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我不相信你
半小時後,陸柏清打車趕到人工湖的時候,湯煦正光腳站在淺沙灘上,揚起手臂,往湖裏丢石頭。
少年人的褲腿被随意的卷起,露出筆直又光潔的小腿,好似只是普通的在這裏玩水的游客,但手上的動作卻格外用力,暴露了主人此刻煩躁的情緒。
此時的湯煦十分、百分、萬分後悔,他覺得自己好沒出息。
剛才他都已經下定決心要跳湖了,都已經踩進水裏了,在電話裏聽到陸柏清那麽質問自己的時候,他卻又突然動搖了,他覺得陸柏清說得好像有點兒道理,是他主動去追陸柏清的,現在說不要他就不要他了,有點像那種撩完就跑的渣男。
後來不知道怎麽的,稀裏糊塗地,他就答應了陸柏清再見一面的請求。
電話挂斷之後,看着一望無際的湖面,湯煦立刻就後悔了,他都打算去死了,還管那麽多幹什麽?陸柏清總不能跑到他的墳頭哭訴他是渣男吧?而且就算是真哭訴又能怎樣,他湯煦也聽不到啊,他早就不知道去哪裏快活了。
可是他都已經答應陸柏清了,這會兒要是趁他還沒來就跳湖了,好像也有點兒不是太好,都死到臨頭了還要說話不算話,這聽起來多跌份兒啊,湯煦覺得有辱自己的形象。
算了,湯煦想,見一面就見一面吧,等他見了陸柏清之後就跟他說清楚,告訴他自己就是個撩完就跑的渣男,他沒良心,他自己的生活都過得一團亂麻,他管不了那麽多了。
正想着,身後一陣腳步聲傳來,湯煦下意識地回眸去看,還沒看清來人是誰,便被人拽着手腕摁進了懷裏。
那人力氣太大,五指摁着湯煦的手腕,指節格外用力,湯煦嚴重懷疑自己第二天手腕會青掉,如果他那時候還活着的話。
他的手肘還不小心撞到了湯煦的肋骨,咚的一聲,悶悶的,像是敲在了湯煦的心口上,連帶着讓湯煦的五髒六腑都跟着一起疼了起來。
“嘶……”湯煦下意識地皺了皺鼻尖,想要掙脫他的懷抱,掙紮着說,“……好疼。”
對方非但沒有松手,反而把湯煦抱得更緊了一些,他的一只手還拽着湯煦的手腕,另一只卡住湯煦的脖子,強迫湯煦擡頭,以不容拒絕地姿态吻上了他。
陸柏清的聲音是啞的,他說:“你還知道啊,湯煦。”
唇齒相依的瞬間,湯煦馬上卸了力氣,他認出了陸柏清的氣息,清冽的,幹淨的,帶有一點皂角的香氣。
很奇怪,明明陸柏清也經常在各種地方打工,但他身上的氣息總是幹淨的,不染一絲風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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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煦很喜歡喜歡他身上的味道,也喜歡與他接吻,陸柏清接吻的時候總是控制欲很強,喜歡掐着湯煦的脖子,但湯煦并不讨厭這種感覺,反而覺得很刺激,他喜歡看陸柏清失控的樣子。
這也許是他們的最後一次接吻了,這麽想着,湯煦更主動地回應着他,高高的仰起脖子,露出自己脆弱的脖頸,還用自己的小虎牙去厮磨他的嘴唇。
然而陸柏清并沒有再繼續下去了,他很快松開了湯煦,虛虛地抱着他,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輕輕地拍打他的後背。
“唔……不繼續了嗎?”湯煦眨了眨眼睛,一時有點兒迷茫,主動湊過去親陸柏清的唇角,還想再跟他黏糊一會兒,于是故意激他,“你今天怎麽時間這麽短,你是不是不行?”
“你都打算丢下我了,還嫌棄我時間短?”陸柏清用虎口輕輕地捏了他脖子,挑眉看着他,熱氣全撒在他的臉上,“湯煦,你有沒有良心啊?”
