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我沒有家了
倆人很快就坐上了去植物園的公交車。
這天是清明節的假期,車上的人很多,一個疊一個的站着,幾乎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不過倆人今天的運氣不錯,上車沒多久就等到了位置,還是個并排的,在公交車最後一排。
後排的座位難免有些晃,不過這輛車的司機開得很穩,不急不躁,慢悠悠地晃着往前走,陸柏清坐在窗戶邊兒,他擡手把窗戶打開,小風吹過倆人的發梢,倒也有種惬意的感覺。
湯煦坐在他的旁邊兒,眼睑微微垂着,忍不住地,一直盯着陸柏清受傷的手掌看,看那白花花的紗布,也看紗布下面隐隐的血跡。
他當然心疼陸柏清,光是聽陸柏清描述當時的情景,他就能想象有多疼了,玻璃碎片紮進肉裏,湯煦只是想想都忍不住蜷起腳趾。
而除了心疼陸柏清之外,不可避免的,湯煦卻還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情緒,或許是害怕,或許是抗拒,也或許是別的什麽東西,他好像開始意識到“破産”這個詞語背後的含義了。
陸柏清的生活并沒有湯煦想象中的那般游刃有餘,湯煦一直是知道的,但因為自己也同樣可能會經歷,所以湯煦有了更深刻的體會。
而陸柏清之所以會給湯煦一種游刃有餘的假象,是他有能力面對這些,可湯煦卻并沒有。
就比如在臺球廳看場子這件事兒,湯煦想,如果換做自己遇上那些難纏的顧客,他大概會直接撂挑子不幹了,給他再多的錢他都不幹。
小少爺哪兒受過這種委屈啊,別說拿酒瓶子砸他了,就算是讓他拿酒瓶子砸別人他都嫌累,嫌手酸手痛。
可那是因為曾經的湯煦有這個底氣,他不缺那些錢,現在的湯煦不一樣了,他已經不再是曾經那個不可一世的小少爺了,湯煦還沒有搞清楚他們家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他不确定,會不會有一天,自己也要像陸柏清一樣,為了活下去而被迫找這樣的那樣的工作。
除了在臺球廳看場子之外,湯煦又想起了陸柏清的其他工作:在早餐店打工,在音樂餐廳彈琴,給別人做家教等等,湯煦發現,沒有一項工作是他可以勝任的。
早餐店他起不來床,音樂餐廳他不會彈琴,家教就更不必說了,他遠沒有陸柏清那樣優異的成績,甚至自己還需要請家教來輔導。
公交車還在繼續往前開,後排太颠簸了,一上一下的,湯煦覺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七上八下,他好像是暈車了,不然怎麽會這麽難受?他覺得自己有點兒喘不過氣來了。
“怎麽了?不舒服嗎?”陸柏清很快就發現了他的異樣,湊過來,用那只沒有受傷的手掌探了下他的臉頰,說,“怎麽臉這麽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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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湯煦抿了下嘴唇,頰側的小虎牙擦過唇瓣,片刻,搖搖頭,有點兒勉強地笑了下,說,“沒事兒,我可能是有點兒暈車了。”
當初只是懷疑的時候,湯煦下意識地就把自己的擔心告訴了陸柏清,可這會兒事情真的發生了,湯煦卻不知道該怎麽跟陸柏清講了。
這事兒該怎麽講呢?說我家破産了,說我不是那個金貴的小少爺了?然後呢?陸柏清會怎麽想他呢?
