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吊爐炖飛龍、炭烤鹧鸪、缽……

牧傾酒出發去北疆的時候少年意氣, 滿腦子迷惑:我是誰?誰認我?為何如此?命運何以待我不公?

爹不是爹,娘不是娘。

牧将軍全家親眷待牧傾酒都有淡淡的厭惡,就是牧夫人本身都見不得牧傾酒。

牧傾酒道:“牧夫人待自己與将軍的幾個親兒無微不至, 卻在我生病時詛咒‘死了才好’。那年我去了青州,原先只靠一腔對老天的憤慨。”

“走着走着,看胡人視漢人為草芥, 我便忍不住刀癢殺了幾個,最後百姓們紛紛投靠我而來。”牧傾酒擡起來頭, “自那以後我便知道我姓什麽不要緊, 要緊的是我心裏有什麽。”

官家嘆息, 臉上皺紋深蹙。

“恒鴻厚姓什麽要緊麽?姓何?姓鴻?還是姓耶律?最要緊的是他心裏知道自己是誰。”

牧傾酒看着坐在龍椅上的官家。

從前敬他, 後來恨他, 如今只剩下了釋然。

官家一身頹然,此時才有些老人的模樣。他緩緩道:“既然如此, 也罷,便聽你的, 免了恒家諸人罪責。”

牧傾酒得到了官家的允諾後,不願在此多停留半刻, 垂首行禮:“謝官家。”

說罷看都不多看官家一眼, 大踏步走了出去。

**

開封府一處客棧。

恒夫人正在床前抹眼淚,恒老爺睜開了眼睛, 他哼哼了一聲。

“醒了?”恒夫人忙撲過去。

恒老爺艱難轉了轉脖頸:“我怎的在這裏?”

他掙紮着翻身起來,顧不上疼痛先抓住了恒夫人的手:“我還活着?”

恒夫人抹着眼淚:“無事便好。曼娘回來說你從城牆墜下, 我當時都吓暈過去。”

“等我醒來,已經在往開封走的馬車上,曼娘說很快兩軍混戰起來,無法上前撿拾屍體。暫且去臨近的州府避避再過去。”

恒夫人忍着心裏悲傷和兒女到了開封府暫住。等大戰結束後再去尋找恒老爺屍首, 卻再也尋不到。

“我還以為你被軍馬踐踏,所以屍骨無存了。”恒夫人流淚,“是以便帶着孩子給你立了個衣冠冢。誰知前天居然有個人将你送到了這家客棧。”

“這……”恒老爺抹抹脖子,“我跳城牆時被什麽托住了身體,雖然性命還在可到底還是身體大傷,這些天暈暈沉沉,時醒時暈,只記得模糊中有人喂我吃湯藥。”

他想到了關鍵:“送我的可是個少年?”

恒夫人點點頭:“恩人這會被我們留了下來,恒福正招待他喝酒吃肉呢。”

恒老爺沉思:“這位恩人身手了得,當初應當是他拖了我身體一下,只不過當時他在我耳邊嘀咕了一聲,說這是另外的價格……”

恒夫人滿眼感激:“另外的價格我們也出得起。即使是恒家家産我也願意拱手相送。”

另外的價格是什麽?

“當然是從此你家酒樓負責我一日三餐,永遠免費!”俠客理直氣壯跟曼娘提着條件。

曼娘眼裏噙着眼淚:“好,好,好!”

