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九八六年, 夏。

北方八月,驕陽似火,京城氣溫再創新高。

天熱的像個蒸籠, 蜻蜓趴在陰涼的樹蔭下一動不動,連鳴蟬都懶得再聲嘶力竭, 平日裏客往不斷的夏記古董行,今日也是難得的清淨。

夏記古董行是京城有名的古玩店,位于城區鐘樓大街的拐角處,二層中式小樓, 帶個四院兒,古樸又氣派。

店門前栽種着兩顆法國梧桐,生長茁壯,枝幹繁茂,鼓噪的熱風吹過, 樹葉沙沙作響。

樹下坐着一個少年,他身型修長, 眉眼清澈,五官樣樣端正出挑, 相貌極為俊朗。

只不過,少年此刻心情很差, 他手裏正攥着一本書, 梗着脖子, 撅着嘴巴, 臉上寫着明晃晃的三個大字:煩死了!

店裏夥計們探着腦袋往外瞧了瞧,見小老板念書又念煩了, 面面相觑一番, 又各自回頭嘆息:

哎, 可憐哦。

小時候生了場大病,昏睡了很多年,醒過來的時候腦海裏一片空白,除了吃喝拉撒睡,啥啥都不知道。

學說話學了半年,學走路學了半年,後來終于慢慢懂點事了,開始學習識字讀書,又遇到了人生一大坎兒:書怎麽都讀不明白。

據說是因為小時候的那場大病,把腦子給燒壞了。

腦子不好,很多事做不好,脾氣就格外急,尤其每次讀書讀煩了的時候就會更暴躁,這時誰要是去招惹他,那必定會引火燒身,惹一頓不痛快。

确實,丁馳的情緒這會兒确實已經臨近崩潰的邊緣,他可真是太煩了,已經十七歲,老大不小的一個人,平日裏啥事都幹不了就算了,就念個書,還翻來覆去的老也記不住,怎麽都念不明白。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誰他媽的知道這玩意兒發幾枝啊 ,他連自己是哪來的都不知道!

就算生過病,丁馳也無法接受自己是這樣的智力水平,怒氣上了頭,簡直恨不得把自己手裏攥着的書本給撕成兩半,直接扔到對面茶館鋪子的房頂上去。

但一擡頭看到夏舒呈來了,他就沒敢。

倒不是怕挨罵挨打,夏舒呈是收養他的人,對他來說亦兄亦父,雖然不是親的,但平日裏對他特別好。

聽說他病着的時候,夏舒呈都是親自照顧他的,夜以繼日,格外悉心,他醒過來之後,夏舒呈對他更是耐心,百般遷就,寵愛嬌慣,從來不打罵他,可以說是天底下最好的家長了。

可就是不禁惹,一惹就鬧別扭。

丁馳還記得,有次他因為個什麽事發脾氣把夏舒呈給氣着了,夏舒呈連續一個多月都沒搭理他,期間無論他怎麽哄都哄不好,特別執拗,從那之後,他就不怎麽敢惹夏舒呈生氣了。

“這是又怎麽了啊?”

夏舒呈過來之後把書本從他手裏接過去,在身邊坐下來摸了摸他的腦袋:“不要着急,有些知識就是要學很多遍才能記住的,慢慢讀就是了。”

“ 哼!才不是!”

丁馳撅着嘴憤恨:“ 他這詩寫的就有問題!什麽紅豆發幾枝,愛幾枝幾枝,誰管它發幾枝啊!”

“呵呵,嗯。”

夏舒呈聞言,略顯無奈的笑了笑,不教育他,反倒是順着他說話:“ 沒錯,那些個古人都是怎麽回事啊,怎麽總喜歡跟樹枝過不去呢。”

“ 就是!”

一聽那話,丁馳當時就覺得有被安慰到,立刻表示贊同:“ 還有那句也是,什麽山有木兮木有枝,心…心…”

心什麽來着?

後半句有點記不清了,丁馳絞盡腦汁的想,都已經想起來到嘴邊了,結果從街對面的茶館出來了一個小夥子。

那家夥長了張玩世不恭的臉,笑滋滋的過來之後,直接把半個西瓜怼在他臉前:“山有木兮木有枝,冰鎮西瓜吃不吃?”

“…”

完蛋,讓這家夥給攪和忘了。

丁馳當時就惱的瞪起了眼:“秦彥!你是不是有病啊!”

“ 誰有病,你才有病呢!”

秦彥立刻也朝他翻了個大白眼兒:“ 這大熱天的蹲在外面背詩,你是嫌自己不夠燒的慌嗎。”

“我是在學習!”

丁馳繼續瞪眼:“ 誰跟你似的不學無術就知道整天瞎混啊!”

“噢!”

秦彥也繼續翻白眼兒:“ 那請問,你那麽努力的學習,學到什麽術了嗎?”

“你大爺!找打是吧!”

“ 來啊!不打是孫子!”

