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一
劉荻說話狠,沒有給人留情面的意識。其實,原來的她不是這樣。探究起其中原因,她總是歸結為田萬山的罪過。他嘴賤,三句兩句就能勾出她心裏潛藏的怨氣和怒火,循環往複,生把她從俏姑娘逼成了悍婦。可是,縱然她修煉出十八般武藝,在田萬山那兒也沒占到半分便宜,摔摔打打二十年,還是平手。為此,她不止一次的發誓,等他老了,走不動爬不動了,她得可勁收拾他,把大半輩子受的委屈連本帶利讨回來。
人生就是這麽出人意料。她滿腦子想着報仇的事呢,抽不冷子他突然病了,還列了遺囑,事前一絲口風沒露過。
劉荻寒心啊。三十年的夫妻,最後象打發叫花子似的對她。大女兒那裏更別提,連根毛兒也沒得到。
她坐在手術室門口的長椅上,發了半天呆,還覺得剛才是場夢。從前,她認為老公念書不多,吃了沒文化的虧,所以老幹點兒缺心眼的事。原來她錯了,哪是缺心眼,他分明是壞了心肝,黑心黒腸。人心隔肚皮,他跟她隔了萬水千山。
田怡心在旁邊踱着步子,頗為不耐煩。依着她的意思,如此狼心狗肺的人哪值得人為他擔心?是死是活随他去。這回,她要替她媽做主,離婚!哪知道一直對她言聽計從的媽,關鍵時刻卻犯了倔,不單自己留下,也不讓她走。
“這麽些年,你還沒受夠他嗎?你圖什麽?幹耗着什麽?”
劉荻對大女兒的問話置若罔聞,眼睛一瞟,她突然盯上了田璃。等待手術結束的人分為兩撥。一是她們母女仨;另一撥是廠裏的人,有律師以及多年跟随田萬山的幾個元老。他們見識了病房裏的争吵,全都覺得尴尬,此刻遠遠避在樓道一側。田璃和鄧西傑也混在他們中間。
劉荻火了,她擡高嗓門,不管不顧地吼一聲,“田璃,過來!該在哪你不知道?”
田璃打個冷顫,周圍人的視線聚到她身上,晃得她無處遁形。她當然知道得陪在她媽身邊,可是經過剛才那番折騰,她媽披頭散發,雙目炯炯的樣子……憑着多年的相處經驗,田璃幾乎可以确定,她媽氣到極點了,已經不是摔東西能解決的,敢手起刀落了。
她盡可能地往遠了躲,恨不能化成隐形人。可那聲招呼傳來,再怕也得過去,她乖乖貼着牆邊移動,一聲不吭坐到她媽旁邊。
“你也坐,老站着不累?”劉荻沖大女兒遞個眼色,此刻的她抖出幾分老板娘的威姿,挺胸擡頭,絕不容人小觑。
田怡心翻個白眼,嘀咕說:“你又鬧的哪出?”
劉荻這會沒心情跟人交流,她抓起散在前胸的頭發甩到肩後,跟抛飛刀似的。手術室上方的紅燈反射進她眼裏,是兩個紅彤彤的亮點。
她死盯着它,咬牙切齒地在心裏說:田萬山,有種你嘎吧死裏面。要是死不了,咱倆沒完!
田萬山推進手術室沒多久,鄧西傑的父親和大哥急匆匆趕到醫院。鄧父的眼部手術很成功,離着挺遠就尋到了田璃的影子,他三步并作兩步,沒等走到近前即亟不可待地說:“田璃啊,你回來啦?我還讓西傑去找你,給你賠禮道歉。哪有他那麽辦事的,西傑糊塗,孩子,你是明白人,別跟他一般見識。婚禮咱們照辦,另選個日子,馬上辦。”
他改不了大嗓門的習慣,喊得整個樓道是馬上辦……辦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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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這裏的人都曾經是婚禮的座上賓,對夭折的婚宴充滿好奇,見到有人提起此話題,個個豎長了耳朵。
田璃揪心父親,哪騰得出心思考慮這個,推辭說:“鄧叔叔,這事先別提了吧。我爸正手術,我沒心情說這個。”
看來鄧父的眼睛恢複得不錯,他一轉頭,準确地照着大哥西平的後背猛捶一拳,“你趕緊給田璃道歉,要不是你在裏面挑唆,你弟弟能結不成婚?沒事胡咧咧,你是唯恐天下不亂。”
大哥不忿的一掙肩膀,想争辯幾句,可老父親第二拳緊跟着捶了過來,威懾的眼神怒瞪着他,“道歉啊,我怎麽跟你說的。”
大哥絕對是不服氣的,但拗不過父親又要揮來的一拳,他脖子梗梗的,也不看田璃,深深鞠一躬,“對不起。”
大哥比西傑還要壯碩,這個躬簡直是泰山壓頂,田璃甚至擔心他把自己撞飛了,忙退後半步,“沒關系。”說完,她醒悟到不對勁,她本意是要說:這事跟大哥沒關系。瞧大哥臉都綠了,後悔得她差點咬斷舌頭。
好在鄧西傑上前,岔開了大家的注意力。
“爸,你怎麽來了?不是讓你在家歇着,哪也別去嗎?”他略有些埋怨地一扯父親手臂。
“哎呀,”鄧父迅速甩開小兒子的手,薄責道:“我歇,再歇天就塌了。一個比一個叫人操心。好好的婚麽,說不結就不結了,當兒戲哪!”
“吵死啦。”劉荻抱起手臂,厭煩地看左右,“保安呢,沒人管這嗎?去找他們維持秩序來。”
“媽。”
“阿姨”
田璃和鄧西傑同時開口,頓了一下,兩人又同時介紹。
“這是西傑的爸爸。”
“這是田璃媽媽。”
鄧父忙調轉方向,殷勤地打招呼,“親家母。一直說去看你呢,老也沒合适的機會。你身體好些了?”
