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十
病房裏,劉荻和大女兒田怡心都在。除田家人外,還有廠裏的法律顧問。田璃見過他一次,印象裏該叫王叔叔。
田萬山瞅見女兒,萎靡的狀态一掃而光。他‘騰’地欠起身子,第一時間抓住她手,仿佛蔫嗒多日的植物突然喝飽了水,從頭到腳煥發出生機。見小女兒龇牙咧嘴,他也發現了手上的傷,驚道:“誰弄的?不是說出去散心嗎?怎麽成了這樣?”
田璃不敢說實話,要是讓他知道拉薩發生的事,皮寶寶這輩子休想登田家門。她借着焦急的神态轉移話題,“手術必須做嗎?是不是很危險?”
說起手術,田萬山少見的凝重,他是連感冒也極少生的人,一輩子沒進過醫院,信奉‘不生病的人,一病就是大病’。他心裏自動将手術升級為人生的一道坎,能否邁過去,不在他掌控中,得聽天由命。
“危險。聽大夫的意思,有可能發生各種意外。所以,爸讓你回來,趁我哪都好着,我把遺囑寫了。”
田璃愕然,“不至于吧?”
王律師在一邊說:“田總有這個意思,我也認為有必要。”
“什麽有必要,晦氣!”劉荻不忿地插嘴,“沒上手術臺呢就把後事定了,你去看看誰這麽缺心眼。我那些朋友,人家做手術前特意去廟裏求平安符,也沒見哪個先想着死的。”說完,她意識到自己先犯了忌諱,趕緊‘呸呸’吐了幾下口水,又用腳撚撚。
她身側的田怡心神情漠然,看着自己鞋尖,沉默不語。
田璃的目光掃過姐姐,未做停留,轉頭又看回父親。
田萬山沒象往常那麽挑剔老婆,要說他心裏比誰都緊張,可他一輩子活得橫沖直撞,沒有跟人訴苦叫冤的癖好。幾天來吃不下睡不着,他原本瘦長的臉急速幹癟,兩挂眼袋尤其凸顯。他遞個眼神給王律師,示意他念遺囑,自己則是倚回床頭,捧着小女兒的手檢查傷口。怕看得不仔細,他翻出簽文件時必須借助的眼鏡,架到鼻梁上。
王律師謹尊囑托,一板一眼開始念。遺囑內容有點公式腔的嚴肅,每念出‘田璃’兩字,都會讓她沒來由的小激靈一下,好象在聽宣判。激靈的次數一多,她癟癟嘴,又要哭。
遺囑裏,田萬山将工廠、幾處房産、還有投資債券,幾乎所有財産統統歸到了田璃名下。老婆劉荻除了擁有目前別墅一半的産權外,每月從工廠支取一萬元生活費,也就是說保證了她居有其屋、生活無憂外,再無其它利益。至于大女兒田怡心根本沒在遺囑中出現。
田璃淚汪汪坐到病床前的椅子上,感動得不知從何說起。她注視着父親,期待着象從前,他用粗粝溫暖的手揉自己後腦勺,然後她配合地拿腦門蹭蹭他。不需要說話,他們就能知道彼此的喜悅。父女間的心意流通常是借助這無聲的交融。
“疼了?”田萬山發現小女兒淚花閃爍,竟象對待燙傷一般,趕緊向她手掌吹了幾口氣。
田璃用力搖頭,該怎麽跟父親說?她真嫌自己嘴笨,找不到熱切的語言表示感謝,然後再告訴他:我可以什麽都不要,只要你活着,健健康康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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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她說出話,身後劉荻那裏已經火山噴發,“怡心呢?怡心那份在哪?她不是你女兒嗎?”
田萬山轉過頭,胸有成竹,“怡心那份我已經給她了。你不說我還忘了,王律師,遺囑裏加上,我留給大女兒的是四個字:老實做人。希望她明白,人字好寫,人難當。她以後的路還長,記住這幾個字,有益無害。”
“什麽他媽的老實做人!”劉荻怒不可遏,她扭身問大女兒,“給你了?他給你什麽了?我怎麽不知道?”
田怡心頭也不擡,繼續盯着她的鞋尖。
劉荻對老公接着發飙,“你休想騙我!怡心要是不姓田,一分錢不會跟你要,既然她是你田萬山的孩子,就得一碗水端平。憑什麽都給了小的,大的就得兩手光光。憑什麽?”