沒想到俠客只身一人潛進胡人地盤,又在恒鴻厚墜樓時出手相救。

恒家因着大戰躲避到了開封府,少年郎不知,尋他們不到,又帶着重傷的恒老爺修養了幾個月,這才好容易在開封府尋到了他們。

因着恒家身份特殊,恒曼娘與恒老爺商議後決定暫居開封府觀望一二。

開封府剛收複回來不久,許多從前的大宋子民紛紛從南方遷移回來,城民振奮百廢待興,正是酒樓蓬勃發展的時機。

恒家拿出家産又開了一家禽八珍樓,主打禽八珍。

**

又過了一年。

如今海清河晏,牧傾酒已經将胡人趕出了北邊,他們逃無可逃,最終進入了廣袤草原,利用手裏的利器與草原上的突厥們争鬥不休。

至此大宋邊境徹底太平下來。

臨安城裏。

趙家人從七家巷走過,見前頭橋頭停着一輛馬車。

一位身着绫羅的少婦掀開車簾正往外張望,耳邊拇指大的珍珠耳珰,發間簪着一枚金簪,言笑晏晏。

小丫鬟下車在鋪子邊買零嘴。

做丈夫的接過一把松子,親手剝出松子仁遞給妻子,從顯然極為疼愛妻子。

“那人瞧着真像萍娘。”趙老大看着那少婦癡癡道。

“怎麽可能。”趙夫人唾了一口,“她個棄婦怎麽可能有人要?倒是你別亂看別家娘子,小心被你媳婦看到。”

原來趙老大尋了位比他年紀大十幾歲的寡婦做妻子,那寡婦極為潑辣,每日裏逼着趙夫人洗衣做飯,讓趙夫人老了好幾歲。

可她這回卻不敢再作祟欺負媳婦,只因對方是個有手段的,一言不合就對她又打又罵。

更因為趙老爺與新妻生活得圓圓滿滿,早就不願見她。她如今只能靠趙老大,自然不敢多言。

馬車走近,這回連趙夫人都認出來了對方是萍娘。

只見她膚色白裏透紅,兩頰帶笑,通體氣派,懷裏還抱着個白白胖胖的娃娃,又哪裏有當初滿頭枯發形容憔悴的模樣?

萍娘與李山都未看到路過之人,他們興致勃勃催着車夫趕路:“趕緊,還要去瞧瞧恒娘子哩!”

**

成國公府上

“什麽?”謝寶樹低呼了一聲。婆婆和姑母商議的結果居然是将妹妹嫁給牧傾酒?!

謝家老夫人老神在在,坐在謝家正堂上閉目養神。

成國公道:“官家兒子衆多,太子一倒,哪個能越得過那位去?”

太子早些時候得了重病“退位”閉門不出,其實朝中重臣風言風語都在傳其實太子是暗地裏與胡人勾結才被官家圈禁的。

何況他瞪了自己恨鐵不成鋼的兒子一眼:“只怕牧傾酒,有那一天!”

那一天自然是指登基上位。

如今朝裏都已經認定太子之位是牧傾酒的。成國公府上自然要早些籌謀起來。

謝大夫人有些不滿兒子:“莫非還委屈了他牧傾酒不成?身為謝家女兒原本是可以入皇宮為後的……”

謝寶樹下意識反駁:“要與牧傾酒搭上關系為何要拿妹妹做賭注?只要姑母扶持他,我們家就能穩若磐石。”

“官家不挑明了那人真身,你姑母如何扶持?”

“你姑母膝下無子,只有個女兒,倘若有一天變天,又如何坐得穩後位?”謝老夫人道。

謝寶樹絞盡腦汁想着反駁的話語:“可是,可是三哥此時已經與恒娘子定親。”

“一個是國公府的嫡女,一個是小門小戶的市井女,是個人都知道應當如何取舍。”謝夫人不解。

“恒娘子怎麽能是市井女?”成國公駁斥妻子,“都傳說她婆婆是當年的帝姬。”

謝夫人不屑:“那也是殺了頭的帝姬,大不了做平妻。”

“爹,娘,你們就莫要臨時抱佛腳了。”謝寶樹皺着眉頭,“三哥對恒娘子比他待我還真,豈能容得了外人阻攔?”

他搖搖頭,忽然靈機一動想出了個好主意:“白娘子既是恒娘子閨中密友,又是她姨母之女,這關系可比你們費勁扒拉犧牲妹妹進去近多了!不如你們就此将白娘子提親!我和牧傾酒成了連襟,咱家不也就穩固如山了嗎?”

說罷不等幾位長輩反應就一溜煙蹦出去老遠,還遠遠大喊:“我去恒娘子家吃席!”

