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

這大約是雙風居落成以來最熱鬧的兩日, 前一日彩綢飛揚爆竹喧天,這一日也是人滿為患嘈嘈雜雜。靈鵲領着天字組僅剩下的四個人守在門外,橫劍立刀于檐下, 刀鋒劍刃泛着血光, 想是這一夜喂了不少血。

宣寧站在門邊微微眯着眼看院子裏的人。他聽說鸾鳳閣本是普普通通的江湖門派, 一直傳到明細風手上才變了味兒,行事越發乖張難測起來。這一切變化,左右不過在這二三十年間發生,宣寧雖未曾事事親歷, 但說書人口中鸾鳳閣的罪狀反反複複無非就是那麽幾條, 鳳鳴山高氏滅門是其一,晴回谷祝氏滅門是其二, 那都是十幾年前的陳年舊事了,發生時他甚至還是個孩童, 若把近年來他為了給明英治病殺的無辜之人也算進來, 與鸾鳳閣真正結下仇的,也就是再添上渝州趙家、青州五毒谷與堰州懷空谷。

而如今祝氏、高氏、趙家均已被滅門, 今日自然不在院中;五毒谷的南溪懷璧其罪,因為一塊紫金板被他所殺, 可五毒谷偏安一隅不願卷入是非, 今日也沒來。宣寧挑眉,如此說來, 沾滿了院子裏義憤填膺口口聲聲喊着要報仇的人, 竟然只有懷空谷的顏韌之算得上是師出有名。

果然, 明細風的聲音從宣寧身後傳來:“各位英雄說是來找我鸾鳳閣尋仇,可我記性實在不好,竟一時想不起來, 究竟之前做過什麽得罪過諸位。”

明細風的聲音天生又細又甜,年過半百,輕緩悅耳地說起話來聲音裏猶帶着少女般的嬌憨甜美,院子裏的人若不是手裏提着的刀劍還往下滴着血,實在教人一個不留心便要醉在她宛如少女撒嬌般宛轉的聲音裏。

顏韌之向前邁了一步,道:“別想狡辯,三秋派大弟子岳松,徐家堡沈路遙師兄弟三人,明鏡山莊前莊主萬裏遠一家四口,琴劍山琴心閑人宮徵,這些難道不是鸾鳳閣下的殺手?”

明細風輕輕“咦”了一聲,問道:“小子,你是誰?”

“懷空谷顏韌之。”

“你姓顏,這個年紀,應該是顏瑾的兒子?”明細風邊撥//弄着指甲,邊搖頭道,“沒禮貌!你家大人呢,這裏哪輪得到你說話?”

顏韌之未及應話,另有人接過話茬:“明閣主此言差矣,自古英雄出少年,若無顏少谷主振臂一呼在先,周密籌謀在後,也沒有我們勠力同心打上無回峰的今日。”替顏韌之說話的是明鏡山莊新任莊主萬裏行。當時顏韌之借着懷空谷的名義暗中給許多門派寫信提議圍剿鸾鳳閣,一開始回應者寥寥無幾,直到明鏡山莊與清秋山率先響應,萬裏行更是以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道理親自現身說法,之後陸陸續續開始有其他門派加入,結成今日之盟。

明細風的目光從手指上移開,落在萬裏行身上,似笑非笑道:“恭喜萬莊主繼任明鏡山莊莊主,萬莊主今日來,莫不是要來跟我讨一份賀禮的?”

萬裏行怒目圓瞪,高聲道:“你少裝無辜!我大哥一家四口便是命喪你鸾鳳閣之手,可憐我那小侄兒還不滿周歲,孩子還那麽小,鸾鳳印都無處可打,你們硬是将孩子的襁褓拆開,生生烙在孩子的背上。”

萬裏行所言倒是不虛。

刺殺萬裏遠這樣的人物自然是要天字組出手的。宣寧記得非常清楚,那日萬裏遠夫婦叫家中老仆帶着兩個孩子逃命,夫婦二人斷後戰至力竭。那名忠心耿耿的老仆護着幼主與他拆了十幾招便被他一劍貫穿後心,死時還用手捂住了萬家姐弟二人的眼睛。萬家的那個小姑娘已經有六七歲,是知道害怕的年紀了,看着宣寧提劍上前,手忙腳亂地将襁褓裏的弟弟護到自己身後,邊發抖邊哀求:“哥哥,放過我和弟弟吧。”

