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三

顧唯來到藝術中心找田璃,沒見到她人。同辦公室的婁老師熱情接待了他,又告知了田璃請假的消息,弄得顧唯愣了一下,“病了嗎?”

婁老師笑得慈眉善目,“不是,她申請休假了。”

顧唯蹙了蹙眉頭,有點掃興,“敢情是找地方療傷去了。”

婁老師一聽,遇到了知情人,立馬談興大增,話裏話外不無同情,“誰遇到這事能淡定啊?還有幾天就辦酒席了,突然告訴我們婚禮取消。你說晴空霹靂嗎?這下她在我們中心成了知名人物,走到哪都有人圍着看。她臉皮又薄,不好意思跟人瞪眼,只能躲了呗。哎呀,真是糟心。你說,好端端的鬧這麽檔子事,擱到誰頭上不郁悶啊?”

“是啊,郁悶,郁悶死了。”顧唯似是深有同感地點頭。

婁老師覺得這人有點怪,嘴裏表示着同情,可眼睛裏卻有點半笑不笑的意思。他關切地問:“你手都好啦?”

“好了。”他晃晃已經活動自如的指頭,“你忙,我有事先走一步了。”

“哎,要不要幫你留個話給田璃?”

“不用了。”他自我解嘲地說:“她巴不得一輩子聽不到我的聲音呢。”

“你不是她朋友嗎?”婁老師糊塗了。

顧唯一笑,他和田璃可以是愛人、仇人、陌生人,唯獨成不了朋友。

回到居住的地方,顧唯意外見到了田怡心。她坐在他門口睡着了,頭歪着枕到門框上,一身輕松的運動裝,象是剛剛跑步歸來。他蹲下,用鑰匙點她膝蓋,“醒醒,不怕受涼嗎?”

田怡心揉揉眼,看清顧唯後,說:“我來告訴你一聲,我家老頭兒四處找你呢。”

顧唯攙她起來,打開了門。見牆角放置了行李箱,田怡心呵呵笑了兩聲,“行,還是你有先見之明,已經準備跑路了。”

顧唯從冰箱取出礦泉水,扔給她。

“要走就快點兒,”田怡心喝了口水,利落地抹抹嘴,“他現在恨得要殺人,一肚子火正找不着地方發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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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是不是應該等着他來跟我談?”顧唯點了一支煙,卻不吸,只是燒香似的讓它燃着。

“談個屁,不等你跟他對上話就得少條胳膊斷條腿,瞧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顧唯一擡眼,這才看清田怡心眼眶處有淡淡的淤青,“挨揍啦?”

“哼。”她冷笑一聲,“他犯失心瘋了,苦心安排的好事被毀,心肝寶貝又離家出走,揍我還是輕的,斷絕關系的心都有。”

“活該。”他說得幹脆。

“滾!”她答得也幹脆。

透過袅袅飄起的輕煙,顧唯審視起田怡心。她跟田璃象是一根枝杈上結出的兩種果,單從外貌上看不出相象的地方。但舉手投足間,又有着驚人的相似。譬如攏頭發時的手勢、講話時愛撅起嘴的習慣動作,很容易聯想到她們有某種關系。但歸根結底姐妹倆是不同的,一個恬靜清新,另一個則是雷厲風行的幹練。

“看什麽看!”田怡心對他的注視報以呵斥。

顧唯沒說話,起身去了廚房,不大一會,拿着顆剝好的雞蛋回來,“放眼睛那兒滾一滾。”

田怡心接過雞蛋,卻不領情,“我最煩的就是你這娘們叽叽的勁兒,這麽些年一點兒沒變啊你。”無意中瞥到顧唯小臂上貼了一塊紗布,又問:“我妹幹的?”

他把拉高的袖口褪下來,掩蓋了那裏,轉頭去歸整桌上的幾份文件。

“啞巴啦?”她一邊揉着雞蛋,一邊凝視着他的背影,“還是自知幹了喪盡天良的事,愧疚到不能言語?”

