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莼菜響螺荟
侯夫人兩世都貪得無厭鼠目寸光。
嫁進高門後, 面對命運陰差陽錯的饋贈不但絲毫沒有感激惜福之意,反而虐待繼子、收斂財富。
執掌侯府資産後她更是将府裏賬面上的銀錢私自挪走而後在外頭放印子錢。
為了收回印子錢,她沒少指使底下的人在外頭作惡, 這不,那些被坑害的百姓便來侯府門口哭訴。
有人是家裏人被逼死,有人是被扒了牆, 還有人被擄走了女兒。
侯府外頭的人越聚越多,百姓們紛紛指指點點:
“誰能想到侯府是這般行事?”
“是啊, 這麽富貴了, 居然還要盤剝平頭百姓。”
“也不給自己積福。”
曼娘聽着外頭那些議論聲, 眼中一派清明。
前世侯夫人是運氣好, 遇上她這麽個兒媳婦。
當時卻不是因着賭博, 而是侯夫人的親生兒子游伐犯了過錯被江寧府羁押。
侯夫人便如這次一般将主意打到了印章頭上,她拿着侯府私章威逼小吏。
誰料那小吏是個剛烈的, 他非但不放人,反而将私章拿下, 預備呈送到了上級官員處找人彈劾永嘉侯府。
小吏的同僚卻是恒家酒樓裏從前資助過的一位學子,他知恩圖報, 将這消息告知了曼娘。
曼娘那時候還待永嘉侯府上下如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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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母有難, 做兒媳的自然不能視而不見,她便大包大攬要幫婆母處理此事。
她便拿出大價錢買了厚禮, 親自上門去給小吏賠罪,這才打動了小吏将私章送回。
只不過曼娘拿到私章的那天, 剛興沖沖踏進侯府就被侯爺叫走。
原來這時候侯爺發現私章丢了,他罕見動怒,在堂前喚來家裏諸人。
曼娘在那時候才知道這枚私章不僅是侯府上下錢糧調度的憑證,更是先皇寵幸永嘉侯府的象征, 是皇權收複故土的渴望。
當時北地風雲又起,朝堂上主戰派和主和派兩黨紛争不停。
若是被有心人抓住此事做文章,只怕永嘉侯府的地位都要不保。
侯爺愁眉緊縮,全家人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出。
曼娘一臉笑意将印章拿出來:“爹,娘,你們瞧這是何物?”
侯夫人在最初的錯愕過後立即反咬一口:“你這孩子,平日裏淘氣也就罷了,将印章拿來作甚?唉,到底是小門小戶出來的,一點規矩都沒有。”
曼娘驚愕不已,跪在堂前一五一十将事情原由說得清楚。
侯夫人卻不打算認賬,指天咒地地說毫無此事,是兒媳婦編來污蔑她的。
曼娘這時候才看清楚侯夫人的真面目,她命丫鬟将自己購買禮品的賬冊取來,又将車夫喚出問話,終于證明了自己清白。
可是侯夫人這時候卻哭着喊着說一切都是曼娘設的局。
她颠倒黑白說是曼娘買通了小吏,故意扣押侯府二少爺,還叫小吏哄騙自己将私章拿出。
為的就是在侯爺跟前做局害自己。
她哭得梨花帶雨,又是要剪發做姑子又是涕淚橫流。
侯爺即便是清楚事情真相是如何也無法懲罰侯夫人,畢竟是多年的枕邊人,難道還為了個不貼心的外人懲罰自己妻子?
最後還是游征鐵青着臉将曼娘扯回自己院中。
當時曼娘滿腹委屈,可游征卻鐵青着臉斥責她為何要幫助侯夫人和游伐。
正可謂兩頭不是人。
前世沒做局卻被冤枉成做局害人,是以這輩子曼娘便想圓了前婆母這個心願。
她早就猜到了侯夫人拿着侯府私章威逼他人的心思,便适時托白歌闌在賭坊巧遇她。
而後又通過謝寶樹拿到謝家的請柬進了國公府。
謝寶樹對自己家了如指掌,主動請纓将主舞臺設置在了國公府的戲臺子上。
太後娘娘進了謝家看似偶然,卻是因着當時有位她信重的太妃說謝後待婆婆孝順,不若去她娘家給她做做臉。
太後便欣然允諾,帶着謝後回了國公府。
等太後斥責侯夫人的事情傳出去後,曼娘又将牧傾酒從前給她的證人證據都請來,叫他們在永嘉侯府門前大鬧。
前世侯夫人動用私章曼娘幫她贖回來,挪用家財放印子錢財大氣粗的曼娘用嫁妝幫她彌補上虧空,卻仍舊落不得任何好,倒要看看今世她當如何。
曼娘放下碗,慢條斯理望向背後的永嘉侯府。
侯府內果然如她猜想亂作一團粥。
永嘉侯爺穿戴一身朝服,正要往外走,立刻被游伐抱住了大腿。
游伐凄凄切切喊:“爹爹,不可啊!”
