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空
小言的狀況持續了好一陣子。
季冷沒有再提過莫易已經去世的事情,只是順着她的意思,扮演着“莫易”。雖然他時而也會厭煩這樣的扮演,想要逼迫她面對,可是想到每天晚上她都那樣壓抑地哭泣,他就心軟了。
時間的沙漏應該正在一點點地将她的傷痛帶走,至少季冷是這麽希望的。從海灘回來,剛打完工作電話的他又發現小言不見了。客廳裏、卧室裏、書房裏、浴室裏都沒有她的人影。
季冷放下電話,他知道她一定又去那裏了。帶上外套,關上門,他往山崖那邊走去。小言依然傻傻地面對着山坡坐着,蜷縮着雙腿。這些天的下午,她總喜歡坐在那裏,看着車輛并不多的山腰公路。
季冷替她披上外套,擁着她,在她身邊坐下。
小言笑着回望他,往季冷懷裏靠了靠。清亮的眸子才轉回山腰的公路上,烏黑的瞳仁一下子縮小了。
“莫易……!”
黑色的身影從她眼前一閃而過,那身形她怎麽樣也不會忘記。小言猛然起身,嫩黃色的外套可憐兮兮地掉在地上,季冷來不及去揀就追了出去。
他沒有看見小言口中的“莫易”……公路上壓根沒有川流不息的車輛,時而會有一兩輛車駛過,他不會看錯的。
“小言!”他一把拽住蒙頭往前跑的小言,“沒有莫易!你看錯了!”
“我沒看錯!是他!”小言固執己見,回頭望向山腰,剛才還泛着光的目光瞬間黯然。
沒有……
沒有莫易……
就連個影子也沒有……
“是他……”小言收回灰敗的眼眸,将慌亂的視線埋進季冷的懷裏,開始喃喃。不确信是不是自己因為日思夜想産生了幻覺,她又睇了一眼公路,依然沒有……
“怎麽可能沒有呢……我明明看見了……”穿着那天她最後一次看到他時的黑色外套,一臉肅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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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口猛得一下抽痛,像是沾了鹽水的鞭子從新傷口上舔過一般,痛得那麽綿長。
她被自己的思緒吓到了……
是最後一次麽?
那真的是她最後一次看到他麽……?
感覺就像自己抽了自己一個耳光,眼看着就快要被打醒了,她卻仍然在尋找細小的裂縫,渴望鑽進去躲一躲。躲一躲也許就沒事了……身邊的那個人已經妥協,不再逼她承認事實,她可以裝着不知,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只是……為什麽心牆上只有累累傷痕,卻沒有裂縫呢?她的側臉在疼,發燙着,讓她暈頭轉向。
她忽而發現,她無處可躲了!只能面對了麽?!
事實上她是清楚的……
清楚什麽是事實……
宮小言擡頭,眼帶驚恐,望着季冷,“是他……我看到了……”她說得很輕。這樣不堅定的話語,她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季冷沉默地注視着她,冷凝的眼眸裏沒有了猶豫。
“如果你看到的是莫易,那麽我是誰……?”他要趁這個機會讓小言接受現實。很顯然,她自己也開始動搖了。
小言沉寂了,閃爍着眼神,忽的又垂下眸子,死死擒住沙灘。
如果剛才她看見的莫易,那麽他是誰……?她扪心自問,心裏漸漸湧起的答案是那麽清晰。
“其實你一直都知道事實是怎樣的,只是你沒有勇氣面對,是不是?”
“不!我沒有!”小言朝後退出幾步,輕輕搖頭。耳邊,又響起昏迷時另一個自己說的話……“我沒有不敢面對自己……”她像是在回答季冷的話,又像是自言自語,她不斷往後退,反複喃喃,“沒有要一個傀儡……沒有!沒有!沒有!”她不停地搖頭,搖到頭暈目眩了還不罷休,委屈的淚随着她越來越猛烈的搖動幅度被甩了出來。她無意識地不停重複着一句“沒有”,不停否認着她不願面對的事實……
季冷上前攬她入懷,緊緊按住她依然搖晃的腦袋,緊蹙的眉頭讓他看上去極為嚴肅。他不願小言又回到那個她給自己挖的黑洞裏,那是一個無底洞,幽深的漆黑的,讓她看不到希望的光,也感受不到清香的暖。
“小言,莫易走了,你就讓他安心走吧。你這樣子,他會死不瞑目的。”
季冷清晰的話語在小言耳邊回響,像是永無止境的魔咒一般,擺脫不了。
“不——”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聲徹底摧毀了這十幾天小言給自己編織的美夢。她痛哭着将自己徹底埋進了季冷的懷抱裏,緊握的雙手拽地他的西裝都皺了。
她不明白……
為什麽總有人時時刻刻提醒她曾經歷些什麽。她明明就想忘記的。之前有謝文哲,接着是莫易,再來是季冷……
為什麽……?
為什麽要逼她面對……
漆黑夢境中的她說對了!
她就是不敢面對自己!不願面對自己!她只想給自己找個溫暖的殼躲起來,像莫易那樣,呵護着她、體諒着她,就足夠了。
只是這樣微小的要求也不能夠實現麽?要被誤解讀為“傀儡”麽?