“你這話說的沒道理,我又沒跟鄧西傑眉來眼去,有什麽愧疚的。”

“滾。”田怡心又罵了一聲,然後半天不說話。

顧唯整理好所有的東西,回頭看一下半閉着眼睛揉雞蛋的田怡心,“有一點我實在不懂,上學時你最煩濃眉大眼、一臉正氣的主,非說人家長得村,跟鐵道游擊隊似的。怎麽後來口味大變,看上鄧西傑那款的,誰刺激你了?”

跟他說話,她一貫嗆人,眼皮不擡的說:“我的事憑什麽告訴你?咱倆很熟嗎?”

顧唯也習慣了,點頭,“也是。”

“什麽時候走?”

“明天一早。”

田怡心扔了雞蛋,“走吧,請你吃飯,謝謝你上次幫我。”

說是吃飯,可下午三點多的時間哪家餐館都處于休整,田怡心幹脆帶着顧唯奔了酒吧一條街。這裏的生意也清淡,但随便推開一家門也可以點杯酒喝。

窩在寬大柔軟的沙發裏,田怡心自斟自飲,完全忽略對面的他。

顧唯也不甚在意,他沒喝酒,點了一壺薄荷茶給自己。

“其實啊,”田怡心搖晃着酒杯裏的酒,對着杯子上映出的自己用力笑,“長這麽大,這是他第二次動手打我。”

顧唯轉了轉眼睛,明白了她話裏的意思。他無意做藍顏知己,分擔她的愁苦。此刻更想安靜地獨處一會兒,馬上要離開這座城市,心裏全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挫敗。但她嘟着嘴說話的神情象極了一個人,他鬼使神差地引她繼續,“第一次是多久以前?”

她并不順着他的問題走,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他向我沖過來的時候,我特別想跟他痛快地打一架,象我媽那樣。我練跆拳道、女子防身術,就憋着這一天呢,我夢想着打得他滿臉是血,讓他也嘗嘗血流進眼睛裏的滋味。可機會真到眼前,我又含糊了,怕打着打着,他犯病暈過去。”她喝一口酒,歪着頭問顧唯,“我孝順吧?”

顧唯點頭。

“前幾天他犯病了,正好在我眼前,我當時特別鎮定,就跟幫忙搶救那些吃飯中途突然發病的人一樣。看着我媽和阿璃傷心難過的樣子,我罵自己不是人,鐵石心腸,可罵完了我還是心安理得的不難過。不單不難過,我還在心裏遺憾,他怎麽沒真的死了。你說,我是不是特混蛋?”

顧唯凝視着她,腦子裏想的卻是另一番狀況。他和田怡心是大學同學,還曾組隊參加過辯論大賽,但關系上一直是泛泛之交。真正走得近,則是跟田璃談戀愛之後。田怡心的潑辣遠近聞名,性格上也極度自我,屬于拔尖好強那類。那時的顧唯也不甘人後,個性張揚。如果不是中間有田璃的關系,他們很難把對方放到眼裏。

“好象沒聽你嘴裏說過我爸這兩字?”他問。

“他?他是阿璃的爸。跟我沒關系。”

他一怔,随即又被她的話開釋了,“我是說,媽是我的,爸是阿璃的。他眼裏只有我妹。你是不是也這樣?”