國公夫人氣得勃然大怒。

反倒是成國公搖搖頭:“就由着他去罷,先前我們都跟着太子,只有他跟對了王爺,阖府上下只有他一人站對了。”

“也罷。”國公夫人連連嘆息,“白娘子再不濟,也是老福王外孫女,江南白家嫡女,不算辱沒了我家門第。”

謝寶樹打馬出門,就立即往八珍樓跑。

原來曼娘終于又回了臨安府,是以請了諸多相識親眷來吃席。

這桌酒席是禽八珍宴。

周岑遠遠招呼他:“快過來,四哥!”

他殷勤端過來一碗湯:“四哥,快嘗嘗吊爐炖飛龍。”

“什麽?吊爐?”

桌上放置着一個尖底小吊爐,裏頭咕嘟咕嘟,正是炖飛龍。

紅參片成薄片,在湯裏沉浮。

湯色雖然清淡,喝上一口卻覺滋味鮮美。

裏頭炖着的飛龍肉質細嫩緊實,還彌散着淡淡的紅參滋味,藥膳獨有的草木香氣撲面而來。

淳白的湯汁鮮美無比,讓人胃口打開。

謝寶樹眉開眼笑,喝了一口又一口。

周岑自己在吃炭烤鹧鸪。

鹧鸪被抹了蜜水放在炭火上細細烤制,表皮金黃油亮,還冒着滋滋的油氣。

用手撕下來一塊鹧鸪肉,看得出來外焦裏嫩。

吃進嘴裏後皮脆肉嫩,還有淡淡的蜜水香甜,增加了一絲甜甜的口感。

“這道炭烤鹧鸪真下酒!”周岑贊嘆,“可惜今兒個三哥不許我們喝酒鬧事,不然就着酒多好!”

陳雪所搖搖頭:“我娘也不喝酒。”

“呆子,如今還惦記着你娘,不如好好跟哥哥們松快松快。”謝寶樹不屑地彈了他一記。

陳雪所不理他,他瞧中了筵席邊上的缽缽彩雀。

是道第一次見過的菜式。

彩雀被鹵制後插在竹簽上,竹簽又被浸泡在香辣汁水中。

陳雪所撈起一個淋淋漓漓還有汁水,

他有些嫌棄:“好多汁水!”

但送進口裏一秒立刻收起了嫌棄,

這也太美味了吧!

紅油汁水又鹹又香,有種難以形容的複合滋味,鹵香十足。

如果他是位香料師傅,此時就能準确描述:白芷、桂皮、小茴香、香葉、八角,種種香料的甘苦一同成就了這道菜品。

上頭撒着的芝麻咔嚓咔嚓嚼起來,讓整道菜更加香噴噴。

斜對面的位子上青雪娘子正問俠客:“你到底姓甚名誰?”

俠客正專心對付酒糟鹌鹑。

鹌鹑洗淨焯水煮熟後放入酒糟中浸泡。

此時外皮被酒糟浸得金黃潋滟,吃起來酒糟香氣十足。

俠客邊吐着糟鹌鹑骨頭,邊吐字不清:“我就是姓俠名客,并無蒙騙,從小我師父就給我起了這名字,後來他老人家又說該我出山的時機了就命我下山。”

“那你還回去嗎?”青雪娘子瞪大眼睛。

俠客憨憨摸頭:“我忘了上山的路。何況,恒娘子這裏的美食我還沒吃夠呢!”

