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防不勝防(三)
次日上午,唐樘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在陸予行家的沙發上睡了一宿。
他揉了揉幹澀的眼睛,有些不情願地起身,伸了個懶腰。原本以為會被抱回床上一起睡,沒想到陸予行根本沒憐惜他,蓋了條薄毯便算是盡了義務。
桌上放着三明治和牛奶,下面壓着字條:
吃完去上課。今天很忙,不用來找我,陸。
仿佛是從陸予行嘴裏說出來似的,和他本人一樣一本正經。
唐樘拿着字條端詳,眼睛笑得彎彎的。末了,湊上去“吧唧”一口,蹦下沙發洗漱去了。
同一時間,陸予行已經坐在了自己的工位上。
娛樂版塊的記者和編輯分了很多小組,他們組的組長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長相斯文,做事有條不紊。
人物采訪之前需要很多準備工作,從被采訪人的背景身份、家庭婚姻關系、成長經歷,到采訪的主題、具體采訪的問題,都需要整理之後再次與采訪人溝通。陸予行進組晚,只參與了最後一部分的整理工作。聽白菀和其他同事說,同陳谷洲工作室助理聯系的事務,一直都是組長在親自做。
采訪時間定在下午,距離報社不遠的一家高檔咖啡廳。
時間尚早,窗外繁華的港城車水馬龍,整座城市逐漸蘇醒。
陸予行不急不慢地泡了包咖啡。他不喜歡速溶咖啡,但現在情況不同,他勉強逼迫自己接受。
甜膩而苦澀的劣質咖啡味道比想象中好接受,倒讓他想起剛進圈,在郊區連夜拍戲、對詞的日子。
陸予行參演的第一部 電影,就是陳谷洲執導的。
某種程度上,陳谷洲是帶他入行的引路人。陸予行雖然在表演方面很有天賦,但始終沒有接受過系統專業的科班訓練,人脈也沒有表演系的那些學生廣。
陳谷洲和港大表演系的李耀強教授是好友。李耀強非常重視陸予行,大四這年,陳谷洲的新電影公開選角,他便推薦陸予行去試鏡。陳谷洲一眼相中他,讓他來演男二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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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題材是風靡一時的緝兇片,男主角正在偵查一起連環殺人案,而陸予行飾演的男二號,是第一次兇案現場的幸存者——一個高三的男生。
——咖啡濃郁的香精味将他的思緒勾回來。陸予行放下杯子,在心中嘆了口氣。
那時的他雖然已經二十二歲,但穿上校服,靠着出色的演技,演一個稍微有些陰郁卻青澀的高中男生并不困難,甚至很貼切。但重來一次,這次的他卻是無法勝任的。一個成熟、甚至蒼老的靈魂藏在皮囊下,和高中生的感覺已經相差甚遠。
“喂,陸予行先生。”坐在右邊工位的白菀用手肘撞了撞他,有些疑惑地瞟了一眼,看向他桌上根本沒翻開的被采訪人檔案。“你不準備一下的嗎?”
陸予行氣定神閑地瞥她一眼,繼續喝香精味濃重的劣質咖啡。
“都記住了,不用看。”
“怎麽不用看?”白菀有些着急,“組長非常看好你,下午的采訪可是你打頭陣,直接和陳導面對面吶!”
陸予行腦海裏閃過陳谷洲那張笑呵呵、皺巴巴的臉,心道面對面怎麽了,我還跟陳導他老人家吃過夜宵呢。
“我都記住了,真的。”他按了按眉心,靠在椅背上喘了口氣。“陳谷洲,今年五十歲,以前算得上是新浪潮電影的貢獻者,不過現在轉戰商業片了,也拍得不錯。不過以後再這樣下去,不突破自身瓶頸,遲早有一天會被淘汰。”
白菀驚地差點要去捂他的嘴,“這你可不能當着陳導的面說!我們報社這次是為他拍新電影造勢的。”
“新電影?”陸予行若有所思地頓了一下,眉心微微蹙起。
日子算起來,陳谷洲确實在籌劃那部緝兇片了。上半年他嘗試回到以前的風格,拍了套文藝電影。雖然票房也算不錯,但除去成本和投資方利潤,還是賺得不夠多。
“是啊,總之,你可不要讓他為難。”白菀将他桌上的文件夾打開,畢恭畢敬地遞到他面前。“您還是好好準備吧,不然又要被朱魚鰓罵了。”
他拗不過白菀,只好拿起采訪資料看起來。
下午,小組出發前往咖啡廳之前,朱壺挺着大肚子來找人了。
“負責下午采訪的,”他眯着眼睛點了點陸予行,“那個陸那個誰,你過來。”
陸予行也沒正眼瞧他,起身冷着臉跟着進了辦公室。
“你就是負責下午采訪的?”朱壺再次用審視的目光打量他,一雙小眼睛滴溜溜地轉,“哼,小周把這麽重要的任務給你一個實習生,不會又是讓萬先生開的後門吧?”