永嘉侯爺氣得一腳将兒子踢開:“滾開!”
他一頭青筋暴起,指着跪在院中的侯夫人對兒子喊:“你知道你娘這回犯的什麽錯嗎?!如今北地風聲緊張,倘若被官家怪罪下來,我們削爵只怕還是小的!”
聽見要削爵,游伐縮了縮脖子,有些許的猶豫。
永嘉侯爺冷笑一聲,正待要走,卻聽旁邊的女兒游蓮哭喊:“爹,您若是休了娘,叫娘如何自處?”
侯夫人釵環盡卸,臉龐煞白。
侯爺卻冷冷一笑:“如今再擺那套蓮花出水狀卻無用了,這京城誰人不知你在外放印子錢還要買賣侯府私章?真是侯府幾輩子人的臉都丢盡了!”
游伐哭得哀哀切切:“爹,娘也是為了我們,爹将一切都交給了大哥,我們手裏窘迫,娘是為了我們一兒一女謀劃……”
他不說還好,一說永嘉侯爺更加氣不打一處來,又給了自己兒子一腳:“你個孽畜!”
侯夫人則一把拉過自己的兒女,低聲勸說:“如今你爹休了我再去宮裏請罪,官家或許還能饒我們侯府一次,我被送到鄉下好好度日還能得了性命,有你們兄妹接濟自然也能平安。倘若侯爺再不動,官家将我們侯府削爵為平民,到時候只怕阖家上下都要被人欺淩至死。”
一番利害關系說下來,一兒一女果然不再吵鬧。
游征也跪在當地,只不過他眼中毫無悲痛之色,只是滿腦子都在思慮:
他固然與這位繼母不對付,可面子上都是和和氣氣,畢竟永嘉侯府也是他的臉面。
此事斷然不像是讨好他的人所做。
看上去處處是巧合,可游征縱橫捭阖許多年早就不相信世間有什麽巧合。
是誰想侯夫人倒臺呢?
他皺起眉頭。
……
永嘉侯親自打開大門,世子主動請纓去安撫門口的百姓。
他說話不疾不徐,又當衆将印子錢的賬本一把火燒了,還親自許諾要彌補那些受害者,總算平息了民憤。
而永嘉侯則快馬加鞭趕到了大內。
他神色沉痛負荊請罪,又說已經休妻,自己治家無方,還請官家責罰。
官家勃然大怒,不願接見永嘉侯,令身邊的小黃門專程去斥責永嘉侯,還下令将侯爺爵位削為伯位,更削減俸銀三年。
永嘉侯府變成了永嘉伯府,朝中人都知道從此永嘉侯府便要落沒下去了。
游征的日子也不好過,知道消息的太子特意将他叫了去,斥責一番:
“後宅不寧,你又如何平天下?”
“如今你爹的名聲不好,連帶着你也不能為孤所用,這便是你為孤做的好事?!”
游征有些心神不寧,他想起在夢裏曼娘将家宅打點得妥帖安寧。
他每每歸家來只覺家裏是可供休憩的港灣,卻從未想過原來這些都不是憑空而來的。
倘若夢境是真的話,曼娘嫁給自己困于後宅,每每要對付那位不省心的繼母,想必很難吧?
可她一句抱怨都沒有。
夢裏從未出現過繼母私自挪用名章的事情,以繼母的秉性定然也做了。
只不過沒有暴露,那是不是說明,曼娘在私下裏早就處理好了這件事?
倘若曼娘如今嫁給了自己,以她的能力和胸襟,一定會将侯夫人所做之事努力彌補,并且遮掩過去。
那樣的話,永嘉侯府一定也不會降為永嘉伯府,他如今也不會被家中之事拖累吧?
那麽在夢裏,他又為何不珍惜曼娘最終逼得曼娘離自己而去了呢?
