就是!可莫要胡吣,此事非同小可,恒娘子可不能兒戲。”
曼娘揮手示意諸人看向西湖:“諸位可曾細細打量過湖上諸人?”
卻見湖上水霧氤氲,游船往來。
諸人一頭霧水。
曼娘笑道:“西湖邊上莫非只有游客?湖邊上游船的船夫、放生船上的小二、蘇堤上修剪花木的工人,這些人都不要吃不成?”
衆人訝然,這些人的确數量不少。
曼娘揮手示意金桔将訂單送上來:“按月算來,永生船行的船工每日兩餐共十人的訂單共十八兩、錢塘玉壺園并滴翠亭的圃工共十五人的訂單共二十七兩,酒仙樓共三人五兩。”
“”除了這個我還有很多訂單,只不過都不是當月的,便不再計入核算。”
圍觀的百姓紛紛瞧過去,可不正是白字黑字。
一個兩個從最初的驚愕中恢複過來後這才如夢初醒紛紛爆發出驚呼聲:
“八珍樓居然賭贏了!”
“恒娘子還真是辦成了此事!”
“真了不起!誰能想到還有那閑雜人等也能在酒樓用膳。”
鄧行老絲毫沒有輸了的沮喪,難掩眼中的驚訝:“原來如此!原來西湖邊上不是只有游人!”
可不正是?他當初做生意時過于狹隘,只看得見西湖邊上游人是食客,卻從未想過其中還有不少閑漢、龜公、歌女舞姬、圃工這些人。
翁行老不斷驚嘆:“奇思妙想遠勝諸人!誰能想到……誰能想到……”,發白的胡須一抖一抖。
胖員外和禿員外面如死灰,他們也是生意人,只聽恒娘子這般詳述,都不用細細查看賬冊便知自己輸了。
再想起自己适才以為勝券在握時對恒娘子指指點點大言不慚的場景,登時覺得面紅耳赤,恨不得鑽進地下去。
少東家居然贏了!
八珍樓的夥計和廚子們先是不可置信,而後是咧開了嘴巴笑出了聲。
李山眼尾都帶着劫後餘生的慶幸,一把就将福冬舉起來,就哈哈大笑起來。
旁邊的金桔也忙舉起剩下的賬冊,得意洋洋往那胖員外跟前笑道:“五十兩銀子的訂單,利潤為三十兩,再加上堂食的二十兩銀子,如此一來攏共盈利五十兩銀子。可不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圍觀的群衆發出一陣陣哄笑。
胖員外顏面盡失,忙以扇遮面擠出了人群。他心裏暗暗唾棄自己:就你愛湊熱鬧!今兒可算是遭了報應!
石榴則單手叉腰,仿照着适才禿員外對曼娘的說教:“這下可算是在全城人面前丢夠臉了。以後可切莫再這般冒冒失失。”
她說話聲音腔調與禿員外一模一樣,而一番話正是禿員外所說。
而後石榴笑道:“一字不差原樣還給這位員外,還請收下。”
人群哄笑起來,有些促狹的閑漢還跟着陰陽怪氣嘲笑禿員外。
禿員外本就因為賭輸了大筆銀子而心痛,再被石榴嘲笑,
當即恨死了自己适才的好為人師額頭流汗,在諸人的噓聲中擠了出去。
旁邊的百姓們紛紛笑了起來,這時曼娘則朗聲道:“多謝諸位特來為八珍樓助陣,看了這麽一會想必大夥兒都餓了,酒樓備下豆腐皮水芹包子贈與諸位。”
有免費的包子可拿,圍觀的百姓們聞言大喜,但很快有老丈搖搖頭:“恒娘子一片好心,可老兒慚愧,我來是瞧熱鬧,不是為着助陣,實在不好意思拿這包子。”
當即便有許多百姓也紛紛點頭:“對啊,受之有愧。”
旁邊的黃文漸看得感慨不已,旁邊的一個小娘子則小聲道:“我們臨安城裏民風淳樸,百姓不喜貪圖小利。”