“您覺得是怎樣就是怎樣。”
陸予行依舊冷着臉,掀起眼皮看他,回了句陸大明星曾經的座右銘。
他的眼神有些吓人,朱壺慫了,抿着厚嘴唇撇了撇,回到辦公椅上坐下。
“小陸啊,”他換了種語重心長的調子,翹着腿,提點晚輩似的,說道:“這個人物采訪呢,雖然是和被訪者的助理事先商量過內容,但這個采訪呀,總得有些變數才有意思嘛。”
陸予行站在原地,稍微活動了一下肩膀。
“我不懂您的意思。”他說。
“我的意思是,你得問一些大家更關心的問題。”朱壺循循善誘,“比如,陳谷洲的婚戀……”他的下巴上堆着幾層肥肉,随着笑容皺得更厲害了。“你看,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又不結婚,總會有些原因……”
“這不在我們的采訪提綱中。”陸予行有些不耐煩的打斷他,語氣中帶着無法掩蓋的厭惡。“提綱也是您看過的,現在再來說這些,恐怕不太妥當。”
“提綱是提綱!”朱壺提高音量,軟硬兼施。他一拍桌上的資料,而後騰地站起來,一手指着桌子,喊道:“人是活的,提綱是死的!現在的讀者都只關心明星緋聞醜聞,沒有噱頭,誰會看這個什麽狗屁專訪!陳谷洲又不是粉絲滿大街的影帝,誰會關心他的那些電影理念?”
陸予行默不作聲地等他發完火,一句話也沒說。等了半晌,他微微鞠躬以表抱歉,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臭小子!你給我站住!”朱壺在身後破口大罵,一張臉氣得漲紅。
半小時後。
咖啡廳裏正在播放節奏舒緩的鋼琴曲,門口的風鈴微微發出響動,白菀和陸予行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陸予行擡頭看向二樓卡座,一眼便認出了坐在窗前的陳谷洲。
記憶中那張臉上的皺紋逐漸褪去,五十歲的陳谷洲還算得上是意氣風發。他身邊坐着助理,似乎剛來不久。
“是…是陳導欸。”白菀有些緊張,邁出去的步子又縮回來,“你說……周組長把這麽重要的任務交給我們……”
陸予行卻不露怯,從容地上樓,走到陳谷洲面前。
“陳導你好,”他伸出手,“我們是港城日報的記者。”
陳谷洲正和助理聊天,聞言,擡頭看向陸予行。他有一瞬間愣神,而後笑着起身,和陸予行握了握手。白菀站在陸予行身後,抱着手裏的本子,微微向他鞠躬。
衆人面對面坐下,陳谷洲的助理起身離開,去了樓下。
“你是新來的記者吧?”
落座後,陳谷洲突然發問。
陸予行面上帶着禮貌而客氣地笑容,“是的,我是新來的實習生,現在在港城大學讀大四。”
“哦……”陳谷洲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擡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
他的動作陸予行看在眼裏,于是趕緊道:“我們現在可以開始了嗎?”
陳谷洲點頭,示意他開始。
這次的人物訪談流程明确,先是談對陳導上半年執導上映的影片反響的回應,順便引出其對商業片未來發展的看法,最後再宣傳一波他最近在籌劃的新電影。
陸予行的提問很自然,甚至能夠對陳谷洲的回答有所反饋。仿佛是一個多年未見的老友一般,交流效率非常高。白菀在一旁做記錄,聽的也是忍不住在心裏啧啧稱贊。
陳谷洲不愧是功力深厚的大導演,抛出的電影理念非常具有前瞻性,同那些花拳繡腿相比起來,十分有分量。
最後,問到新電影的選題選角上,陳谷洲給出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這次我想在全港城公開選角,”他臉上帶着些許笑意,“除了男一號和反派人物已經有人選之外,劇中還有一個重要角色,我還沒有找到合适的人選。”
“是劇中那個幸存下來的學生嗎?”陸予行适時發問。
陳谷洲大笑幾聲,“對。”他兩手交叉握了握,半開玩笑道:“你是港城大學的學生,你可得幫我好好宣傳,讓表演系的同學都來試試。”
陸予行鄭重地點頭,心中卻想着,如何離陳導的新作遠一些。
作者有話說:
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