小姑娘瓜子臉大眼睛,淚水連連的模樣很招人疼,長大了一定是個聞名江湖的美人。

可惜,鸾鳳閣殺人,只問銀錢多少,不問善惡是非,心軟更是無益的。

好在宣寧身上總帶着一種糖。他蹲下身,掏出一顆紅紙包着的糖遞給小姑娘道:“別哭了,這顆糖給你,吃吧。”他到底不會哄孩子,硬//邦//邦的一句話像是命令,被吓壞了的孩子哆哆嗦嗦地拆開糖紙,把那顆糖吃了下去,沒過多久頭一歪便昏睡了過去。

那顆糖裏混着極大劑量的迷//藥,她會在睡夢中死去,毫無驚懼痛楚。宣寧抽//出劍時,忽然想起萬家老仆臨死的模樣,學着他的樣子,一手遮住小姑娘的眼睛,一手持劍刺穿她的胸口,連帶着她身後的嬰兒也沒了動靜。

買兇者找到鸾鳳閣是出了高價的,自然要驗貨,鸾鳳閣刺殺成功後會在屍體上留下鸾鳳印。鸾鳳印是個三寸為徑的圓印,上頭的紋樣與宣寧九翎牌上圖案相似。那個小姑娘長到六七歲,攤開手掌勉強能将鸾鳳印蓋上去,可她護在身後的那個嬰兒便無處下手了。宣寧猶豫了好一會,才小心翼翼地拆開嬰兒的襁褓,在他背上留下印記,又笨拙地将他用軟包包裹成原來的模樣。

那是宣寧第一次殺幼童。他将萬家姐弟二人的屍首平放在地上,解了自己的披風将他們蓋上,在他們的屍首旁站了很久。他想起李家村被屠時,他親眼見過遍地橫屍裏有他的玩伴,明明恨極了那些對老人幼童下手的人,可這一日,他卻成了自己最恨的人。

鸾鳳閣的規矩,買兇者匿名投信,寫明刺殺之人,并預先支付一半酬勞。為防筆跡洩露買兇者信息,那封信會被送入臨書閣謄寫一遍再轉到一組十二院裏執行任務的人手中,任何人不許追查買兇者來歷。可那一回,宣寧沒遵守鸾鳳閣的規矩,想方設法查到了究竟是誰想要殺萬裏遠一家。

事情已經過去幾年,如今宣寧冷眼看着院子裏一身錦緞绫羅氣宇軒昂的萬裏行,只見他看向明細風的目光裏滿是憤怒與仇怨,借刀殺人者義憤填膺地對一把刀叫嚷着要殺人償命,這世道實在玄妙至極!宣寧忍不住笑出聲:“萬莊主自己也說了,萬裏遠一家四口的屍首上是打了鸾鳳印的。鸾鳳閣拿人錢財□□,若萬莊主真心要報仇,應該去找那□□之人,而不是來找我們這把被借去殺人的刀。”

萬裏行生性多疑,當初投給鸾鳳閣要其刺殺大哥萬裏遠的那封信不敢假他人之手,是他親手所書。萬裏遠一家慘死,他登上明鏡山莊莊主之位後,想到鸾鳳閣臨書閣裏存了一份他親手所書的買兇弑兄的罪證,心中惴惴。本來那封信安安生生地存在鸾鳳閣裏,數十年後化作飛灰,也便無事了,偏偏顏韌之召集江湖同道圍剿鸾鳳,萬裏行便坐立不安起來,思前想後決定索性加入顏韌之,攻入鸾鳳閣後偷偷放一把火燒了臨書閣,此後死無對證,才算一勞永逸。

萬裏行心裏有暗鬼,聽宣寧這樣說,冷哼一聲,不再搭話。除卻懷空谷與鸾鳳閣确有舊仇,在場諸人多是因為門派裏死了人卻找不着仇家,可舊仇未報又臉上無光,想着跟着上無回峰來追着鸾鳳閣砍一刀,便算是給報仇一事出了力了。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本就名不正言不順的事,如今宣寧挑明了,像是往噼裏啪啦冒着火星燒得正旺的柴火上劈頭蓋臉地潑了一盆冰水,吵吵嚷嚷的人群頃刻間偃旗息鼓,不肯多話。

一時間滿院的人三緘其口無人應話,明細風将目光從自己的手指甲上移開,笑道:“既然師出無名,那就散了吧,鸾鳳閣地方小,我就不留各位吃飯了。”

“等等。”院子裏傳出個蒼老低沉的聲音,明細風擡腿欲走又被喊了回來。她回頭看去只見人群讓出一條道來,自人群最末走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在清秋山掌門俞青崖身後站定。俞青崖拉着那少年走到前頭:“少閣主言之有理,我多嘴問一句,我這徒兒名叫祝念仇,他來尋仇,可算是名正言順?”