為什麽老天單單對她殘忍……
她真的覺得自己的身體好沉,沉得就快垮塌了,再也爬不起來……
她哭着,幾乎暈厥過去。幸好有季冷抱着,才沒有跪倒在地。見小言不能自已,全身都在顫抖,季冷停止了對話,打橫抱起全身軟綿的她,朝別墅走去。
把昏睡的小言輕輕安置在柔軟的大床上,季冷轉身走進浴室,搓了熱毛巾替她擦了把臉。她還在抽噎,緊閉着雙眼,如同嬰兒般,那張蒼白的臉讓他看着心疼。麥考夫醫生在接到消息之後也匆匆趕了過來,做了簡單的檢查,确認她并無大礙,只是情緒激動了些。
醫生替她打了一針鎮定劑,小言陷入了沉睡。季冷靜靜坐在一邊望着她,心裏微微有些疼。手機在此時響起,他起身去看。是森任的短信,謝文哲已經穩定住了小言的公司,他準備把電影繼續拍下去。少了莫易,他似乎準備另外找個男主角。
季冷的唇邊有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笑意,笑容雖淡,恨意卻意外得濃烈。他放下手機,再次坐回小言身邊,默默注視。
直到深夜,小言才輾轉醒來,季冷在一旁關問着是否要喝水,肚子餓不餓,她都不回答。一雙黑得不見底的瞳仁直勾勾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淚從眼角滑落,染濕了她的眼角,也弄濕了雪白的枕頭。
她又恢複到剛出院時的狀态,那種被打敗後的空白,好似将自己塞進真空袋裏,讓自己對身邊的一切無知無感,沉默得讓人擔心。
季冷有一瞬間的挫敗。這種挫敗的感覺有多少年沒有占領過他的心了呢?自從重新确立目标後,他一直在努力。奪回公司的主導權,穩定軍心,向前邁步,他沒時間也沒心思挫敗。對于一個重新來過的人來說,時間是奢侈品,又怎麽會把這寶貴的東西用在挫敗上?
可現在,他卻被小言的執拗打敗了。
他下意識地撫上右手的繃帶,目光又移向平躺着動也不動的小言,暗暗下了決心。
晚飯小言什麽也沒吃,平躺着,瞪着天花板發呆。季冷也不強迫她吃,讓醫生給她打了一針營養針後,就靜靜地坐在她床邊的沙發椅上,看自己的書。
也許是累了,看天花板眼睛也酸了,小言沉沉睡去。
季冷見狀,放下書,出門了。
銀色的蓮花流線型車頂在暗黃的路燈照耀下依然耀眼,車子熟門熟路地拐進莫易在市中心的別墅,森任正在那裏等着他。
聽見敲門聲,森任快步上前開門。
“來了。”簡單的寒暄,森任關了門,緊跟上季冷往客廳的步伐。他比她上一次見時清瘦了不少,想來小言的事讓他挺操心的吧。
季冷沒有急着詢問森任公司的狀況,而是替自己在酒櫃裏找了一瓶軒尼詩,這些日子他的神經時刻緊繃,他需要放松一下。
倒了小半杯,一口飲盡。再為自己斟上小半杯,才在沙發上落座。方坐定,卻看見茶幾上一只白色的瓷罐。那黯啞的白色明明那麽低調,可卻深深灼痛了他的眼睛。
這就是他弟弟的全部了麽?
一罐子的,大大小小的,燒不盡的……顆粒……
季冷忍不住*嘴角,扯出刺痛的笑。森任不忍看,轉過身,也替自己倒了小半杯酒。
森任穩定了情緒,再次面對季冷,說:“謝文哲打算和《八娛》合作,大張旗鼓地進行選秀,選出新的男主。”
“這些随他的意就行。你只要幫我盯着他,看他有沒有別的舉動。”季冷再次重申森任的任務。
“我知道。前些天他和佛羅倫薩有過聯系,應該是和他的新公司做了連線。”
“新公司是做什麽為主的?”
“平面媒體。”
“雜志還是報紙?”
“都有。”
季冷沒有繼續話題,沉默着、思考着。
森任還在繼續他的報告,季冷卻沒再插過一句話。腦海裏,有一張網一點一滴地織起來,雖然他不排除這完全是他的胡亂猜測,可這猜測也是有一定根據的。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季冷睇了好幾次牆上的挂鐘,森任也注意到了,便提議結束今天的會面。
季冷自是應允,抱起骨灰壇子,快步離開。一路的夜風吹上來有些冷,他卻把車子的頂棚打開,讓這帶着寒意的風撫過自己的臉龐。
他并沒有把車開回海灘邊的別墅,而是繞遠了一些,在更靠近海的私人殡葬區将莫易的骨灰埋進了土裏。
“我用了些關系,在這裏替你造了座墓,所以晚了些,你不會生哥哥的氣吧?”季冷拍去手上略帶潮濕的泥土,站起身,對着早已刻上字的墓碑說,“靠着海,能聽海浪聲,還有海風吹,離她也近。我想,你會喜歡的。等她好些了,我會帶她來看你的。”他略帶淺笑,嘴角有些無奈,雙眼不自覺地望向平靜的海面,“她一直希望你沒有走,雖然我也覺得你并沒有離得太遠……幫我一把,讓她走出來。你也不想她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公司就這麽落到別人手裏,不是麽?”收斂起笑意的臉龐帶上了落寞,他蹲下身子,好似放低了身段一般,平視着墓碑,“哥哥沒有求過你什麽,這一次,就當是你幫我,好麽?”
刺骨的海風一陣吹過,帶起了空氣中的鹹味。這濃烈的味道重得發澀,讓季冷不禁蹙眉。
又在寒風裏呆了一會兒,始終不放心小言一個人,他快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