黃文漸忍不住贊同接話點點頭:“都是有風骨的。”
這一接話,兩人俱是意外,忍不住都擡起頭打量對方一眼,黃文漸這才認出這小娘子居然是當日給自己介紹菜品的小娘子,當即拱拱手唱了個諾。
莊娘子也認出了對方便是那個點菜時詢問的郎君,當即受了這禮,面上無端一紅,想起他私下裏被她調笑為“摳門小哥”,又忍不住唇角含笑。
黃文漸見對方笑吟吟的模樣,雖不知就裏,但也跟着笑了起來。
而那邊曼娘也在笑:“諸位這話卻好笑,來我八珍樓門口便是客,何必講究助陣何方?若是心裏不安,下回來于我助陣便也罷了。”
她本是玩笑話,誰知後來卻應了一事,這是後話不提。
百姓們見恒娘子這般說,便也放下心來,開始領包子吃。
水八珍之一的水芹菜如今正當季,長在低窪澤邊,清晨還帶着露水就被農人砍下,用長葦葉捆住送到臨安城裏叫賣。
臨安城的百姓慣常吃這水芹菜,可卻從未吃過八珍樓所做過的這種包子。
說是包子,用柔韌的豆腐皮包裹成小元寶模樣,小心咬開豆腐皮,則露出裏頭的餡料。
水芹菜剁碎後與香幹、雞蛋、蝦皮同炒而後包入豆腐皮包子。
嫩生生的水芹菜、金黃油汪的炒雞蛋、柔韌耐嚼的熏香幹,吃起來各色風味混雜,還時不時咬到破碎的蝦皮,滿口鮮美。
百姓們紛紛吃得盡興,滿口稱贊:“誰能想到這豆腐皮包子居然這般好吃!”
“是啊,明明沒有一絲葷腥,卻勝過吃肉。”
“就是!鹹香滿口,有滋有味,比起肉做的更有滋味。”
“不愧是八珍樓,做得水八珍道道精致經得起細品。”
還有些心急的人索性捧着豆腐皮包子邊往酒樓外走邊招攬同伴:“快去瞧瞧吉祥賭坊這會子怎麽樣。”
吉祥賭坊消息靈通,此時也亂做一鍋粥。
大多數賭徒當初下注時只當八珍樓這回是必輸,是以都賭了八珍樓輸,封包後便志滿意得等着拿賭金,誰能想到八珍樓居然能贏了這局?
于是一個兩個坐在賭坊門裏怏怏不樂。
有些未參與賭局的賭徒則事不關己樂呵瞧着熱鬧:
“還好當初沒進局!”
“對啊,我就說嘛恒家娘子行事那般雷厲風行的人又豈會一籌莫展!”
“你可別馬後炮,當初是誰跟我借錢想進局的?”
“那不得多虧你沒借我錢嗎?哈哈兄弟誰能想到你救了我?”大漢毫不生氣反而哈哈大笑起來,透露着劫後餘生的幸慶。
賭坊裏還有些精明能幹的卻在問賭坊小二:“這回下注贏了的是哪些?”
是啊,這局輸贏已定,再糾結過去無用。
還不如聽聽勝出者是誰,下一把也好跟着他們下注,沾沾財神爺的財氣。
這話一出,諸人一下子鴉雀無聲,賓神等着聽答案。
誰知賭坊老板亦是皺起了眉頭:“來下注的這四個人都不是賭坊內常客,只知姓氏卻不知道名字哩。”
這一下變得更加神秘,諸人紛紛議論起來:“也不知道是何方神聖?能有這未蔔先知的本事。”
下面賭坊老板翻了兩下賬冊眉頭縮得更深:“下注賭恒娘子贏的人共有八千兩,是對面的兩倍。”
如一滴水入了熱油,賭徒們紛紛喧鬧起來。
原來賭坊裏規矩是這樣:大凡這種對賭局,勝者可按比例瓜分輸面的銀子。
本來這一場賭局事前大家都覺得恒娘子輸定了,是以賭坊內的風向都是賭恒娘子輸,是以大家都以為輸面的銀子多,贏面的銀子少。
有人失望道:“還以為有熱鬧可瞧呢!當是誰一力降十會賺了大筆銀子呢!”