湯煦張了張嘴,本來想硬氣一點兒的,話到嘴邊,語氣又不自覺地軟了下來,軟乎乎的像是在撒嬌:“我知道錯了,對不起嘛,陸柏清,我就是覺得有點累了,我嬌氣,矯情,沒本事,你別跟我一般見識。”
嘴上軟乎乎地道歉,但湯煦并沒有改變主意,他的目光并沒有看向陸柏清,而是一直在往他身後的大湖看,思考一會兒該如何掙脫陸柏清然後跳下去。
實在不行的話,等改天再來跳也行,湯煦暗自打着小算盤,他想,當着陸柏清的面兒跳湖到底是有點兒太刺激了,他怕給陸柏清留下什麽心理陰影,不如等改天陸柏清不在的時候他再回來跳,反正陸柏清還要上學,還要打工,不可能一直盯着他。
“你這哪兒像是知道錯的樣子,你要真知道錯了就不會說這樣的話了,”陸柏清依舊攬着湯煦的肩膀,他輕輕地嘆了口氣,然後拍了拍湯煦的背,“別跟我說對不起,湯煦,你沒什麽對不起我的。”
“你剛才還不是這麽說的呢,”湯煦撇了撇嘴,這時候依然不忘跟陸柏清擡杠,“你剛才還說我沒良心,之前打電話的時候也說了,說我自以為是,還問我為什麽要半途丢下你。”
“我那是在闡述實事,但并沒有要責怪你,”陸柏清垂下眼眸,手指從湯煦的後背向上,放到了他的腦袋上,揉了揉他軟趴趴的頭發,“不管你怎麽樣選擇,這都是你自己的人生,你只需要對你自己負責。”
湯煦的嘴唇抿着,沒有說話,陸柏清于是又說:“我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曾經說過,你沒有想好要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所以你現在想好了,這就是你最後的答案,對嗎?”
“我……”湯煦抿了下嘴唇,想要給出肯定的回答,但話到嘴邊兒,卻怎麽也說不出口,陸柏清的表情是平靜的,淡然的,卻好似尖銳的利刃,直直地戳入湯煦的心髒,讓一切的謊言都無處遁藏。
“我沒有想好。”湯煦低頭看着自己的鞋尖,驀然開了口,眼眶是紅的,“我不想死,陸柏清,我想活着。”
騙不下去了,湯煦連自己都騙不下去,說什麽沒有留戀的,那都是騙人的,這世界上明明有他太多留戀的東西。有陸柏清,有自己的那些朋友,甚至鳥獸、蟲魚、微風、細雨,一切的一切都那麽讓他留戀,他怎麽舍得去死。
可另一邊,生活的重擔卻依然壓着他,讓他時時刻刻都喘不過氣來,他人生的前十幾年都是順風順水的,從來沒有受過這麽多的委屈。
“我也想對自己的人生負責,可是我對自己負責不了,”湯煦不再看遠處的湖水了,他收回目光,偏頭打量着陸柏清,語氣裏帶着幾分自嘲,“我不是你,陸柏清,我就是個嬌氣又沒用的小少爺,沒法像你一樣游刃有餘地面對這樣的生活。”
湯煦想起了很久之前,陸柏清曾經鼓勵說他,說相信他是一個熠熠閃光的人,那時候他只覺得感動,直到他現在才意識到,想要做到熠熠閃光有多困難。
“我真的好累,我不知道要怎麽辦,”湯煦低下頭,把腦袋輕輕地靠在陸柏清的肩膀上,有點兒疲憊地閉上了眼睛,“我不想死,陸柏清,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麽活,我不擅長做這些。”
“你總說自己不擅長,但我覺得你做得已經很好了,”陸柏清搖了下頭,并不同意他的看法,“當初你可是什麽都不會的小少爺,現在一邊學習一邊打工,不也可以幹下去嗎?”
“我現在也并沒有幹的很好,”湯煦閉上眼睛,搖了搖頭,語氣輕輕的,像是随時可以飄走的雲,“就比如現在,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麽,明明我知道我可以還清那些債務,我卻還是沒有活下去的勇氣。”
陸柏清垂眸看着他,湯煦确實已經不是之前的那個小少爺了,曾經他臉上總是帶着自信洋溢的笑容,但現在不是了,他很瘦,瘦到身上幾乎沒有一點肉了,只剩下那雙眼睛還在忽閃忽閃的,似乎随時都會閉上。
“你這不是還有我嗎?”陸柏清垂眸看着他的發旋,片刻,重重地嘆了口氣,說,“你不是總說我做什麽事都游刃有餘嗎,那你為什麽不能再多給我一些時間?我可以陪着去一起改變。”
“你現在說得好聽,一年兩年,你真的能陪我一輩子嗎?”湯煦有那麽一瞬間的感動,但很快就清醒了,“我才不信呢,我已經不是湯家的小少爺了,我什麽都沒有,說不定以後你出息了之後就馬上要把我丢掉了。”
“你是湯家小少爺的時候我也沒少拒絕你,”陸柏清忽然想到了什麽,低低地笑了下,他還抱着湯煦,湯煦能感覺到胸腔的震顫,有點兒酥酥麻麻的。笑了一下之後,陸柏清很快正色起來,說,“湯煦,我不在意這些東西的,我說可以陪你一輩子就可以,你信不信我?”