“怡心,你沒有話說嗎?”田萬山冷冷地瞧一眼始終低頭的大女兒。入院前的争吵讓父女倆把想說的話全說盡了。他們的吵與夫妻間雞毛蒜皮的拌嘴不同,後者只傷皮毛不動筋骨。
父女倆都是跋扈剛強的人,又是打心裏恨了彼此,攻擊起對方來刀刀見血,不留退路。而說到狠心,田萬山到底略遜大女兒一籌。他念及骨肉親情,縱然她幹了傷天害理的事,他只能恨其心術不正,恨完了他能怎麽樣?懲罰還是以牙還牙?不行,哪個他也做不到。所以,他先敗了陣,一口氣沒換上直接躺進了醫院。
蘇醒過來的他分外寒心,也是後怕,怕自己這條命最終結束到她這個白眼狼手上,那樣他死不瞑目。老婆傻呼呼的還替她争取,跟母狼護着小狼崽一樣,他看着更氣憤。可再氣他也不肯揭露實情,總得顧及臉面,那是留給大女兒更是留給他自己的。
田怡心仰起臉,平靜無瀾的樣子象極了父親,他們都是薄而深刻的單眼皮。
“你沒拿我當過你女兒,從來沒有。我不明白,既然你讨厭我,幹嘛當初不下手再狠一點,直接砸死我。”她似乎一點不介意自己被隔離在遺囑之外,話說得不急不慌,象是跟人讨論晚上回家吃什麽似的平淡,“你眼睛裏只有她,她乖,她聰明,她聽話。我呢?我做了那麽多,那麽努力,你連一個笑臉都吝啬。是不是我活着就為了給她捐血捐骨髓的?”
田萬山莫名其妙,她答複的跟他想聽的,差了十萬八千裏。
最後的時刻,田萬山仍沒放棄,仍給大女兒留了路。萬一自己真死在了手術臺上,家裏的擔子只有她能接。敲山震虎的幾句話是要激她反省,但凡她有了悔改的苗頭,遺囑馬上改。哪想到她又扯沒頭沒腦的廢話,關鍵問題避而不談。
田萬山殘存的那點期待滅得幹淨徹底,取而代之的憤怒。
“我沒拿你當女兒?那你說,我拿你當什麽?”
“當恥辱!”
父女倆反應同步,你冷我比你還淡漠,你怒我也咆哮。田怡心的眸子裏翻騰着兩簇小火苗。
“對!你不配當我女兒!不配姓田!我怎麽小時候沒掐死你?留你到今天四處禍害人。”田萬山克制不住,象經歷秋風掃蕩的落葉,人劇烈地顫抖起來。被他握了雙手的田璃也染上哆嗦,兩條胳膊随着父親一起顫。
“現在來掐啊,你不是有力氣嗎?來啊!看誰怕誰!”
“田怡心。”田璃聽不下去了,“你怎麽跟爸說話呢?”
劉荻一指小女兒鼻子,“你閉嘴,沒你說話的份!”她一個箭步沖過來,揮舞着手,俨然是動手厮打的前奏,“遺産必須平分,有田璃多少就得有怡心多少,一分錢不能少。你改不改?要是不改,咱們誰也別活,我跟你一塊見閻王去。”
田璃最是怕她媽,一聽她吼就腿肚子發軟。而且她也不願意讓外人見到自家人為了錢財大打出手。她轉而懇求他爸,“別提什麽遺囑了。咱們先說手術的事。”
田萬山不把威脅當回事,傲然指揮王律師,“叫她們出去,換鄧西傑進來。”
劉荻撒起潑來,拼了命要為大女兒讨回公道,對勸解的王律師拳打腳踢。外面的秘書和護士們聽見動靜都進來勸架,病房再寬暢也容不下這麽多人,各種聲音亂成一團,烏煙瘴氣。
田璃的手腕擒在父親手裏,象受了挾持的人質,她哀求說:“爸,你說句話啊。別再打了。”
田萬山說了,卻不是田璃希望他說的,“都他媽滾蛋,我一個也不想瞅。”
他的高音暫時鎮住了病房內的混亂。
田怡心撥開人群站到劉荻身邊,一拉她手,說:“媽,咱們走。我倒要看看,他有本事留,他心肝寶貝有本事接嗎。”田怡心繼承了父親的相貌,音容神态更象母親,不同的是,她講話比劉荻簡短有力,她對着田萬山一字一頓,“但凡你放到她手裏的東西,我統統要打碎了。”
仿佛是潮水褪盡的沙灘,只遺留了田萬山和小女兒兩枚貝殼,病房變得空蕩蕩。田萬山的胸口劇烈起伏,他仍舊牢牢攥住女兒手腕,似乎一松開,他唯一的牽挂也消失不見。喘息稍定後,他甕聲甕氣說:“混賬,誰教的她這麽混賬?我哪對不起她了?偏給我使這些下作手段,這麽下去,她早晚摔大跟頭。”他喃喃自語地問田璃,“你說,她象誰?象誰呢?”
這問題讓田璃如何作答?她對田怡心的恨意也是明擺着的,但父親手術在即,保持情緒平靜至關重要,不得已她還要轉移話題,“爸,放手行嗎?你看我手都被你勒紅了。”
“哦哦,”他嘴裏應着,手裏卻沒松勁,他眼睛看向她身後輕手輕腳走進來的人,“過來,西傑。”他拉起鄧西傑一只手,将小女兒的手腕接力棒一樣撂到對方手心。
“阿璃我交給你了,替我照顧她。”
“你放心,爸。”
看着他們的交接儀式,田璃的心‘咯噔’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