這樣反轉懸殊的賭局的看點便是如此:當初下注時只有鳳毛麟角之人下注,而後結局反轉這區區幾人便可瓜分大額資金。
誰能想到這贏了的人自己投得也不少,這就沒什麽瞧頭了。
恰在此時便見賭坊夥計點頭哈腰迎進一個人:“三少爺,您這邊請!”
諸人定睛一瞧,這不是成國公三少爺謝寶樹嗎?當今聖上可是他的親姑父!得罪了誰也不能得罪這位爺,當即紛紛行禮。
謝寶樹趾高氣揚進來,見賭坊老板後拍拍手:“快将我的銀子交過來。”
賭坊老板不敢怠慢,忙示意賬房送過來兩張薄薄銀票:“這是二百五十兩銀票,您收好!”
謝寶樹一楞:“不是我和那位小婦人對半分四千兩麽?”
他下注時候便得知賭大嫂輸的銀子總共是四千兩,此時見嫂子贏了,美滋滋來瓜分那四千兩,誰知自己居然只有二百五?
話音剛落有位戴帏帽的婦人也大為不滿:“就是,莫不是店家你貪沒了去?”
說話的是白歌闌,她也懷着與謝寶樹相同的心思,沒想到支持姐妹還能賺一筆銀錢?自然是喜不自勝來收賬,誰知居然才這麽點?
賭坊老板忙點頭哈腰解釋:“我吉祥賭坊這許多年信譽再在此,斷不敢做出這等事。”
又将賬冊捧給謝寶樹:“三少爺瞧,這便是這次的賬冊。”
謝寶樹将信将疑接過賬冊,才瞥了一眼就如被火燙般跳将了起來:“這是誰啊!居然一下子投了六千兩!”
賭坊裏諸人也瞪大了眼睛:六千兩!
賭坊老板賠笑:“是位爺,可惜天色暗沒瞧清楚……按照賠率他可得三千兩。”
謝寶樹砸吧下嘴:“那我便不走,等着他來兌款,我倒要瞧瞧誰這麽大本事,敢從小爺我嘴裏搶食。”
旁邊的白歌闌也點點頭,她也有些懷疑這賭坊老板有什麽貓膩。
賭坊老板苦笑,這兩位明擺着是不相信他,可誰也得罪不起這位三少爺啊。
再看他旁邊的婦人,帏帽用上等的鎖秋紗制作而成,帏帽下的襖裳雖然素淨卻都用金錢鎖邊,裙子更是不知用了什麽材質,走動間如月華流轉。
便知這位婦人也不是自己得罪的起的。
再想一想這也是招攬客人的好事,當即便笑着令下人們端上果盤茶點,領貴人在齊楚閣兒就位,安心等待。
齊楚閣兒有薄紗遮蔽,外頭瞧不大清裏頭的情形。
謝寶樹進去後毫不見外,大咧咧要吃要喝,一會要明前的龍井,一會要現剝的蓮子下酒。
他的小厮也不客氣,吆喝着将賭坊夥計趕去湖邊買新鮮蓮子。
白歌闌皺皺眉,冷冷道:“你可莫得寸進尺。”
謝寶樹大咧咧應一句:“這有甚關系,要怪就怪老板黑心,想貪沒我的四千兩銀子!”
說到這個白歌闌的确大為贊同:“也是,好端端的怎會有人出六千兩銀子做賭?”于是不再勸阻謝寶樹,反而自己在蓮子來之後,也揭開帏帽拿起蓮子吃了起來。
兩人都是愛玩樂不受拘束的,有許多見第相同,倒頗為相投。
一直到晚膳時,謝寶樹喚起了小厮 :“去八珍樓買些飯菜過來。”
白歌闌奇道:“你莫非是因為八珍樓菜肴美味才下注的?”
謝寶樹大咧咧擺擺手:“哪裏哪裏,還不是為着我哥哥出頭!”