青雪娘子滿意地點點頭,夾起一塊紅燕滑仔排嘗起來。

仔排剁塊後與紅燕塊同炒,裏頭還炖着芋頭。

紅燕塊肥大,吃起來鮮香麻辣,上頭的汁水橫濺,激起香氣無數。

她斜對面,是溫為世和溫玉暖兩兄妹。

玉暖努力啃着虎皮天鵝爪,手指頭沾得滿手油光光。

天鵝爪先炸後鹵,外皮就金黃綿延,色澤蜿蜒猶如虎皮,是以得名虎皮天鵝爪。

送進嘴裏,軟軟糯糯的天鵝爪立即如同融化在舌尖一般。

咬上一口,虎皮爪酥酥的外皮中立刻湧出大量鹵汁,鹵香十足,格外入味。

虎皮下是肥厚的筋,嚼頭十足。

軟爛易脫骨,柔韌多汁,嚼完一口還惦記着第二口。

溫為世則與高師父兩人一口茶,一口虎皮天鵝爪,聊得正好。

他們兩人從戰場回來後,一個落下了腳傷,一個落下了耳傷,好在都活着。

永壽郡主坐在上席,一邊是恒夫人,一邊是白歌闌。

恒夫人小心服侍她喝湯。

側首的恒老爺則感慨:“依照輩分,我當稱呼您為姨母。”

白歌闌笑嘻嘻問不遠處的曼娘:“那我們豈不是表姐妹?”

她很是滿意,自己嘗了嘗鲊花椒紅頭鷹翅尖。

事先提派好的鲊花椒剁得碎碎,炒香後再加入紅頭鷹翅尖。

紅汪汪,油亮亮,湊近一聞還有濃郁的鍋氣。

“這翅尖可是難得的,據說湊了十多只紅頭鷹呢。”

翅尖上面沾染着的鲊花椒也滋味濃郁,裏頭夾雜了花椒、麻椒、茱萸等多種調料,經過發酵後又辣又香,還有淡淡的酸,既開胃又香醇。

吃上一口麻辣鹹香的滋味立即顯現出來。

宴席那邊,恒家九堂姑和五堂伯也在吃席。

恒老爺在開封府尋到了太監何卿的祖居之地,将自己父母屍骨改葬在了何家祖墳。自己也認祖歸宗到何家。

在浦江當地則請恒家九堂姑和五堂伯尋了忠厚的孩子過繼給那位恒家禦廚。

将恒家家産交給了他們,也給那位客死他鄉的恒家禦廚延續了後人。

五堂伯看着阖家團圓,心滿意足嘗起了肥腸炖斑鸠。

肥腸選用的是又肥又厚的腸頭,咬上一口肥油滿口。

斑鸠肉質較柴,經過肥油的滋潤正好抵消偏柴的口感。

吃進嘴裏後,醇香的肥腸混合着鮮美的斑鸠在舌尖舞蹈,口中又麻又辣,還有濃郁的鍋氣,極其上頭。

謝寶樹也嚼起了肥腸炖斑鸠,周岑悄悄問他:“四哥,難道三哥真要入贅恒家,不,何家?”

謝寶樹吃得油光滿嘴,拍他一巴掌:“那是自然!三哥什麽時候騙過人?”

周岑有些惆悵:“我爹看在三哥面子上這半年極其看重我和我娘,連小娘心口疼都不去瞧一眼,若是被他知道三哥以後不能成……,只怕他……”

“胡吣!男子漢大丈夫自己建功立業不香嗎?”謝寶樹極其鄙視他,“我們以後跟着三哥拜相封侯,到時候讓你爹自己後悔去!”

“你當然說這話了!”周岑嘀嘀咕咕,“若是哪個皇子上位,誰允許有這麽厲害的大将軍王常伴左右?”

“豬腦殼!”謝寶樹敲了他一記,“你看三哥像是那沒成算的人嗎?你都能看出來的事情三哥能看不出來?有那傷春悲秋的功夫不如幫我遞個虎皮天鵝爪。”

也是,周岑老老實實去拿了一塊虎皮天鵝爪。

旁邊專心致志啃着鲊花椒紅頭鷹翅尖的陳雪所聽見他們在說三哥,為了表示自己也在聊天,忽得說:“三哥不見了呢。”

可不是?牧傾酒與曼娘兩人不知何時從宴席上離席,也不知去了何處。

“噓!”謝寶樹踹陳雪所一腳,“飯堵不住你的嘴嗎?!”

“哎哎哎,那塊仔排燒紅雁留給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