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

明細風眼看着宣寧自懷中摸出一只黑色瓷瓶, 将裏頭的藥丸盡數倒了出來,正要将藥丸送入口中,他的手卻被明細風按住。明細風盯着那只黑色瓷瓶, 又見他手心裏躺着五顆漆黑的藥丸, 只覺得遍體身寒, 她不死心地問:“這是什麽?”

“鸩羽丸。”

明細風急道:“你瘋了!鸩羽丸雖可聚氣續命,可藥效過後五內俱損,你不僅會死,還會死得更快更痛苦。這鬼東西, 你居然打算一口氣吃五顆!”

“難道母親以為, 我們還能活着走下無回峰?”

這話雖然不假,可看着他淡然赴死的模樣, 明細風心裏還是有些難受。她依然按着他的手不放,心中暗自權衡計較了半晌, 只好嘟囔一句:“只吃一顆便好, 何苦一口氣吃五顆?”

宣寧本想告訴她,以他如今的狀況, 只吃一顆鸩羽其實支撐不了太長時間。可看見她眼角微微泛紅,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有難得一見的憂愁悲憫, 他心中一軟, 只覺得橫豎都是要死了,何必再同她說這些, 讓她臨死時還徒增煩惱。于是他乖乖将四顆藥丸送回瓷瓶裏, 捏着最後那顆藥丸送入口中。

他在外頭風餐露宿慣了, 生病受傷有藥就算不錯,如今蘇小冬又不在身邊,沒人拿他當個孩子寵着哄着, 吃顆藥丸哪裏有那麽多講究,他一仰頭便将那顆鸩羽丸幹咽了下去。

卻不想藥丸剛剛咽下,明細風卻将一杯水遞到他手邊,微微蹙着眉頭責怪:“這孩子怎麽這樣吃藥?也不怕噎着,快,快喝點水。”

宣寧接過那杯溫水,也顧不得喝,只愣愣地看着明細風。

明細風被他盯得久了,有些不自然地解釋道:“這回你我二人多半是要死在這裏,眼看着這一世母子的緣分也快要盡了,你我又不是仇人,臨了,還不能和睦地待幾個時辰嗎?”說着,她托起他握着茶杯的那只手,溫聲道:“喝點,把嘴裏的藥味沖淡些也好。”

宣寧本想說,那藥其實不苦。他滿嘴腥氣,再苦的藥咽下去也是一股子鐵鏽味,可他終究沒有拂了明細風的少得可憐的微漠好意,端起溫水輕輕抿了一口。

明細風盯着宣寧以溫水送了藥,看他漸漸不再嘔血,終于稍稍松口氣。

長夜漫漫,外頭人荒馬亂的,枯坐實在無聊,于是明細風優哉游哉地剝出花生來吃。紅棗、花生、桂圓、蓮子本是婚禮上寓意美好的祝福,筵席散場,空山寂寥,竟成了明細風等待仇人打到眼前來時,百無聊賴的消遣。

明細風邊剝花生,邊側頭看宣寧。年深月久,明細風已經不記得許多年前小宣寧剛剛被帶回鸾鳳閣時的模樣,可她記得那時她見到那個小小的孩子,心下盡是驚嘆,當初襁褓裏被割手放血,哭聲孱弱得跟只小奶貓似的小東西,竟真能被宣憑養活,還長成那樣一個健康俊秀的孩子。

大約是今日出來的急,宣寧頭發未及全束,只用一根簪子绾起一半,另一半随意地披散着。因着一身積重難返的傷病,他如今面色顯得分外清淡,與以往的淩厲狠絕很是不同,蒼白的面孔,蒼白的唇,僅有那一對眉眼還有些濃墨重彩的意思,可眼睛裏的光也黯了,像是一截沒剩幾寸的蠟燭,馬上便要燃盡了似的。

他這個模樣,清俊疏朗,太像他的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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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究是對不起他的父親的。宣憑一輩子端直風雅,卻走得那樣狼狽,這些年她看見紫來居外的落梅零落成泥,便總會想起來宣憑一身泥濘倒在她懷中的那一日。