正要細說下去,卻聽得外頭有個聲音冷冰冰道:“哪個要你出頭來?”
“三哥!”
謝寶樹嗖一下就蹦跶出去:“你怎的來了?!”
白歌闌跟着出去,這位不正是牧傾酒麽?
但見牧傾酒一襲玄色常服,站在賭坊中央,即使不發一言都讓人心生畏懼。
他瞥了謝寶樹一眼:“若我來了,你豈不是攪得人家賭坊無法做生意了?”
謝寶樹嘿嘿一笑,卻忽得明白過來:“三哥,那個押了六千兩銀子的人,是你不是?”
牧傾酒點點頭。
白歌闌又生了好奇心:“我伍佰你伍佰,加上王爺的六千兩,即使這樣我們合起來也不過是七千兩,剩下一千兩呢?”
是啊,誰是最後一位神秘的下注人?
謝寶樹卻無心再猜,橫豎有三哥在,也不用擔心店家耍賴。
他拉着牧傾酒的衣襟正要走,誰知賭坊簾子一卷,就進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金桔?!”三人齊齊出聲。
金桔擡起頭一臉詫異。
“你來這裏作甚?”白歌闌問。
“自然是幫我家娘子兌換賭銀。”金桔高興起來,“我家大娘子高瞻遠矚,提前下注賭自己贏,這可是好大一筆錢呢!”
說罷便開始清點銀票,數完後皺起了眉頭:“怎的才五百兩?不應該啊,我家大娘子說這一下子可大大賺了一筆呢!店家店家,你是不是貪沒了銀錢?”
店家:……
三人:……
一番吵鬧後金桔終于搞清楚了緣由,頗有些遺憾:“早知應該撺掇娘子多投些銀錢才好。”
又感激地沖白歌闌和謝寶樹分別行了個禮:“知道兩位是為着我家娘子撐腰,我在這裏鬥膽托個大謝過兩位。”
對着牧傾酒,卻不敢多說一句,只吐了吐舌頭,小聲對白歌闌飛個眼神。
自打上次這位王爺說要迎娶大娘子之後兩人間便總是怪怪的。
這之後大娘子不許她們提起這位王爺,王爺派人送上門的禮物也拒不接受,這做下人的自然不好跟王爺多接觸,只權做看不見。
謝寶樹是個遲鈍的,未發覺其中的端倪,還在熱情招呼:“今兒個是個難得的好日子,我請諸位去八珍樓吃八珍去!”
牧傾酒略一遲疑:“你去吧,我還有事。”說罷就板着臉道了別自己出去了。
白歌闌看着他的背影啧啧兩聲:“可惜了時機。”
“什麽?什麽時機?”謝寶樹一頭霧水。
白歌闌收回目光,瞥了他一眼:“無甚,走吧,去八珍樓。”
八珍樓裏曼娘正做芡實。
膨脹如石榴的子房用力掰開,滾落出紅褐色的芡實,而後剝出裏頭的雪白雞頭米。
而後分出一部分投入炖煮了一個時辰的高湯裏,打個滾立刻撈出,與火腿丁一齊塞進雞腿肉包裏。
白歌闌不幹了:“我要吃甜口的。”
曼娘也不惱,笑道:“好,再給你做個甜口的。”
謝寶樹從金桔口裏得知了白歌闌是恒娘子的閨中好友,見她能在賭局開局前就仗義相助,心裏也欽佩她的俠義。
因而笑着搭話:“少東家,煩請給我也來一碗甜口的。”
紅豆銀耳羹裏飄着雞頭米,經過炖煮雞頭米變得糯糯軟軟,入口後雞頭米獨有的清甜與沙沙的紅豆沙交織在一起,各有滋味。
白歌闌喝了兩口就眯起眼睛一臉陶醉:“唔,是這個滋味!”
