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五
第二天一大早,皮寶寶和田璃站在旅舍門口等四鵬的車。今天,他們跟四鵬約好去縣裏參加傳統的藏族婚禮。
舉行婚禮的是達娃的表姐。達娃在四鵬的樂器城打工,皮寶寶見過她一回。他跟田璃形容,達娃那滿頭的小辮子,那花式繁瑣的首飾,活脫脫是攝影畫冊裏裏牙齒雪白、皮膚黝黑的藏族美少女。
初一見她,果不其然。田璃高山仰止地表示了對其頭發的羨慕。當然,她是不好意思伸手摸的,圍着人家轉幾圈盡情飽眼福而已。
達娃盛裝打扮,層層疊疊的首飾,随着車子晃動,發出‘比比啵啵’的響聲。她普通話很好,人也開朗大方,沒走一會兒,即應皮寶寶的要求,清音無伴奏地唱了一首《青藏高原》。聽她游刃有餘地拔出高音,田璃尖叫着鼓掌,她捶了一下副駕駛座上的皮寶寶,興奮地贊道:“牛啊。”
皮寶寶正舉着手機拍攝,直說要挂到網上去。
唯有駕車的四鵬最淡定,“有她這把嗓子的,多了去呢。等會兒夠你們看的。”他停車靠邊,搖下車窗向着路對面的顧唯招手,“老顧,這裏。”
田璃笑到極致的嘴角慢慢抹平。顧唯也是婚禮觀光團的一員,這消息昨晚皮寶寶已經鄭重通知了她。毫無疑問,遭到她強烈反對,但皮寶寶理由充分。他說,畢竟是去完全陌生的地方,多個自己人在身邊不但能壯聲勢,保險系數也高些。皮寶寶撓着後脖子,似是難為情又似是辯解地說:“不是不相信四鵬,要我單獨一個人去哪都不怕。你是女孩子得注意安全,萬一有點事,田叔非血洗我全家不可。”
田璃很感動,皮寶寶一玩起來顧頭不顧尾,難得他考慮周全。如果賭氣不去,真是枉費了皮寶寶的苦心。而且,照他事事遷就自己的脾氣,說不定也會放棄,陪她留在拉薩。就象昨晚。一幫人相約去泡酒吧,走到門口看那個讨厭的人也夾在其中,她掉頭回來了。結果,皮寶寶也自覺放棄,說留田璃一人在旅舍他不放心。
罷了,田璃勸自己:不過是路上那會兒時間,到了縣裏各自活動,犯不着看人渣的嘴臉。想得好好的,可一瞧顧唯步伐從容地穿過馬路,田璃又後悔了,實在是高估了自己的耐受度。
副駕駛座上的皮寶寶時刻關注着田璃的反應,眼見着她撅起嘴來,立刻讨好地奉上一袋甜杏脯,遭到她白眼抗議,表示少來這套。
顧唯拉開後座門,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雙并攏的手,靜止不動地搭在腿上。她坐得穩當當,絲毫沒有為他騰位置的意思。他擡起腿想硬往裏坐,對田璃他有實戰經驗也有把握,不論她如何執拗,只要堅持住逼她,最後一定妥協。然而,他的腿動了一下又硬生生收回。他想起拉薩之行的目的。此外,還有另一層更實際的因素使他不敢輕舉妄動,即是小臂上尚未痊愈的傷口。它提醒着顧唯,若是再逼她一次,說不定身上哪會缺一塊肉。
皮寶寶發現了後面的僵持,馬上打圓場,“那邊上,那邊上。”
顧唯識時務地輕掩上車門,換到了另一邊。
去縣城的路比較遠,下了國道後有一段特別坑窪,四個人此起彼伏的颠離座位,差點颠成熟雞蛋。唯獨皮寶寶顯示出體重優勢,不歪不顫,穩成了一座泰山。好在車裏的氣氛始終熱烈歡快。達娃的清音無伴奏越唱越上瘾,一曲接一曲,在她的挑戰下,皮寶寶當仁不讓。後來,四鵬也加入進來。
“老顧,你也來一首。”四鵬從後視鏡裏喊他。
