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八
四鵬帶着人備足工具回到事發現場,呈現在他眼前的是已經開始的營救。田璃攔下了一輛軍隊運送物資的卡車,子弟兵超有效率,傾斜的車廂很快擺正了位置。
見四鵬回來,田璃驚喜萬分,張着兩手小鳥似的向他奔過來。不想四鵬實打實被她吓壞了,她簡直沒個人樣。臉上的血不用說,他早見過,問題是手上,鮮血淋漓看不到手掌的顏色,他離開那會明明是正常的。
“田……你咋的啦?”
田璃又哭又笑,象是檢讨錯誤,話也颠三倒四,“我笨死了,沒看到隔着不遠就有路,爬了半天,爬兩步退一步,着急,使勁爬,怕車走了。”
四鵬費了半天勁終于弄明白。天黑,她從溝裏往上爬時,被護住路基的石塊折騰慘了,帶有棱角的石塊紮得她兩手血淋淋。而等卡車駛到他們出事的地方時,她驀然發覺隔着不遠即有一道石階。
田璃癟着小嘴,抽抽噎噎委屈極了,“我覺得自己挺勇猛的,真的,爬的時候一點不覺得疼,結果看到那個臺階……就疼了,疼死了。”一說完,她又要痛哭的架勢,對着自己慘不忍睹的手,“疼……”
“勇猛勇猛,那也是勇猛。”四鵬趕緊安慰她,他沒敢說,眼淚從她血糊糊的臉上滑下來,沖出兩道白色的小溝溝,別提多恐怖了。
鑒于田璃臉上、手上都是血,駭人程度更甚,四鵬沒等其餘兩人,先送她到附近衛生所包紮。
出事地點距離拉薩只要四十分鐘車程,脫離險境的皮寶寶和顧唯直接送到了拉薩醫院,兩撥人彙合已是後半夜。
四個人裏,皮寶寶的傷最重,右小臂骨折;顧唯稍次之,左側腳踝骨裂;四鵬受了安全帶的庇護,大多是深淺不一的擦傷;說起來田璃的狀況不輕不重,先前臉上的血看着厲害,其實是與顧唯胸口撞擊出的鼻血,算是虛驚一場。糟糕的是後來求救時留下的傷口,橫七縱八的全是血口子,布滿整個手掌。她最愛惜手,見這般狀況跟天塌下來似的,悲痛欲絕。直到跟皮寶寶他們在急診室彙合,眼淚是始終沒斷。
四鵬自知是犯了重錯。光顧着跟皮寶寶聊天,那個角度不刁鑽的拐彎只要稍加注意,不致釀成禍。挺開心的活動弄成這種局面,一想就糟心。但眼下他沒心情考慮這些,他得找點能讓注意力轉移的事情,好分散一下自己的焦慮。他選擇了一件閑事,他對顧唯說:“你對田璃客氣點兒,她手疼,哪也不能摸哪也不能碰,她哭一路了。”
果然,閑事有效止住了顧唯呼之欲出的火氣,他直着眼睛問:“傷到骨頭了?”