謝寶樹幾口就将湯碗裏的湯羹喝得精光,自己則忍不住吃起鹹口。
這道火腿雞頭米塞雞腿盒子則設計精妙,雞大腿被堪堪抽取了其中骨頭,原本骨頭的位置塞進去火腿丁與雞頭米。
吃上一口,油炸過的雞腿肉外皮酥酥脆脆,金黃色的雞肉屑紛紛掉落。
而內裏的雞頭米和火腿則被油炸酥皮鎖在裏頭,還是嫩生生的。
火腿鹹香鮮美,恰好将雞頭米的鮮美襯托得無比清晰。
吃一口鮮香,再就一口清淡的雞頭米。
又糯,又軟,還有淡淡的清甜。
酒樓一層的鄧行老嘗了一口雞腿肉塞雞頭米,連連稱絕。
翁行老一臉與有榮焉:“我就說曼娘這孩子不錯,能挑得起大梁!你還不信!”
“是我老兒糊塗了!”鄧行老感慨,“這一回我是輸得心服口服,西湖邊上商家林立,整個江南的食行廚藝世家誰不盯着?誰能想到曼娘這孩子居然月餘就在西湖邊上站穩了腳跟!”
“這回啊,我真是服氣了!”
翁行老笑吟吟舀起一勺子紅豆沙雞頭米羹:“認輸便好,咱可說好了:以後你這酒樓的賃金可不許漲。”
“那是自然!”鄧行老梗起脖子,“非但如此我還要時常來店中學廚呢!”
酒樓裏頭白歌闌也嘗完了這道菜,感慨道:“曼娘可真是一雙巧手,做何等菜色都能做得極致美味。”
謝寶樹則砸吧下嘴,指點曼娘:“恒娘子,我家府裏有種做法,你且試一試。”
說着便指點曼娘将嫩荷葉尖搗碎取其汁水,而後用幾種草木嫩葉入馔。
白歌闌在旁瞧得雲裏霧裏,不住嘀咕:“你可別妄自尊大,饒是誰做的還能有曼娘所做的好?”
不多時新的湯羹做好,淺翠色的甜湯裏淡淡浮幾粒雪白的雞頭米。
調羹翻動,聽得見裏頭的冰塊琳琅作響之聲,頓消暑意。
再舀起裏頭汁水喝上一口,滿口淡淡清新,毫無澀意。
而更絕的是裏頭的雞頭米,幾乎是生的,卻嫩嫩的,脆脆的,滿口清甜。
即使是白歌闌也不得不承認,這種吃法比适才那兩種法子毫不遜色。
曼娘喝上一口先點頭:“清新滿懷,而後見雞頭米如一位君子拂柳穿竹而來,清甜淡雅,回歸本味,當得上上乘。”
謝寶樹不好意思撓撓耳朵:“這是我家府上常用的法子,傳了好幾代人。”
曼娘這才了然,世家大族綿延下來都會有各種講究,光是秘不示人的食譜都能有好幾本。
當初永嘉侯府沒落,食譜凋零,她自己拿着祖傳的食譜一一試做菜色,才使永嘉侯府的菜式再次名震京城。
而這些世家大族的菜譜并不能會輕易示人,恒家,比起永嘉侯府還是略輸了一籌啊……
白歌闌還當是曼娘為輸給旁人菜譜而懊惱,當即出了主意:“不就是世家大族的菜譜嗎?曼娘,我就能給你搜刮出兩家的來!”
見謝寶樹狐疑瞧着,她不滿得拍桌子:“我娘可是永壽郡主!老福王唯一在世的女兒!我爹可是……”
她還沒說完,謝寶樹恍然大悟:“原來您就是老福王的外孫女!那個……”
他機智地将話吞了下去。
白歌闌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怎麽?不敢說了?那個姑蘇白家家主逐出家門的女兒,那個和浪蕩游俠兒私奔的白歌闌,那個帶着女兒灰溜溜無處可歸的棄婦,那個害得永壽郡主與白家和離的白娘子。”
謝寶樹艱難吞了一口口水:“咕咚。”
愕然的人是曼娘,她雖然已經知道白歌闌是老夫人女兒,卻沒想過她身世這般坎坷。
曼娘前世是知道姑蘇白家的,白家與錢家一樣都是江南大族,永壽郡主與江南白家婚配也是在情在理。
只不過她卻從不知道白家還有這樁事,只知道白家家主娶了錢家一位旁支。
如今想來,只怕錢家那位旁支是續弦過去的。
她正想着其中關節,卻聽謝寶樹慣常大咧咧的語氣:“那又如何?反正你不許搶我雞頭米湯羹。”
白歌闌一愣。
謝寶樹旋即浮現出個笑容,卻狡黠挑眉:“各憑本事。”
說着便将湯羹連托盤端起就往隔壁走。
曼娘扶額,大聲喊住他:“你今後還想不想在八珍樓吃飯了?”