“好啊。”顧唯欣然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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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唯唱得好,田璃是知道的。文藝方面是他強項,攝影、吉它、還有K歌。他們認識時,他大四,忙着在一家律師事務所實習,閑暇之餘還報了市裏辦的青歌賽。田璃逃了半天課去給他加油助威,晃着一把彩條又蹦又跳,瘋瘋癫癫。
再想起那時的自己,田璃有種想一頭撞死的後悔。
顧唯的嗓音與李健有幾分相似,模仿他的《傳奇》幾乎亂真。車窗密封性不好,外面呼呼的風聲加進來,攪得很多句子含混不清。
只是因為在人群中
多看了你一眼
……
從此我開始孤單思念
……
我一直在你身旁從未走遠
……
類似于情話的歌詞聽在田璃耳朵裏,只覺得無聊刺耳。
高原的秋季已進入末尾,鋪天蓋地的枯黃深深淺淺,雖是陽光普照,卻也滄海桑田的荒涼,與車內熱鬧的氣氛分割成兩個世界。田璃用手觸着冰冷的玻璃窗,輕不可聞地嘆口氣。今天去觀摩婚禮,其實,本也是她當新娘的日子。在另一個平行空間裏,此時此刻,應該在去酒店的路上。她不知道幾千裏外的鄧西傑是否也跟她一樣,對着日歷有番感慨。
她摸出手機給皮寶寶發了一條短信:還要多久到?
皮寶寶很快把這個問題抛個了四鵬,達娃聽了替他答道:“快到了。今天夏天路基沖壞了,我們繞了一段路。再走半個小時吧。”話音未落,車上的五個人不約而同地前傾□子,耳邊聽車子尖銳地嘶吼幾聲,而後嘎然熄了火。
四鵬忙下車察看,很不幸,右前輪陷進了小泥坑。昨晚下過雨,散落在路面上的小水窪極具迷惑性。
大家自娛自樂玩得開心,這點小事誰也沒放在心上,留下司機發動汽車,其餘幾個人笑呵呵下來推車。
田璃才紮好步伐,一股從天而降的外力提拉住她,“不用你,一邊兒站着去。”是顧唯,手裏不客氣地拎着她沖鋒衣的帽子,往空地那裏扯她。
“別碰我。”她尖着嗓子嚷,象被蹭了髒東西,她猛着拍打他拉過的衣服。
這行為立時讓顧唯的臉染上薄怒,“什……”
“怎麽啦怎麽啦?”皮寶寶一疊聲的問話蓋過顧唯的聲音。行動上,皮寶寶做不到敏捷靈活,不過他有自己的對策,身未動聲音打前陣,咋咋呼呼先有了聲勢,“有話說話,少動手,少動手,君子動口不動手。”随着話音,他成功地将自己的胖身子擠到兩人中間。
“換個地方,咱們換個地方。”皮寶寶息事寧人地擁着田璃往另一側走,又不忘扭頭對顧唯擠眉弄眼,意思不言而喻。
想着自己為加入進來,煞費苦心讨好所有人的辛苦,顧唯強壓住要脫口而出的話,埋頭推車。
陷了車輪的地方看着不起眼,但恰恰處在一片相對低窪的地勢上,加了油門的車輪除了飛速卷起泥水花,根本無法脫離困境。不但不能,還把站在車後方的顧唯甩了一身一臉的泥漿。他拍拍車廂,示意四鵬停,而後沮喪地低下頭,看自己污濁不堪的褲子和外套。
皮寶寶驚訝道:“哎呦,這……田璃,快,濕巾。”
田璃想說沒有,但心急的皮寶寶已經探過身來拉她的腰包。她只得不情願地拿出來。顧唯伸手去接,哪知她角度一偏,‘啪’地扔到車廂蓋上。
皮寶寶自知今天這一路他任務繁重,既要哄着田璃還得維護住顧唯,活稀泥補牆角的事不能懈怠。他搶着抄起濕巾,殷勤地打開,不住聲地寬慰抿緊嘴角的顧唯,“瞧這倒黴勁兒的。我那兒有礦泉水,不行撣點兒水再擦,沒事,光是泥,挺好擦的。”
顧唯不接東西,眼底的怒氣有越聚越濃的趨勢。他對面的田璃望着遠處,只留給他一個看不出表情的側臉。