她只有明英與宣寧兩個骨肉,深知明英已過了習武最佳年紀,便是未來身體痊愈,也難成大器,找回了宣寧,便動了要将鸾鳳閣交到宣寧手上的心思。可鸾鳳閣的人,心腸是不能軟的,她看見受過透骨釘之刑後奄奄一息的宣憑床前,宣寧盡日啼哭,便覺得生氣,下令讓人将宣寧帶走丢進困獸洞裏去磨練心性。

那時宣憑本就只剩一口氣了,眼睜睜看着孩子被拖走,被逼得沒有辦法,咽下行刑時偷偷留下的一顆鸩羽丸,掙紮去紫來居找她,求她放過宣寧。她那時在小憩,靈鵲恰好不在,守在外頭的寒鴉一貫跟塊石頭似的冷硬固執,宣憑便那樣強撐着一口氣在紫來居外等了一個時辰。

待到她終于醒來推門出來,宣憑從廊下踉踉跄跄地朝她走去,邁出幾步便站立不穩地跌倒在地,掙紮着站起來,又往前走幾步,又是體力難支地跌倒。

宣憑最終沒能走到她面前,是她心生恻隐朝他走去的,她在宣憑面前站定,眼看着他一身青色衣袍半是污泥半是鮮血,狼狽不堪。

他用盡所有力氣來見她,剛剛見上面卻開始大口大口嘔血,身子向前一撲倒了下去。明細風記得自己下意識地接住了宣憑的身體,他像一只瀕死的魚在自己懷中掙紮着,顫抖着不斷嘔血,臉色已是毫無生氣的灰敗,卻死死拉着她的一角衣袖。

不多時,他身上三十六枚透骨釘的傷口齊齊崩裂,熱血沾了她滿手滿懷。宣憑在她懷中疼得額角青筋凸起,他胸口劇烈起伏着,一口氣卡在喉嚨裏上上下下滾動着不肯咽下去,死死盯着她,目光凄厲地亮着。

他已經說不出話,拿手指沾了自己的血,在地上一連寫了三個“寧”字。

明細風不是不會心軟,但她不許自己為宣憑心軟。她默不作聲地看着他在自己懷中掙紮,幾乎将渾身的血都流盡嘔盡,眼中的光終于漸漸黯了下去。她擡手替他阖上眼,将他的屍身平放在地上,只吩咐了寒鴉兩件事:“幫我準備熱水,我要沐浴。這裏,找人盡快處理一下。”

明細風不肯承認自己也會心軟。

可她在宣憑死後的第二日便去困獸洞看了宣寧,驚喜的發現小家夥很聰明,懂得藏拙,在這場你死我活的游戲裏像空氣般毫無存在感,她為他準備的保護他的暗箭竟到只剩四人時才第一次發動。她那時開始覺得,大約是天意讓鸾鳳閣後繼有人,才會讓這孩子活下來,并被她找了回來。

可很快她開始厭惡這個孩子了。人性總是自私,縱使明英待他再好,宣寧也不肯為明英采血入藥。一直到那個暴雨的夏夜,明英為了找他徹底廢了兩條腿,這個小白眼狼才終于松口肯采血入藥救他一命。

可說到底,那時便已經遲了,她的英兒再站不起來了。

碟子裏的花生都被明細風吃光了,伸手摸///到了幾顆桂圓,她便順手剝了,和一小把紅棗一塊放到宣寧眼前的空碗裏:“你臉色不好,多吃些桂圓紅棗,益氣補血的。”

這樣和睦融洽的氛圍,在宣寧看來實在太過詭異。他沒有接話,也沒有去碰碗裏的桂圓紅棗,明細風不以為忤,無奈地笑:“你大約很恨我,當然你也确實應該恨我。這些年,你為了你大哥的病吃了很多苦頭,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但你別怨你大哥,怕影響他養病,我沒告訴他……”

“這都是我自己願意的。”

宣寧六歲前跟着宣憑在鸾鳳閣外長大,初初接觸這世間,便見過了許多善的美的東西,縱使後來進了鸾鳳閣見了更多的漠然冷酷,可心底裏的那一點柔軟,就像是春日撒在地裏的種子,春風一吹春雨一淋,便能發芽壯大起來。