說着便要去攔住他:“白娘子快來幫忙,莫要叫他一人吞了。”
白歌闌臉上的不安和怔忪全部消失,剩下的只有坦然。
她吸口氣,大聲道:“好!”
一時之間八珍樓上下吵吵嚷嚷,喧鬧起來。
吉祥賭坊的老板送走了幾位非富即貴的貴人,卻不想過兩日又來了一位嬷嬷。
那位老嬷嬷滿臉橫肉,惡狠狠道:“老板,我那五百兩賭金你可得還給我!”
店家仔細打量,認出這婆子就是當初下注賭恒娘子輸的婆子,當即皮笑肉不笑:“您這話可說得沒頭沒腦,天下賭坊都是願賭服輸,怎得還能有賭輸了讨還賭金之說?”
石婆子急了。
前些天永嘉侯夫人聽說有個賭局是賭那恒娘子經營一事,立即就來了興趣。
因而派了她去打探消息。
當侯夫人得知內情是諸人都押恒娘子輸時心情立即大好。
當初侯夫人上門提親被恒娘子拒絕不說,還在京城裏丢了大大的面子,她自然是不盼着恒娘子好的。
因而拿出銀票命令石婆子去下了注。
眼瞅着情勢大好,人都說恒娘子要輸,石婆子立即叫小厮去彙報給侯夫人知曉。
誰知道恒娘子居然能反敗為勝,贏了賭局呢?
侯夫人是又着急又上火,連覺都沒有睡好,清晨起來帶着兩圈黑眼圈。
她一大早就命令石婆子去吉祥賭坊,将那銀票要回來。
若是要不回去……
只怕石婆子也不用回去了。
石婆子想到這裏就一激靈,立即壓低了聲音,沉聲對老板說:“老板,我可是有來頭的,你若是不給我……”
沒等她說完賭坊老板就冷哼一聲:“你那糊弄小孩的話就莫要拿出來胡吣!整個臨安城上下多少皇親國戚官宦子弟?誰沒有來頭?”
他嗓門大些,将賭坊裏那些無聊的賭客都吸引了過來。
石婆子急得一頓腳,也顧不得什麽保密之事了,惡狠狠道:“我家可是那永嘉侯府!”
永嘉侯府?
賭坊老板一楞,旋即爆發出一陣冷笑:“那個繼母逼兒子娶平民女,兒子恩将仇報上趕着要以身相許卻被嫌棄的永嘉侯府?”
媽呀這話一說,賭徒們豎起了耳朵,一個兩個都眼神激動。
誰不知道永嘉侯府前陣子鬧得事?
如今居然能看到活生生的永嘉侯府下人,自然不想錯過。
于是七嘴八舌問起石婆子:
“你府上那個世子可是個小白臉?”
“你主家那侯夫人原來有個賢良淑德的好名聲,誰知背地裏幹着這事,長得也挺妖嬈吧?”
“平日裏克扣了你的工錢不曾?”
石婆子被諸人擠得走不動道,努力正色道:“老板這是什麽話,怎得,來你家的客人都要被你洩露了身家不成?”
“非也非也。”賭坊老板學着文人一般搖頭晃腦,“是你自己說的。”
永嘉侯府是勢力大不說,可賭坊老板背後是官家舅家,自然是不畏懼這個的。
何況他那日裏既見到了成國公三少爺還見到了忠王爺,知道這賭局另一面站着的兩位也是貴人。
因而又笑道:“我們是小本買賣,只知道要願賭服輸,下注那一刻起便不得反悔。人人都輸了反悔要讨走當初下的注,那天下的賭坊都別開喽!”