一直以來,在陸柏清面前,湯煦一直都是金貴的小少爺的形象,湯煦知道,陸柏清不是因為錢才跟自己在一起的,可是猛然發生了這樣的事兒,湯煦還是覺得無法面對,他不知道該怎麽向陸柏清開口。
陸柏清的眉心擰了又擰,還想說點兒什麽,湯煦有些疲憊地靠在椅背上,閉着眼睛,說:“別問了,我真沒事兒,我困了,眯一會兒就好了。”
清晨的陽光透過車窗,剛好照在兩人的身上,明亮到有些刺眼。
陸柏清低頭在書包裏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頂黑色的鴨舌帽,蓋在湯煦的腦袋上,輕聲說:“……睡吧,我不打擾你了。”
公交車繼續晃悠悠地往前走,好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又好像只是眨眼的工夫,車停在了植物園這一站。
下車之後,倆人并肩走着,好似親密無間,但誰都沒有說話,氣氛陷入了一種奇怪的寧靜,像是暴風雨來臨的前一夜。
平心而論,陸柏清是個特別、特別好的人,他明顯是看出了湯煦的異樣,但湯煦不願意說,他就不再多問了,只是安安靜靜地陪着湯煦。
可他越是這樣,湯煦心裏就越難受,如果說一個人的情緒是一杯水的話,湯煦的水杯已經馬上就要溢出來了,可是陸柏清那麽那麽好,湯煦連發脾氣的理由都找不到,所有的情緒都只能積壓在胸口。
植物園很大,各種植被郁郁蔥蔥,倆人很快走到了園林的最深處,那裏有一棵據說上千年的柏樹,枝繁葉茂,樹枝上挂滿了紅絲帶,有些顏色還是鮮紅的,有些則已經因為雨雪風霜而褪了色,變得破舊不堪。
柏樹旁邊兒有個小涼亭,有工作人員在賣紅絲帶,陸柏清也去買了一條,然後在底下祈願人的那一欄,用筆端端正正地寫下了湯煦的名字。
陸柏清的字很漂亮,絲帶也很漂亮,紅色的綢緞上用金色的絲線勾勒出許多吉祥的話語,湯煦一眼就看到了“平安喜樂”四個大字。
明明是很美好的祝福,可是在這一瞬間,湯煦的負面情緒卻到達了頂點。
——去他媽的平安喜樂,他根本就擁有不了這樣美好的祝福。
如果真的要讓他平安喜樂,就把他原本平靜的生活還給他啊,憑什麽要讓他嬌生慣養了十幾年,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之後,又把他從神壇推下,讓他跌入泥潭?
“不要挂上去了,”湯煦把絲帶從陸柏清的手裏扯出來,揉吧揉吧,狠狠地扔進了旁邊兒的垃圾箱裏,語氣冷冷地說,“這種祝福有什麽意思,反正也沒法實現。”
不等陸柏清反應,湯煦轉身跑入了旁邊兒的小道,周圍的人太多了,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湯煦!湯煦!湯——煦——!”站在人群裏,陸柏清一遍遍地喊湯煦的名字,回應他的,只有旁邊的路人疑惑的眼神。
植物園裏的人很多,又以那棵千年的柏樹旁最甚。
湯煦逆着人流跑,遇到岔口就右轉,再遇到岔口就左轉,一直跑到實在跑不動的時候,才喘着氣停了下來。
小少爺的體力着實不好,湯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跑了多遠,只覺得兩腿像是灌了鉛,一步都邁不動了。
但小少爺又愛幹淨,毛病多,不願意随便找個地方坐下,他沒找到休息的地方,于是只能站在原地,彎着腰,雙手撐在膝蓋上休息。
幾秒鐘後,湯煦忽然意識到有點兒不對勁兒了。
這裏太偏僻了,已經不像是植物園了,反倒像是什麽僻靜的深山老林。
周圍已經沒什麽人了,景色也逐漸荒涼,小路旁邊兒不再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木,而是一大片的荒田,腳下也不再是鋪設整齊的石板路,而只是一條小小的土路,湯煦的鞋子上依舊不知不覺地沾上了許多泥土。
好在這會兒還是白天,今天天氣好,日光也足,明燦燦的陽光從頭頂落下,給人一種溫暖又閑适的感覺。
湯煦又站着歇了一會兒,感覺恢複了一點兒體力,調轉了個身折回去,開始找回去的路了。
湯煦深知自己路癡的屬性,早早地就拿出手機,點開導航之後,他“驚喜”地發現,這裏竟然沒有信號。
這什麽破植物園啊,湯煦晃着手機,暗自腹诽道,這都二十一世紀了,深山老林也該通網了吧?