“哥們兒,你再這樣,我也怒了啊。”皮寶寶壓低聲音不無警示的說,他借着把濕巾塞到對方手裏的功夫,眯成一道縫的眼睛猛擠。
顧唯執意不接,他也調轉方向不看她。身上的泥點他不擦,更不許皮寶寶替他擦,跟人賭氣似的倔強。
眼瞅着氣氛尴尬,四鵬插話說車的事,他提議去找些石塊,墊到輪胎下面,估計能解決問題。
皮寶寶一聽,得了大赦令似的,拉了田璃去找石頭。他攬着她肩膀,狗腿的說:“高興點嗎?我都給你唱了四五首歌了。容易嗎我,喘氣都費勁,還得氣沉丹田。”
不跟人渣身處同一空間,她心情馬上好轉。更妙的是,人渣滿身泥污,照他那麽講究整潔的癖好,不知道這會兒惡心成什麽樣了呢。老天也是給力,幫她懲治惡人,越想她越解恨,抿着嘴角自己悶頭笑。
皮寶寶的胖指頭軟軟撓着她後頸,象逗小貓小狗,“對嘛,你一笑我就沒白費力。”
她說:“寶寶,我發現一個真理。自助者天助之,以前我怕跟人有争執,老是躲,結果那些惡人就得寸進尺。我現在不躲了,要反擊,然後老天也幫我。”
皮寶寶嘿嘿笑了幾聲,他可不想鼓勵田璃往悍婦的路子上走,小鳥依人挺好,他說:“我喜歡現在的你,絕地反擊那類妹子不是我的菜。你悠着點啊,別跟我走了一趟西藏,性情大變。”
道路兩側是兩三米深的溝渠,已經幹涸見了底,沒有大小合适的石頭。走出幾十米,終于見到一堆。他倆找個平緩的地方,互相扶持着下去,挑了一大一小兩塊石頭爬上來。皮寶寶身子胖,一動不動的時候熱汗也泉湧似的往外冒,不算陡峭的緩坡爬完,前胸那裏已經汗洇透了。
田璃看他辛苦,讓他坐下歇會,自己搬着其中一塊先回車邊。石頭的份量挺重,她取個巧抱在懷裏,象摟着個大西瓜。高原上氧氣稀薄,沒走幾步,她也微微發喘。一擡頭,見顧唯迎過來,她備足精神準備迎戰。
“顯你能啊?有力氣啊?”他壓着一肚子火,又找不到發洩點,開口一講話沖勁兒十足,“一堆男人呢,用得着你動手?”
“我沒看到我眼前有男人。”她故意将最後兩個字咬得極重。
顧唯要接她一把的苗頭陡然間澆滅了,他怒極反笑,“好,那你多搬幾趟。這一塊兒哪夠,接着找去。”
“輪不到你指揮!”
目視着她氣哼哼的背影,顧唯怒得幾欲發狂,他暴躁地踢開腳邊一顆小石子。然後,他開始質疑自己千裏追尋的目的,不過是田怡心酒醉之下的幾句呓語,他就瘋了一樣追過來,揣着個踩不死撲不滅的念頭要見她。見了又怎樣?她還是死不悔改的狠心絕情。越想越堵得慌,顧唯不再考慮幹淨與否,反正他現在髒得夠扔進垃圾堆了。他索性坐到道邊的路基石上,掏出煙點燃,燒香似的夾在指間。
高原上的風不溫柔,急促地卷着煙氣飛散,象那次在醫院樓道裏。盛怒之後,他又跌進了無望裏,怎麽就找不到一種讓她痛不欲生的方法——那樣,他才能解恨地告訴她:你也嘗嘗這滋味,別總是我一個人當傻瓜。
一會兒,四鵬和田璃說笑着過來,準備去皮寶寶身邊搬多些石頭。走過顧唯身邊時,四鵬親熱地拍了他肩膀一下,“老顧,最大那塊留給你了啊。”
顧唯沒反應,低頭磕着煙灰,如果能看到他的眼睛,可以清晰地跟田璃的腳尖連出一條線。恨依舊是恨的,但遇上多看她一眼的機會,他舍不得放過。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要外出,更文渺茫。如果六點沒有貼,大家就表等了。
還是那句話,咱們下周一。晚六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