“沒,大夫說都是小傷口,要是恢複得好,大概有兩三天就沒事了。”
那邊,田璃淚汪汪站到皮寶寶身前,展示給他看兩手的慘狀,塗滿藥水的手斑斑駁駁,她只能保持十指朝天的姿勢。過了危急時刻,她的英勇煙消雲散,兼又傻傻地錯過臺階,那股沮喪勁兒別提多難受了。
皮寶寶也把打了石膏的右臂給她看,要求安慰。兩人頭對頭哭做一團,生離死別一樣。
顧唯抱着氧氣袋,斜靠在床上閉目養神。他頭疼的狀況得到控制,這會兒除了臉色蒼白些,精神大抵恢複了正常。他和皮寶寶的床比鄰而居,隔了不到半米,那倆人哭聲傳進他耳朵,一長一短,一高一低,排練也練不出這份默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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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唯神游天外,自己悶頭整理思路,想琢磨明白奮不顧身的由來。危險來臨的那一秒,有悖于腦子裏的恨意,他身體裏的本能是要護她周全。似乎頭腦和身體是分裂的兩部分,各有一套行動體系,不能兼容。可惜,經歷過劇痛洗滌的大腦,恍若已碎成零星的積木塊,怎麽也拼湊不出他想要的答案。
他眼睛挑開一道縫,打量着田璃。鮮亮水靈的藏族裙子折騰得已看不出原來面貌,加之她那清理的不幹不淨的臉蛋,跟丐幫的小叫花子沒什麽兩樣。不過,反倒比原來多了幾分煙火氣。她打扮得精致工整時,美則美矣,卻象娟人,少了生動靈氣。
看了一會,他看煩了。皮寶寶越哭越來勁,蓋過田璃,哭出抑揚頓挫的高低音了。田璃端着兩手,笨拙地用胳膊肘替他抹淚。四鵬勸了幾句,發現沒效果,臊眉搭眼的垂首而立,也不敢再說什麽。
他放下氧氣袋,一招手叫過四鵬,悄聲吩咐他做件事。這下,四鵬的焦慮又減輕了。
哭得累了,田璃的眼淚先收了勢,她囑咐皮寶寶,“不許給我爸打電話,要不他馬上來拉薩揍你一頓。”
皮寶寶也反過來叮囑她,“你也別給我媽打,讓她知道了明天就敢飛來。”
攻守同盟訂立後,他們暫時緩了口氣,接下來又有點犯難,下面該怎麽辦?說好是出來玩的,結果帶了一身的傷,這模樣回家怎麽解釋?倆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瞅着。
“反正我學習不緊,再請假也沒事。我就說采風呢,等養的差不多了我再回家。”研究生在讀的皮寶寶先有了對策。
“我也不怕,大夫說我年輕傷口長得快。有幾天就能好。我爸發現不了。”田璃的腦筋也跟上了。
皮寶寶挂着兩行熱淚樂了,“你沒事我可要燒高香了,不然田叔得罵我狗血淋頭的。”
四鵬站在旁邊插話了,“那個,不說狗血,人血得擦擦。”他端了一盆熱水,嶄新的毛巾,他對田璃讨好的一笑,“你,臉上不幹淨。”
田璃知道自己的尊容吓人,她一挑下巴吩咐皮寶寶,“你給我擦。”說完,意識到他打着石膏不方便,轉頭對四鵬說,“麻煩你洗好毛巾,給寶寶。”
四鵬早等着她這句話,馬上哭喪着臉,“餓的手不能沾水,你瞧,挫掉老大一塊皮呢。對了,老顧,你,你來幫個忙。”
不消他說,顧唯已經單腿撐地站到了田璃身後,不容得她反應,一手勾住她脖子,毛巾緊跟着捂到她臉上,先擋住她那雙眼睛再說。表面上他做得理直氣壯,心裏卻是龇牙咧嘴地跟自己較勁,先是罵自己賤,然後又禱告小丫頭別撂蹶子,看在自己體貼入微的份上,承下這份心。
他心裏翻騰可手不敢用力,輕輕柔柔,剝雞蛋殼似的把一張白淨的小臉完完整整蹭出來。
奇怪的是田璃一直乖乖站着,極其配合。在外人眼裏這是幅很溫馨的畫面。顧唯卻是越擦越灰心。他了解田璃,知道她賴兮兮貼近自己時身子多軟,棉若無骨的雙手又是多輕。此刻,他搭在她頸後的手,分明感受到肌膚下硬梆梆的力度,那是強忍不适的繃緊,就象她拼了勁抵抗,不讓自己摸她。
先前的誓不兩立還歷歷在目,顧唯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太魯莽,接下來的結局毋庸置疑,不外是挖苦一番或是狠啐他一口。
顧唯有了破罐破摔的絕望。他索性放慢手裏的動作,一邊擦一邊端詳這張相隔了五年的臉。毛巾象是他另一只手,輕柔地在她額頭、臉頰、嘴角摸過,一咬牙,他又借助它摸上了她的唇。她微仰起頭,雙眼緊閉,兩片毛茸茸的睫毛覆蓋到下眼睑,他咽了下口水,接着用毛巾壓了壓它。
五年,她哪都沒變,又好象哪都變了,他既熟悉又陌生。剛剛琢磨不透的問題也有了答案。這個女人,他報複她,怨恨她,想盡辦法打毀她即将到手的幸福,歸根結底只有一個原因:她辜負了他。辜負了他傾注在她身上的光陰和感情。但是……顧唯想,但是沒人逼他這麽做,愛和救都是心甘情願。既然如此,再糾結那些相悖的舉動又何必呢?他們已注定是陌生人,等天一亮,路歸路,橋歸橋,各不相幹。
至于來拉薩的目的,更沒有提的必要。怎麽能把田怡心的醉話當真呢?田璃不可能讀大學的同時生孩子。自己糊塗,怎麽現在才想明白?