說到底,他跟自小長在鸾鳳閣裏的孩子還是不同的,也只有他才能将天字組帶成那副模樣,人人有情義,便人人有了弱點,可人人又願意為着這份情義赴湯蹈火肝腦塗地。

明細風不得不承認:“你是個好孩子。”

她擡頭看向窗子,隔着一層薄紗,能看見外頭隐隐的天光。天竟然就快要亮了,她心裏清楚,外頭并不安生,撻伐之人步步逼近,即使日頭快要升起了,可這些她精心布置的亭臺景致卻猶如處于夕照中,很快要沉入漫漫長夜。

她從未與宣寧這樣長久地待在一處,也從未與他開誠布公地剖出心來講話:“我本想着,我是不可能護着英兒一輩子的。若無意外,鸾鳳閣最終總是要交到你手上,我對你差一點,你便能感念英兒的好多一點,待我百年之後,你才會善待這個大哥。”明細風笑出聲:“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最終世上不會再有一個鸾鳳閣,而英兒卻要靠一個小姑娘護着。”

兩個人都知道,明細風口中的小姑娘指的是誰。

“你別難過,那個小姑娘心裏有你,是她來求我救你時,我逼她嫁給英兒的。當初她闖上無回峰來,是英兒同我說喜歡她,我才留下她一條命,你大哥自小受了太多苦,你便再讓你大哥這一回,好不好?”

宣寧苦笑:“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便是說不好,又能如何?”他想了想,補了一句:“大哥并不是真的喜歡她,當初擅自帶她進入無回峰後,是我帶着她去求大哥騙您的。我明白,只要大哥這樣說,無論如何您都會留她一命。”

“所以……”明細風怔住,盯着宣寧片刻,問,“所以,那封信上寫的,并不是實話!”

“什麽信?”

“你出發去五毒谷後,有人在寒石院附近撿到一只受傷落地的信鴿,發現了一封信。信上說,若洗髓續靈湯治好了英兒,只怕你少閣主地位難保,所以你務必設法以蘇小冬刺激英兒,使他服藥期間思緒動蕩,血氣散亂,縱使不死,也再無痊愈可能。

宣寧輕輕嗤笑:“您覺得我故意放走蘇小冬,是為了讓大哥不能安心治病,所以我回來後,您就禁止我去探望大哥。待到大哥的病真的好了,您有了一個健健康康的孩子将來可以接管鸾鳳閣,我便不必再活着了,是嗎?”

“我……”他說的每個字都準确無比,明細風看着他的笑只覺得刺眼。雖然三十六枚透骨釘沒有盡數打完,但三十枚釘子也足以将他徹底毀了。宣寧內功與招式都是她親自盯着練下來的,他練功時吃的苦受過的罰,如今卻像是日出之後冰雪消融般,昨夜的徹骨苦寒毫無蹤跡。

可他,明明是吃過苦的。那些苦,算是白白受的了。

若是沒有那三十枚釘子,以宣寧全盛時的功力,召回青鸾與寒鴉,死守山門,今日是否還可以一戰?又或者,沒有那三十枚釘子,江湖上沒有少閣主受刑鸾鳳閣自亂陣腳的謠言,今日是否還會有這一場各門派的聯合圍攻?

明細風沉默了片刻,點頭道:“抱歉,我那時害怕你要對你大哥不利,心裏想着,不要留下後患,才會……”

“不重要了。”宣寧出聲打斷,“只是,母親難道不覺得奇怪嗎?進山大陣數十年無人能破,這一次,怎麽會這樣輕易的被毀了陣眼,輕易的好像,有人給他們畫了地圖似的。還有,您剛剛說的那封信,信鴿先受了傷,又讓人輕易地給撿到了,為什麽就那麽恰好?”

聽着外頭的腳步聲與氣息生,現下外頭确實聚集了不少人。果然,天色徹底大亮時,開始有人喊着要明細風與宣寧滾出去。日上三竿,這些惱人的聲音越加高亢嘈雜起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聽着好不熱鬧。

宣寧撐着椅子扶手緩緩站起身:“像是到齊了,我們也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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