賭徒們也大聲嚷嚷起來:“可不是?我昨兒個輸了那麽多錢都捏着鼻子認了。”
一個兩個又嘲笑起永嘉侯府:“原來輸不起啊!”
石婆子老臉一紅,猶自強撐:“恒娘子作弊!佯裝要輸害得別人下注,不算!”
一時之間惹得諸人嘿嘿大笑起來。
“人家經營得當,是咱們自己不識貴人,還有什麽好說?”其中一位賭徒搖頭晃腦嘆息。
他是慣常出沒這賭場的熟人,前幾天押了恒曼娘輸,賠進去大筆銀錢,因而大家也跟着幫腔起來:
“就是!願賭服輸!”
“也沒人攔着你押恒娘子贏,是你自己不敢啊!”
“對,當初恒娘子開了恒家酒樓滿城聞名,你說我們當初怎麽就不敢信她呢?”
一個兩個将話題歪到反思自己身上。
最開始那個賭徒笑道:“聽說靈應山上的道館靈驗得很,什麽時候我們也去拜一拜才好!”
賭徒哪裏有不好這個的?于是諸人注意力都被轉移到道館靈驗上。
那賭徒眼中閃過一絲放心,沒人知道他衣服下面挂着牧家軍的名牌,王爺在京中各大教坊酒肆都安插了探子,誰能想到他居然在此時派上用場了呢。
石婆子見諸人讨論得熱火朝天無人理會自己。當即陰陽怪氣瞪了賭坊老板一眼道:“走着瞧!”待她回禀了夫人,有這老板好看!
老板卻絲毫不怕,反而做出個“請”的姿勢笑道:“等着吶!”
惹得賭坊裏賭徒們叽叽嘎嘎大笑起來。
石婆子嘴上放狠話,見到侯夫人卻滿臉淚珠,上前便哀哀戚戚哭泣了起來:“夫人,是老奴不力,沒有要來這銀子。”
“什麽?!”
侯夫人自己氣得仰倒。
那可是五百兩銀子啊!
原本以為不但能踩踏恒曼娘更能大大賺一筆,誰能想到連本金都賠了進去?!
石婆子忙上前殷勤道:“賭坊老板将我趕了出來,還拒不歸還本金。夫人,這可如何是好啊?”
“你可說了自己是永嘉侯府的?”
石婆子眼珠子咕嚕一轉忙道:“說了,可老板油鹽不進,還嘲笑永嘉侯府夫人算不得什麽貴人……”
這話卻觸及到永嘉侯夫人的逆鱗上,原來侯夫人本是續弦,向來被京裏貴婦們瞧不起,而上次提親恒娘子的事情早被人宣揚得滿京城皆知。
要面子的她當即臉紅耳赤,瞪大了眼睛:“豈有此理!”
屋漏偏遭連夜雨。
誰知這時候卻有管家求見,因着這位管家是侯爺心腹,侯夫人不得不見。
隔着屏風,管家慢吞吞問:“老爺問夫人,如今已近夏日,可仆人們還沒有單衣穿,要麽穿着冬日的夾襖,要麽還穿着去年的舊衣,瞧上去亂七八糟不成個樣子,府中今年夏衣做得如何了?”
侯夫人打了個激靈,強作鎮定:“原來舊有的裁縫樣子做得老舊,我氣不過又換了一家繡坊,或許是新客,耽擱了。”
又裝模作樣吩咐身邊侍女:“今日便去催催那繡坊,莫要耽擱了。”
管事心裏搖搖頭。
正要踱步出來,卻見世子信步走來。
游征唇紅齒白,一臉的擔憂:“原不應當打擾母親的,只是我院子裏那幾個小厮都說這幾月的月錢也不見發下來,嚷嚷着要我貼補呢。”
侯夫人吓了一跳。
她挪用府裏的銀錢去外頭放印子錢也不是一回兩回了,若是平常也就罷了,總能收回來。
可這次她将銀錢挪去進了賭局,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