見他閉口不答,田怡心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又給自己斟滿了,“不承認我也知道。你剛才看我的眼神不對,發飄。”

顧唯擡手搔一下自己的眉心,想說什麽,卻又覺得無話可說,于是繼續沉默。

“你看這兒。”她撩起額前的頭發,“他打的,差一點點就挂了。”

從他見田怡心第一面開始,她即是這個長發披肩的造型,劉海厚厚的象個小門簾。她眼睛不象妹妹那麽大,是薄而深刻的單眼皮,烏雲壓頂的遮蓋下,越發顯得五官集中緊湊。坦率講,發型是她整體形象上的一抹敗筆,原來是為了隐藏額頭上那道長長的疤痕。

“他也打過阿璃嗎?”顧唯關心的是另一個人。

她放下劉海,苦笑着罵了一句,“我靠,我真是多餘跟你說。”

意識到自己失禮,顧唯擺擺手,“你接着說,我聽呢。”

“說個屁。”田怡心惱了,端起酒杯喝得又快又急,仰頭之間杯子見了底。

接下來的一大段時間裏,兩人各自想着心事,誰也沒有主動開口。田怡心悶聲不響将一瓶酒喝得精光,煙也抽掉半盒,她招呼服務生再開一瓶。

“差不多得了。”顧唯勸道。

“我掏錢請自己,關你屁事。”

顧唯再度擺手,示意她繼續。

她惡狠狠地倒滿一杯,酒精在她身上發生了微妙的作用,比平日的驕橫更增了幾分兇悍,“別以為把阿璃的婚事攪和散了,你能有機會,她就算一輩子不嫁也不會再跟你。”一仰頭,酒杯裏的酒又空了,她喝得肆意,笑也暢快,“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了。”

“我說過要跟她破鏡重圓嗎?”顧唯轉着茶杯,象是欣賞夕陽在上面灑下的金色,自言自語道:“我對她除了愛就是恨,愛是沒保留,恨也恨到骨子裏,沒有中間态。”

田怡心眯起眼睛,笑容一瞬間抹掉,變得兇巴巴的,“顧唯,你知道我最煩你這股子調調。裝文藝青年蒙我妹那樣的傻丫頭。”

顧唯也不再維持和氣,針鋒相對,“我也最煩你。做人沒底線,搞三搞四,還大言不慚。”

田怡心仰頭大笑,“可惜,你馬上滾蛋,等不到我的喜糖了,提前給你倒杯喜酒吧。”說着,她斟了一杯送到他面前,拿自己的酒杯跟它撞了一下,主動說祝酒辭:“祝我們百年好合,cheers。”

顧唯盯着她,半天後,他緩緩開口,“田璃是你妹妹,你幹嘛這麽對她呢?我恨她是我們之間的恩怨,可你不該這樣。阿璃一直拿你當偶像,當她心裏最重要的人。那時我說你幾句她都要跟我急……”

她打斷他,“你他媽的哪來的回哪去,你恨她?你有什麽權力恨她?我囑咐過你多少次,想跟她好下去就規矩點兒,不許越界。你可好,當着我指天發誓的,扭頭權當耳旁風。她剛多大?差四個月才到十八歲生日,屁事不懂的毛孩子,你就敢睡她,你他媽的是人嗎?”

顧唯啞口無言。

他和田璃談戀愛的事,田怡心始終是知道的。為此,顧唯曲意逢迎,竭力讨好這個對阿璃至關重要的人。他知道,阿璃素來對姐姐言聽計從,任何一點點來自田怡心的挑剔都能讓戀情起波瀾。堅持做那件事,是他心急了,想迫切地鞏固兩人更明确、更牢固的關系。若是放到今天,經過社會歷練,明白如何采取主動為自己增加籌碼的顧唯,興許能找到高明得多的解決方法。可當時,對于大四即将畢業的他,認定這是正确并且及時的決定。突破了身體防線的阿璃越發依賴自己,從她眼神中流露的迷戀和熾熱清楚驗證了這點。

回頭去看,顧唯自己也不能否認,這件事上,他言而無信在先,答應了田怡心的事沒有做到。使她有了是占阿璃便宜的印象,哪怕兩情相悅的時刻,很難說欲拒還羞的扭動不是另有風情的縱容。但逾界就是逾界,沒什麽可辯解的借口。所以無論田怡心的指責多難聽,他也不能還擊。