巴掌大的一張臉,再怎麽拖延時間也擦不到地老天荒去。
他收回兩只手,攥緊了毛巾。他想好了,任她怎麽說罷,沒必要再去争那個上風了,前塵舊事都不提了。
只聽她說:“謝謝。”
象是蹦極跳,要在轉瞬之間經歷最低與最高的反差,一顆心揉搓到扭曲變形。他驚喜交加,想笑又想答她的話,一心二用的結果是他氣沒喘勻,吭吭地咳嗽起來。
四鵬手疾眼快,立馬接過毛巾,攙着他坐回床上。
田璃跟過來,攤着手掌的樣子象托了兩塊年糕,“我是謝謝你救我一命。”
顧唯斂下眼皮,看着她的手,“應該的。”其實,他是不敢看她眼睛。他有預感,一旦眼神交彙,她肯定要說點什麽的。現在的顧唯不期待她開口。
可事情偏不按照他期望的發展,田璃果然是有話說,“我謝你是出于良心。可你知道嗎?我真的讨厭這樣,因為你搭救了我,就能以恩人自居,然後你憑着這點,再對我沒完沒了的糾纏,象剛才幫我擦臉那樣。我一想起來就惡心。”
眼淚慢慢滲進顧唯眼裏,霧蒙蒙地在她手前罩了層薄紗,任憑他用力眨動也消散不開。他索性揚起臉,讓自己的狼狽無遮無攔呈現在她眼前,“對,我救你是圖你報答。不過你不用擔心,回報很簡單,你只要回答我一個問題,”他深吸口氣,“我們是不是有過一個孩子?”
田璃的眼睛幾乎瞪圓了,眸子裏全是要生吞了他的狠厲,顧唯毫不懷疑如果她的手功能正常,她一定要抓向自己。事到如今,他沒了畏懼,只剩下一望無際的絕望,這絕望撐着他追問:“回答我,是不是?”
沒有語言能描述田璃的憤怒,接二連三的刀子都從田怡心手裏捅出來,絕對是她。孩子是田家的秘密,知情者只有她爸媽。
“又是田怡心告訴你的?”
“他……孩子在哪?”
“死了。”
“死了?”
“生下來就死了。”
顧唯捂住臉,眼淚從指縫間滲出。他手上還沾着田璃的血,來不及洗掉,血和淚混在一起,變成更渾濁的液體。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就象他不知道怎麽化解心裏的絕望。
田璃看着他,只有俯視他時,心裏才會稍微舒服一點。特別是看到他的眼淚,由衷地解恨。
“我比你更遺憾,本來我有機會把自己受的罪和苦,一點不差的講給孩子聽。然後告訴他,等他長大了要做個誠實正直的人,不要象他父親,毫無廉恥和道德。一輩子活在別人的唾棄裏。”
顧唯擡起頭,淚水覆蓋下他的臉肮髒不堪,他無力地為自己辯解,“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也哭,是沒有任何悲傷情緒的哭,眼淚不沾濕睫毛,不沾過面龐,象葉片上飽滿的露珠,直接從眼眶中迸出來,砸到前襟上。
被迫聽了半天隐私的四鵬受不了了,他單手攙着田璃的胳膊,強行分開兩人,“太晚了,都累了,休息休息。餓送你回去。”
四鵬安排皮寶寶和顧唯住院,有了醫生的照顧,大家驚惶無措的心慢慢安穩,情緒上逐漸歸于平靜。
之前存在于皮寶寶和顧唯間的某種和諧也順勢打破了。
每天一大早,大夫查房完畢後,皮寶寶一準消失。卡着病房熄燈前一分鐘才回來,進門後也是倒頭便睡,話也不跟顧唯說一句。因此很多消息,顧唯都要從四鵬嘴裏知道。
四鵬天天來醫院,陪顧唯說一會兒話,看是否有需要他做的事,一一幹完了,然後轉頭走,接着陪那兩個人去。
那天急診室裏田璃的話,四鵬和皮寶寶都聽見了。特別是皮寶寶,自打那之後,對顧唯的态度急轉直下,連眼皮也不瞭一下。問他十句,揀着一兩句能有回應,也是盡可能的簡短。顧唯頗為無奈,等四鵬來時,他打聽田璃的情況。
四鵬很是為難,“不是餓不說,皮寶寶特意囑咐了,啥也不跟你說。
他把顧唯托他買的東西也原封不動帶了回來,“他們說,不需要。“
氣得顧唯責怪他,“你不會說是你買的嗎?”