“…”

這倆人幾言不合,說話就相互追着打了起來。

當然,不會是真的打。

秦彥是對面秦記茶館老板的兒子,夏舒呈跟茶館老板是好朋友,據說還是世交,具體交了多少世丁馳不知道,反正關系很好,所以,他和秦彥也理所當然的成為了好朋友。

秦彥比他大一歲,但完全沒有年長者的自覺,沒事的時候總愛過來挑釁找他幹架,有事的時候就找他一起去跟別人幹架,反正他病愈之後的這兩年,都是跟秦彥一塊兒玩的。

和秦彥互相追逐着打了個架的功夫,丁馳剛才生的悶氣就消去了大半。

鬧了個過瘾,停下來之後滿頭的大汗,他就回到夏舒呈身邊坐下,笑嘻嘻的把腦袋伸了過去。

夏舒呈頗為無奈,看着他笑了會兒,然後拿出了帕子,耐心的幫他擦起了臉。

“ 哎呦啧啧!”

每每這種時候,秦彥都看不下去:“ 丁馳,你都十七歲的人了,手還沒長出來呢?”

“ 管的着麽你!”

丁馳哼了哼,不覺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反倒是越法往夏舒呈身上黏糊,甚至還笑嘻嘻的提出要求:“ 抱抱。”

“…”

這秦彥就更看不下去了。

其實秦彥知道,丁馳病了很多年,從小就一直處于半昏迷的狀态,近幾年才漸漸恢複了意識,心智跟屁大點的小孩也沒多大區別。

但到底已經十七歲了,個頭兒比夏舒呈還要高兩寸,俨然一個大男人的模樣了,還天天那麽膩歪,動不動就對夏舒呈挨挨蹭蹭,摟摟抱抱,就很不合适。

偏偏夏舒呈還特別護犢子,特別喜歡溺愛嬌慣,天天把丁馳當小孩哄,要抱就給抱,這也就算了,關鍵晚上也得睡一起,有時候丁馳不老實,夏舒呈還要給他哼個小曲兒哄睡呢。

那個膩歪勁兒…

反正秦彥是受不了,怎麽看都覺得別扭,他把目光從抱在一起的倆人身上挪開,翻着白眼兒去把剛才抱來的西瓜掰開,分了丁馳一半,然後坐地上就開始自顧大口啃。

至于為什麽不分給夏舒呈,那是因為他知道夏舒呈那人忒講究,西瓜不切成角不吃,太涼的不吃,有籽的也不吃,毛病多到他懶得找麻煩。

但丁馳就從來不覺得麻煩。

丁馳雖然沒什麽腦子,但有心,夏舒呈對他好,他就要對夏舒呈更好。

知道夏舒呈講究,他把秦彥分給他的西瓜切成小塊,用刀尖把西瓜籽一顆顆剔掉,然後挨個兒吹一吹,吹到不那麽涼了,先給夏舒呈咬一口,剩下的再給自己吃,就會得到夏舒呈一個贊許的笑。

夏舒呈人長的好看,笑起來眉眼彎彎,就更好看,比西瓜都甜,每每這種時候,丁馳總會因為自己有這樣一個既長的好看,又有能耐,還特別寵愛他的哥哥,而感到由衷的幸福。

“ 哎,對了。”

西瓜啃了一半,秦彥忽然想起個事兒,扭頭問夏舒呈:“ 哥,明天琉璃街的文物展給你送票了吧?”

琉璃街是京城頂有名的古玩藝術品市場,那裏古董文玩,書畫玉瓷,應有盡有,素來是尋寶愛好者們的聖地,經常舉辦一些展覽。

而作為京城頗為有名的一家古董行的老板,夏舒呈經常能收到各種展的邀請。

“送了。”

夏舒呈用帕子擦去嘴角沾的西瓜汁,問秦彥:“ 怎麽,你想去看?”

“當然想啊。”

秦彥說:“聽說這次的展上會展覽近幾年出土的文物,有幾件還是戰國時代的,非常難得一見,就去瞻仰瞻仰,長長見識呗。”

“戰國時代?”

聽了這話,夏舒呈眼眸微動,随後淡淡一笑,點點頭:“好,那便去看看吧。”

“好嘞,謝謝哥!”

得到允許,秦彥樂滋滋的沖夏舒呈抱了個拳,回頭一看,丁馳正眼巴巴的看着他。

丁馳也想去。

可是一直以來因為身體恢複的還不是很好的緣故,夏舒呈平時不怎麽願意放他出門,偶爾出去一趟,都是秦彥偷帶着他偷摸摸的跑出去的。

丁馳這個眼巴巴的目光可太明顯了,夏舒呈平日裏對他格外嬌慣,不許他随便出門,他脾氣急,出去了還老愛惹事,惹了麻煩都是秦彥兜着,為此沒少被夏舒呈收拾,秦彥可不敢再夏舒呈眼皮子底下答應,直接裝作沒看見。

這就讓丁馳很不高興了,他當時就直接橫起了一張臉。

秦彥預感這小子要找事,正準備溜之大吉,倒是沒想到,夏舒呈突然開了口。

夏舒呈摸摸丁馳的腦袋,問他:““你想去看看嗎?”

“嗯!”

丁馳立刻點頭:“想!”

“嗯。”

夏舒呈看着他笑了笑,說:“明天帶你一起去。”

嗯?

不是平時都不讓他出門的嗎?

秦彥有些意外,扭頭看夏舒呈,想問今天這是怎麽了。

結果,看到的是丁馳一臉開心激動的朝夏舒呈撲了上去。

秦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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