劉荻低垂着眼皮,巋然不動,“什麽親家母?打哪論我跟你是親家?西傑爸,我這女兒笨是笨了點,可她媽我不傻。你謀劃着趁她老子死了,人財兩得的算盤別以為我看不出。就算田璃她爸有點啥事,還有我這個媽呢。結婚?你問她有膽子邁過我嗎?有算計我們的功夫,先去想想怎麽替你兒子還錢吧。牢飯可不好吃。”
鄧父似乎被戳破了心思,羞愧不已,弓着的腰身又低了一點兒,“親家……田璃媽,孩子們一直是好好的,裏面有點誤會,咱們當父母的,不是都願意看孩子……”
“你少跟我說這些有的沒的。你的孩子你領走,我的孩子我看住了。扯不上什麽關系。田璃,坐下。傻愣着給誰看呢?”
田璃的确在發愣,她琢磨了她媽話裏的意思,再聯想高速路上,還有剛才王律師跟她透露的內情。一樁樁一件件串起來,她終于弄明白了。購買生産線被騙的錢不是小數目,幾百萬的損失,廠裏完全能追究鄧西傑的責任。怪不得鄧父這麽着急,之前取消婚禮也沒見他有何反應,突然間就‘馬上辦’了。是啊,當了田家女婿就是一家人了,誰敢逼他還錢?天底下又哪有岳父送女婿坐牢的道理?她知道自己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原來還是鄧家消災滅禍的護身符。
田璃性子溫吞,很多話她不願說得直白,顧及對方自尊,可不能因此當她軟弱可欺。
“西傑,剛在車上,你沒來得及說的話也是要跟我結婚吧?”
他不答話,低頭攙着父親手臂,堅持不跟她目光交彙,聽之任之的沉默。
田璃知道她猜對了。他是不肯受一絲一毫誤解的人,不論大小事都得确保自己清白且是坦蕩的。
她望着他,自嘲地問:“你确定娶了我,欠廠裏的錢就能一筆勾銷嗎?”
鄧西傑異常緩慢地仰起頭,象有股外力牽扯得他不得不這麽做,“田璃,你怎麽想我控制不了。我只能說,今天我爸來錯了,他做得欠妥,但這是出于對我的擔心。你不要把這當成我的授意。”他轉回頭,“走了,爸。我送你回去。我又不是孩子了,你專心養病少操心我了。”
鄧父看着小兒子,想數落又不忍心,最後他重重地長嘆一聲,“你啊,叫我說你什麽好。”他又看了看神色各異的田家母女,一眼被人家看穿了目的,真是無地自容。此刻再說什麽也是枉然。可這麽無功而返,他猶不死心,拼了老臉繼續說服田璃,“孩子,你再想想。姻緣是修來的福氣,哪能随意舍了?西傑跟他哥誇你,說你賢惠,通情達理。我也給你作保,我家西傑沒做對不起你的事,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咋幹好工作,對誰也沒動過花花腸子,絕對沒有。回頭你們結婚了,他給你家打工,替你家賺錢,那點虧空能補上的。”
“別說了,爸。”鄧西傑制止父親,手裏強迫着扶他離開。
老人的背影被兩個兒子映襯得蕭索單薄,走出幾步,他又回頭看田璃,眼神中的失望、乞求,分外可憐。他期待自己的話能讓她有所改變,但這注定是個得不到結果的回頭。
“孩子……”鄧父顫顫的叫了一聲。
這聲呼喚惹得田璃心酸酸的。抛開動機不說,可憐天下父母心,當初她爸不也是編謊話,找各種理由為她開脫。若今天犯錯的是她,毫無疑問他爸敢舍棄面子,哪怕跪下求人也不讓女兒受委屈。
想到生死未蔔的父親,田璃心一軟,想起身送老人到電梯那兒。
“別動。”這回說話的是田怡心,她伸手一攔,将田璃的去路封住,她象是對妹妹的想法心知肚明,“收起你的爛好心,老實坐着。”
“你也收起你的壞心眼。”田璃推開她手,執意要去。
争執中,田怡心的手掃過妹妹下巴,發出‘啪’的一聲,外人聽去很象一記耳光。姐妹倆從未有過肢體沖突,她們自己也被這突發的一下弄愣了。
幾步開外的鄧西傑馬上回到田璃眼前,他自然地扳過她臉,關切地問:“沒事吧?”
“躲開,有你什麽事?”田怡心又是一拍,打開了鄧西傑的手。
田璃沒料到西傑過來,對面廠裏的幾個人齊刷刷地注視着他們。看了半天,不知道他們心裏怎麽杜撰呢。她擺擺手說:“好了,你趕緊送鄧叔叔回去吧。”
鄧西傑體諒田怡心情緒不佳,遭遇到騙子也跟自己一樣沮喪,但再怎麽着也得注意尺度,“大姐,你要是有火對我來,別把田璃牽扯進去。”
“哼,”田怡心冷笑,“誰是你大姐?你算老幾,犯得上我對你發火?”
別說鄧西傑,就是田璃也被她這幅翻臉不認人的勁驚住了。她簡直是在表演川劇裏的‘變臉’,笑眯眯一抹成了狠巴巴。那些笑語晏晏,那些誇獎賞識,抖落得幹幹淨淨。或許田璃忘了,五年前的田怡心,也曾這麽利索地變過一次臉。
“讓開讓開,都堵在我眼前幹嘛?”劉荻不耐煩地擺手,沖她面前的三個人叫道:“別擋我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