“你就該找個地方一頭撞死,還回來幹嘛?別琢磨着你幫了我一次,我就感謝你,沒門。你幹的缺德事我記一輩子。”酒精燒得她臉上燦若紅霞,聲音也失控似的尖利,引得幾個服務生在一邊看熱鬧。

顧唯側轉頭,用目光震懾那些人躲遠點。他看出田怡心已經有了幾分醉态,此時跟她讨論毫無意義,惹翻了她沒準有更難聽的話蹦出來。他點頭,“我錯了,我不對。”

她咄咄逼人,“什麽他媽的你錯了,你根本就是騙子,混蛋王八蛋。你找阿璃不過是填補臨畢業那段閑得發慌的時間,圖個樂子,打發時間。”

這點顧唯絕不承認,立即反駁:“錯。我早跟你說過,我對阿璃很認真。”

“騙鬼呢。你早謀劃好了畢業後去上海,一等拿了畢業證,馬上拍屁股走人。以為我不知道呢。”

顧唯莫名其妙,“我去上海跟這件事有關系嗎?”

田怡心将杯裏的酒一飲而盡,手撐着桌面起身,酒勁兒催動下,她的頭仿佛要打瞌睡,沖顧唯猛點一氣,“就是……騙子,大騙子。”說完,晃悠着往洗手間走。她的步伐磕磕絆絆,象走在高低不平的路上,還得随時修正着方向,确保是奔牆角那個夾道而去。

顧唯望着她背影,低落到極點的心情又添了無盡的沮喪。

田怡心這一離開,足有二十來分鐘不見人影。外面天色漸暗,酒吧裏亮了燈,照在他們消費過的桌面上。雖是暖黃色的光,映襯着杯殘碟空,卻有說不出的慘淡。

這時,服務生過來,低聲跟顧唯說,同桌的女士在洗手間裏似乎有麻煩,請他過去看看。

聽說要進女衛生間,顧唯面露窘色,但不管總是不妥,硬着頭皮他走了進去。田怡心坐在洗手臺下面的空處,灰色的運動裝上大片的水漬,分不清是吐的還是濺上的水痕。他推推她膝蓋,試着叫她。

半天之後,她擡起頭,淩亂黑發下巴掌大的一張臉,遍布淚水。洋酒的後勁兒上來,她徹底醉了,對着顧唯哭道:“媽,我難受。”

顧唯嘆口氣,雙手一掐她腋下,将她拉起來,軟成一團泥的她随即趴到他懷裏,唔哝着聽不清內容的話。

街上正是下班高峰,出租車十分難找。田怡心站不穩,随時要栽倒的架勢。即使有空駛的車路過,看他們這幅樣子全擺手開走了,不得已他們又退回到酒吧。顧唯請服務生幫忙去攔車,他将田怡心安置在沙發上,一番折騰下來他也累得氣喘籲籲。沒等他把氣喘勻,田怡心那邊又嗚嗚地哭起來,涕淚交錯,毫無形象地抱着靠墊蹭來蹭去。

顧唯強迫着從她手裏奪過靠墊,塞了幾張紙巾給她,“用這個擦。”

不料她一把擒住他衣袖,揚着臉胡亂地蹭上去,襯衫立即濕漉漉沾了幾道痕跡。這觸到了顧唯的不能容忍之處,惡心得他差點窒息,“喂喂喂,松手。”

田怡心眼睛也不睜,迷糊狀态下錯把顧唯當作了媽媽,說話也是酒醉之後的颠三倒四,“媽你傻,她還是孩子呢,你傻啊,跟我商量啊,孩子哪能生孩子。你找我啊。”

顧唯眨眨眼,本能地從那些語言碎片裏捕捉到一絲詭情,他屏住呼吸,捏細了嗓子問:“商量了,你忘了嗎?”

田怡心哭得更邪乎,幾乎是嚎啕了,“沒有,你沒有。要是說了,我能不勸她嗎?阿璃最聽我的,我說不生她一定不生。”

顧唯仿佛遭了雷擊,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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