游征的心裏,忽然閃過一絲劇痛。
他的走神被太子看在眼裏,更加勃然大怒,随後拂袖而去。
小厮一臉擔憂:“世子,我們可要追上太子?”
游征搖搖頭:“不用。”他心裏對太子的忠誠也有了一絲改變。
曼娘絲毫不知游征的轉變,她此時正在城外一艘畫舫上。
畫舫是謝寶樹尋來的,除了她們幾個再無旁人,曼娘便想設宴請幾人答謝。
金桔掀開食盒一碟碟往桌上擺去,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
謝寶樹迫不及待拿起筷子,卻在看到那一桌子桂花糯米藕、糖醋藕圓、焦炸藕盒後一楞:“怎的一桌子都是藕?”
“昨兒個遇上個白發的漁婆子劃着船賣藕,曼娘見她可憐便包下了那一船藕。” 白歌闌連筷子都不拿便急着抓起一個焦炸藕盒送進嘴裏,“這幾天還有的吃藕呢!”
金黃色的藕盒咬開後裏頭肉餡爆滿,肉汁豐盈,咔嚓咔嚓的咬合聲惹得謝寶樹口水都要流下來了,他不甘示弱也吃上一口。
曼娘則斟滿酒謝過諸人:“多謝各位助我一臂之力。”
白歌闌不以為然擺擺手:“都是姐妹說這些便生分了,你有這客氣的份倒不如熱一壺黃酒。船家這酒不如黃酒渾厚。”
曼娘抿嘴一笑,往船艙後去熱酒。
黃酒端上來,白歌闌和石榴幾個嘻嘻哈哈喝起酒來,謝寶樹則要了一碗白飯,興致勃勃就着米飯吃糖醋藕圓。
糯軟的粉藕剁開活上肉餡再下鍋油炸,最後糖醋汁收汁。
上面淋淋漓漓挂着橙紅色的糖醋汁水,吃進嘴裏,嘿,又酸又甜!
酸得讓人滿口生津,甜得讓人欲罷不能。
嘴裏的口水不自覺便分泌出來,咬上一口丸子,肉丸彈牙,肉餡則細膩綿長,真是下飯神物。
咬開一半放在米飯上,再用筷子尖将白米粒撥拉上去,再“嗷嗚”一口張大嘴連米飯帶藕圓一起放進嘴裏。
真是分外滿足!
白歌闌喝一口酒,就一塊桂花糯米藕。
蓮藕中被塞進糯米加紅棗紅糖炖煮成暗紅色。
切開橫截面,便能看到孔洞狀的蓮藕內裏夾雜的粘厚的糯米。
咬上一口,甜滋滋,軟糯糯。
似乎是醉卧江南水鄉,畫舫裏軟聲細語的小姐姐伸出一截蓮藕似雪白的小臂給你進酒。
嗚——甜甜的,軟軟的。
白歌闌醉眼朦胧大手一揮:“去,請詹春畫舫彈琵琶最好的幾位小娘子在船頭奏曲!”
玉暖小娘子年紀尚小不能喝酒,梧桐和海棠兩個女賬房先拍手叫好起來。
待到歌姬過來,船頭叮叮當當奏起曲來,煞是熱鬧。
曼娘見酒壺快空,就笑着說要去打酒,而後叫船夫悄悄駛一艘小船送她去打酒。
她上船後卻囑咐小船往碼頭上開。
待到碼頭後她掀開船上窗簾,好整以暇瞧着碼頭上。
岸上正是哭哭啼啼的侯夫人。她釵環盡卸,全身脂粉全無,一身的粗布衣裳。
卸下往日裏的華貴裝扮,瞧着也不過像個平民婆子,是以過往的路人無一人注意到她。
她身邊跟着石婆子,除此之外便是幾個五大三粗的婆子,顯然那便是關押她的人。
按道理說被休妻也無妨,大可帶着自己的嫁妝好好過逍遙日子。
可惜這侯夫人是高攀進的侯府,并無多少嫁妝,娘家見她遭殃便忙不疊地宣布不認這個外嫁女,是以才這麽落魄。
最後還是一兒一女求了侯爺,在外頭的一座山莊裏給她尋了個去處。
原來前世讓她受盡委屈惹得她與游征争吵無數的婦人這般好對付麽?