算了,求人不如求己,又一次導航加載失敗之後,湯煦果斷地收起了手機,堅定地踏上了回去的征程。
他憑着記憶往回走,先左轉、再右轉、再左轉、最後右轉……
辛辛苦苦走了半天的路,湯煦終于——又繞回了原位。
看着周圍有點兒熟悉但又有點兒陌生的景色,湯煦簡直是欲哭無淚。
他覺得真的不是自己的問題,這四周光禿禿的,一點兒參照物都沒,不知怎地,湯煦突然想起了自己剛認識陸柏清那會兒,他也迷過一次路,本來是想躲着陸柏清的,結果愣是跑到陸柏清的眼前兒去了。
陸柏清,陸柏清。
湯煦驀地想到了這個名字,心髒像是突然被人狠狠地用門擠了一下,酸溜溜的酸。
他不是想沖陸柏清發脾氣,也沒覺得陸柏清不好,他只是……太突然了,他還沒想好要怎麽面對。
湯煦拿出手機,想要給陸柏清發了個消息,剛點出對話框,他又退了回去,這深山老林的,就算是他給陸柏清發消息也沒有信號,還是不要白費那個力氣了。
當然,沒信號只是個借口,更主要的原因是湯煦覺得尴尬,太尴尬了,自己莫名其妙地對着陸柏清發了一通脾氣,結果現在迷路了,又要回去找他,這算是什麽事兒啊?
走了那麽遠的路,湯煦實在是累了,這會兒他終于不嫌棄地上髒了,随便找了塊兒石頭坐了下來。
偏偏天公不作美,剛剛還是晴空萬裏的,這會兒突然就烏雲密布了,沒幾分鐘的時間,豆大的雨點兒就落了下來。
陸柏清昨天提醒過湯煦了,說今天有雨,但湯煦那時候心不在焉的,并沒有把傘塞進書包裏,這周圍還一片荒蕪,一個避雨的地方都沒,湯煦索性擺爛了,也不躲了,就坐在冰冰冷冷的石頭上,雙手環抱着膝蓋,任由雨水從頭頂澆下來。
好冷啊。
雖說已經立了春,但天氣到底還是冷,冰冷的雨絲随着風刮在身上,湯煦止不住地打起了哆嗦來。
“嗡——嗡——”
手機的震動聲有些突兀的響起,湯煦有些迷茫地掏出手機,突然發現是陸柏清打來的電話。
不知道怎麽回事兒,剛才豔陽高照的時候明明是一格信號都沒有的,這會兒狂風大作、暴雨如注,手機的信號反而莫名地好了起來。
伴随陸柏清的來電,湯煦還看到了很多很多個陸柏清的未接來電,以及陸柏清發來的短信、微信,QQ消息……
湯煦的手一抖,摁下了接聽鍵,電話那邊兒,陸柏清的聲音馬上傳來,問湯煦:“你現在在哪兒?”
湯煦還懵着,聽到陸柏清的話更懵了,說話都有點兒颠三倒四的:“我也不知道,陸柏清,我迷路了,我也不知道我在哪兒,我想給你打電話的,但是我手機剛才一直沒有信號……”
“別着急,沒事兒的,”隔着電話,陸柏清的聲音依舊沉穩,他低聲安撫他道,“你微信給我發個定位過來,我現在就過去找你。”
湯煦很聽話地依言照做了,半小時後,雨還在下,一個高挑的身影從厚重的雨幕裏走了出來。
陸柏清也沒有帶傘,滂沱的雨水已經把他的衣服都浸濕了,他今天穿了件白襯衣,全部濕透了之後黏在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脊背。
湯煦還蹲坐在那塊兒石頭上,蜷縮着,身上都是濕噠噠的雨水,衣服同樣黏在身上,像是被抛棄許久的孩子。
他其實很想去迎一下陸柏清,但身體就像是被定住了似的,他還記得自己近乎無理取鬧的舉動,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陸柏清。
陸柏清走近了,彎下腰,認認真真地看着他,他沒有質問他為什麽要跑,也沒有責怪他害自己在雨中找了這麽久,只是淡淡地問了句:“要回家嗎?”
就這麽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湯煦終于是徹底繃不住了,他上前一步,抱住陸柏清的脖子,嚎啕大哭起來。
“哭什麽?你一聲不吭地丢下我就跑了,我還沒哭呢,”陸柏清的語氣有點兒無奈,但還是伸手環住了他的腰,又像是哄小孩兒似的撫摸着他濕漉漉的頭發,“行了,不哭了,我不是都找到你了嗎?”
“對不起,陸柏清,我真的不是故意想跟你發火的,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湯煦的腦袋埋在陸柏清的肩膀上,哭得一抽一抽的,他閉上眼睛,小聲說道,“我沒有家了,陸柏清。”
作者有話說:
感謝SerenaG的貓薄荷X1,感謝為什麽不能用顏文字的魚糧X1,感謝大家追文,小川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