四鵬叫冤,“你以為他們糊塗嗎?餓要是買也買吃的喝的,再瞧你這些,都是女孩子用的,一看就不是餓買的。”
顧唯除了長籲短嘆,找不出第二種表情。
“唉,”四鵬也陪着他一起嘆氣,“想不到田璃這麽命苦。”他看一眼顧唯,感覺再說下去難免有譴責的成分,及時地閉緊了嘴。
顧唯有苦難言的,“你別這麽看我,我要是知道,能眼見着她受罪不管嗎?”
四鵬文绉皺回了一句,“有情皆虐,無人不苦啊。”
顧唯的腳打了石膏,行動上基本借助雙拐。他講究儀表,極不适應自己以這幅面貌見人,無奈得不到田璃的消息,再顧及形象也得出門。他打車到了他們住的青年旅舍,卻被告知查無此人。
顧唯坐在旅舍的太陽傘下,撥通了四鵬的電話,想要他們的新住址。四鵬當即拒絕,“不是餓不跟你說,是不能說。你想想,這種時候餓能得罪他們倆,站到你這邊嗎?你快回去吧,再磕了碰了多麻煩呢。”
“我只跟她說幾句話,說完就完。”
“不行,真的不行,你別讓餓為難了。”
晚上,等皮寶寶回來,顧唯堅持要見田璃一面。皮寶寶象鋸嘴葫蘆,任他說得口吐蓮花,死不擡頭。生把顧唯逼急了,“我和她的事,你老擋在中間算怎麽回事?”
膽小怕事的皮寶寶終于有了一次發威,“她是你想見就見的?原先我不知道,叫你鑽了空子。這往後,你休想再從我這兒投機取巧。”
兩人撕破臉皮地嗆了起來,直到護士進來提醒他們不要影響其它病人休息,唇槍舌劍算是告了一段落。皮寶寶氣哼哼地怒斥他,“我跟你水火不容,明天我就換病房。”
顧唯不示弱,“換,趕緊換。我早受夠你的呼嚕了,要不是看阿璃的面子,一天我也不忍你。”
第二天,兩人沒起床呢,四鵬就來了,拉着皮寶寶出門嘀嘀咕咕說了半天。顧唯豎起耳朵怎麽也聽不到只言片語,他索性拄着拐,跟到了樓道。
見他出來,那兩人自覺地收了聲。
“有什麽事?”顧唯本能地聯想到,一定是跟田璃有關的事。
皮寶寶捅了四鵬一下,“甭理他。”
“好好。”四鵬點頭哈腰,攙着皮寶寶回病房。經過顧唯身邊時,被他一把薅住衣領,“說,怎麽了?”
“唉呀,你不要問了嗎。”
“說!”
這聲吼,吓得四鵬一顫。要說這幾個人,哪個他都不想得罪,更何況他說的事也不具保密價值,瞞個什麽勁兒。
“那個,莫急,是田璃她爸爸來電話,讓她回家。餓剛送她去機場了。”
顧唯隐約感覺事情不會這麽簡單,追問道:“還有呢?”
四鵬老實回複,“好象她家出事了,她爸爸說,要是晚了就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