祝念仇的名字一出,滿座嘩然。當年鸾鳳閣血洗晴回谷可謂慘無人性,聽說明細風甚至讓人去祝氏祠堂翻出家譜來,将祝氏族人屍首一具一具取來核實姓名,當日未在晴回谷的人也未能逃過此劫,在那之後的數年裏終被趕盡殺絕,是以近十幾年來江湖上祝氏子弟已經絕跡,不曾想清秋山竟為祝氏留下來了一線血脈,今日還将他帶上了無回峰。

俞青崖解釋道:“當年我師妹許青挽與晴回谷二弟子祝菘情投意合結為連理,祝氏一族遇害時,恰好她與祝菘置氣回了清秋山,才逃過一劫。祝氏被滅門後,師妹發現腹中已有祝菘骨血,但她憂思難解日漸病重,多虧清秋山醫、武兩修,清秋山上下以湯藥和真氣相護勉強吊住她的性命。饒是如此,生下念兒後,師妹很快還是撒手人寰。念兒生在清秋山長在清秋山,未入祝氏家譜,未以祝氏後人身份示人,才得以保住一命。”

聽他說完,明細風撫掌而笑:“這些年來我從未中斷過尋找祝氏與高氏後人,今日俞掌門替我送上門來,倒是我要道一聲多謝了。”

“念兒今日上無回峰來是為了給家族報仇,只是明閣主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來對付一個十六七歲的毛頭孩子未免讓人笑話,不如讓他與少閣主兩個小輩過幾招,若是輸了,我這徒兒任你處置絕無怨言,若是贏了,希望明閣主自裁以告高、祝二族在天之靈,明閣主意下如何?”俞青崖邊說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宣寧,他自小學醫,深谙望聞問切之道,今日一見宣寧面色便發覺不妥,後來聽他說話更覺氣虛孱弱。俞青崖猜測,宣寧如今連站穩身子都是勉強,更是枉論與人動武。若是平日,祝念仇對上宣寧,怕是連他的一角衣袖都沾不到,可今日的情形來看卻未必不能一搏,因而俞青崖才會提議讓祝念仇與宣寧過招。

明細風看了宣寧一眼,只覺得相比之前,他的氣色又差了幾分,在明晃晃的陽光下,臉色慘白得驚人。從神态步法來看,那個祝念仇似是功夫平平,可畢竟從沒跟這人打過交道,宣寧如今身體情況太糟,她實在不想再讓他涉險。于是明細風決定胡攪蠻纏到底:“祝氏滅族時,我家寧兒才六七歲,你要你徒兒找他尋仇,還講不講道理了?”

“不是要找他尋仇,只是與他過招,兩人點到為止,不可互傷性命。”

明細風衣袖一擺,冷哼道:“想報仇就讓你的寶貝徒弟來找我打,又想報仇,又想挑軟柿子捏,好處豈能全讓你占了?”

聽了這話,站在她身旁的宣寧“噗嗤”一聲笑出來。他從未在她面前笑得這樣生動,明細風看着竟有些恍惚。宣寧笑着說:“我不是軟柿子,這個小東西我能應付,您省着點力氣罷,還有半院子的老家夥呢!”

說着宣寧手腕一抖,泠泠劍光出鞘,身子如鹞子般輕飄飄地掠出,穩穩落在庭院中間的空地上。他掃了人群一眼,長劍輕挑解下一名琴劍山弟子腰間的酒壺,道:“小兄弟,借你的酒一用,等打完架你來找我,帶你去鸾鳳閣的酒窖,好酒任你挑。”

說着,也不等人答應,他便擰開酒壺,在地上澆出來一個以一丈多的長短為徑的圈來,将酒壺抛還給那名琴劍山弟子,幹淨利落地挽了個劍花,對祝念仇道:“來吧,說好了,二十招內,你逼我出了這個圈就算我輸,否則我可就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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