“我不信。”湯煦很快就開了口,他的嘴唇抿着,很執拗地看着陸柏清說,“你現在的這些保證根本沒有意義,你只不過是為了讓我活下去所以才說的這些,我一個字都不會相信你的。”
“那你就好好地活下來啊,”陸柏清目光定定地看着湯煦,說,“三十年,五十年,你自己來看,看我是不是在騙你。”
倆人又在人工湖邊兒站了一會兒,一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一起坐上了最早一班的公交車回家。
語言本該是蒼白的,陸柏清的任何承諾都沒有意義,湯煦知道的,可聽到他說願意陪着自己的時候,湯煦卻又突然動搖了,他到底還是怯懦,還是膽小,他貪生怕死,他貪戀着陸柏清的這一點點溫柔。
這天是周五,學校還要上課,陸柏清先是幫湯煦請了假,然後自己也請了一個,看着陸柏清眼底淡淡的淤青,湯煦後知後覺地有點兒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耽誤你時間了?”
“還行,”陸柏清的語氣淡淡的,一副不甚介意的模樣,說,“一天晚上算不上是什麽事兒。”
“……哦。”湯煦應了聲,又不說話了,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雲層灑落大地時,湯煦和陸柏清順利回到家,推開了那扇生鏽的鐵門。
杜清秋很快迎了上來,陸柏清走的時候跟她說了不用擔心,但倆小孩兒一整夜沒回來,身為母親,她不可能不擔心,她幾乎一晚上都沒睡。
“是柏清和小煦嗎?”杜清秋看不見,拄着拐杖,摸索着朝倆人那邊兒走過去,絮絮叨叨地數落他們,“你倆怎麽現在才回來在,這都幾點了,外面的天都要亮了吧?”
湯煦十分尴尬,也很內疚,不管怎麽說,讓杜清秋擔心并非他的本意:“對不起,小杜阿姨,我……”
“行了行了,回來就行,回來就行,”杜清秋當然不是真的數落他,聽到他低聲道歉,于是又一下子軟了下來,說,“你們是不是一晚上沒睡?今天別去上學了,快回屋裏睡會兒吧,不然身體吃不下的。”
“嗯,我已經跟老師請過假了,今天我倆都休息,”陸柏清走在湯煦的身後,推着湯煦的膀往屋裏退,然後轉身對杜清秋說,“湯煦昨晚上累壞了,讓他先睡覺吧,我跟你解釋我倆晚上去哪兒了。”
“你倆都去睡,沒什麽解釋的,人回來就行了,”杜清秋敲了敲盲杖,趕似的把倆人一起趕回了屋裏,說,“都是正在長身體的小孩兒,什麽事兒都睡醒了再說。”
陸柏清拗不過杜清秋,被杜清秋敲打着,跟湯煦一起進了房間,又一起鑽進了被窩。
湯煦在旁邊兒看着還覺得挺好笑的,陸柏清平時一副說一不二的樣子,在杜清秋這兒就完全不管用了,他在杜清秋眼裏還是個小孩兒。
倆人并肩躺在陸柏清的那張單人床上,陸柏清繃着臉,一副“我一點兒都不困”的樣子,但沒兩分鐘的功夫,他便閉着眼睛睡着了。
陸柏清的睫毛很長,閉上眼睛的時候,長睫毛在眼窩下方落下一小片的陰影。
平時挺冷漠一人,真睡着的時候,反倒沒有那種冷淡疏離的感覺了,他睡得很沉,整個人安安靜靜的,有種說不出的溫柔感。
老房子的窗簾遮光效果不好,淡藍色的窗簾拉上之後,還能從縫隙裏透出一大片的晨光。
湯煦躺在陸柏清的身邊兒,沒什麽困意,于是他側過身,借着微光,觀察起陸柏清的睡顏,這樣溫柔的陸柏清很難得,也很少見,湯煦忍不住想要多看一會兒。
然而這種平靜并沒有持續太久,陸柏清眉心很快擰了起來。
他好像是做了什麽噩夢,雙眼緊閉着,語速很快地低聲重複着什麽,湯煦沒有聽清。
“……陸柏清?”湯煦猶豫了一下,試探着想要叫一下他,話沒說完,湯煦的手剛剛觸碰到陸柏清的身體,陸柏清便猛地伸手把他拽進了懷裏,死死地壓着他,把湯煦禁锢在懷裏。
“陸柏清!”湯煦下意識地便要掙紮,但很快的,他聽到了陸柏清的呓語:“別走……湯煦……別離開我……”
湯煦忽然愣住了,沉默了許久,他輕輕地嘆了口氣,任由陸柏清那麽抱着他,又主動環住了陸柏清的腰。
“對不起,”湯煦蹭了蹭陸柏清的臉頰,很小聲地在他的耳邊一遍遍重複,“……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