曼娘默然。
誰知這時候侯夫人卻瞧見了曼娘,她低呼一聲,指着曼娘不敢置信。
曼娘收回思緒,沖她一笑:“不錯,正是我設的局。”
“你個狼崽子!”侯夫人聞言按捺不住心裏的憤怒,就要沖過來,卻被兩個婆子死死扯住。
曼娘冷冷道:“倘若我不是狼崽子只是個普通女子,如今只怕已經被你設計害得聲名狼藉不得不嫁給游征,婚後受盡你磋磨而後被迫拿出嫁妝填補你虧空了吧?”
侯夫人一楞,她當初的确是這麽盤算的。
曼娘一臉了然,世間有一等人,你處處忍讓,她非但不覺你體貼,反而覺你軟弱更欺,待你更加變本加厲的嚴苛。
那幾個婆子可不耐煩等侯夫人,她們将侯夫人鉗制着上了一艘船:“石氏,快走!”
侯夫人,不,如今已經是石氏,她滿眼憤恨想再看曼娘一眼,卻只看到落下來的青布窗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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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娘買來酒後,畫舫上仍舊熱熱鬧鬧,見她拿酒進來亦是絲毫不驚,一個兩個拍手笑着叫她過來聽曲,居然沒人注意到她出去了這麽久。
曼娘心緒不寧,笑道:“我去後廚給你們熱酒。”便轉身往後廚去。
誰知到了船艙後頭,見竈間坐着個人,那不是牧傾酒?
見她進來,牧傾酒仰頭一笑,少年銳利眉眼璀璨如星。
兩人自打那尴尬的提親過後還未正式見過面,是以空氣中有一瞬的凝滞。
還是牧傾酒先起身接過她手裏的黃酒:“我今日巡邏路過此地,見是寶樹家的畫舫便一時好奇上來瞧瞧。”
他打量了手中的黃酒,略皺眉頭:“光是喝酒卻有些傷胃,不弱做一道羹墊墊肚子。”
曼娘正要做菜,牧傾酒卻笑道:“我來,我從前學會一道莼菜響螺荟,今日正好請你指點指點。”
他挽起衣袖露出古銅色臂膀,做起菜來亦是有章有法,居然不多時便将響螺切成薄片,荟入莼菜湯裏。
竈火上砂鍋燃起雪白水霧,曼娘也在旁将黃酒燒開。
小小的竈臺間有一絲的暖意。竈間不大,兩人活動間難免撞碰上對方,笨手笨腳相互道歉,卻忍不住齊齊笑出聲,正好将原先的尴尬氛圍消散。
此時船外已經華燈初上。
岸邊的商鋪酒樓紛紛點起燈盞,河裏游船畫舫也亮起燈盞,還有女子在湖邊放蓮燈,炊煙袅袅,家裏大人呼喊孩童吃飯的呼喊、街邊小販的叫賣,此起彼伏,将個臨安城映照得如人間天堂一般。
牧傾酒不知哪裏尋了個小案幾,将莼菜響螺荟連砂鍋端上桌,又給曼娘和自己各自盛了一碗,曼娘也将黃酒盛了兩杯放在案幾上。
兩人相對而坐,映襯着外頭的燈光,倒有些今夕何夕的感覺。
曼娘動起筷子嘗一口,響螺片脆脆爽爽,莼菜清清淡淡,倒是倒下酒的好菜。
她本來無甚胃口,也忍不住贊了一聲:“好菜。”
牧傾酒似乎也頗為滿意,眉眼間流露出少年人才有的得意:“那你便多吃些。”
他前些日子吃了這道莼菜響螺荟當時便覺驚為天人,因而特意請教了做菜的廚子學會這道菜,為的就是哪天能做給曼娘吃。
曼娘今日自打目送侯夫人離去後心裏便始終郁郁,她喝了幾口湯,神色始終寡歡。
牧傾酒便問她:“可是有什麽心事?”
“有麽?”曼娘驚覺。
牧傾酒淡淡笑道:“你若是不高興,那小指便會不自覺地敲擊桌面,如今已經敲擊了許久了。”
曼娘臉頰一紅,忙将小指縮了回來。
她想了想,便問牧傾酒:“倘若你得到情報有人要害你,于是你先下手為強鉗制住了他,那麽會心生愧疚麽?”
牧傾酒嘿嘿一笑:“克敵先機,算不得上是陰損手段。只能說我贏得堂堂正正。”
“可是,倘若你只是夢見她要害你,此時并未發生呢?”
牧傾酒一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