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幕末餘晖(五)
江九幺做了一個夢。
那是四月裏櫻花綻放的日子,櫻樹枝頭飽滿的花苞綻放吐蕊,一陣微風輕拂而過,無數的櫻花瓣落下指頭,婉轉而下,翩然起舞。
吉田松陽站在講堂上,手執書卷,聲音輕柔沉緩,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們坐在底下,他們靜靜地聽着老師講課。
當然,總有些不守規矩的家夥,比如那個躺在角落抱着武、士刀打瞌睡的天然卷,直到下課都不會醒過來。
桂小太郎總是會無奈地搖搖頭,而高杉晉助則會嫌棄地看上那家夥一眼,然後向外招呼道——
“甚兵衛,把這個不好好上課的家夥丢到櫻樹下埋了吧。”
她笑着應允,掄起袖子就要把看不慣許久的天然卷丢到外頭,可身後傳來了年輕男人輕笑的聲音。
陽光微淡,歲月靜好。
“轟——!!”
然後她的夢就被炮擊聲打破了。
比起頭腦更先清醒的是身體,江九幺渾身的骨頭都跟散了架似的,可偏偏還是能感覺得到痛這回事。
她睜開了眼睛,眼前仍是一片狼藉,這是攘夷戰場後方的應急治療處,所有還留着一口氣的攘夷志士都會被送到這兒來。
夢終歸是夢,眼前所見……才是真實。
江九幺嘆了口氣,她閉上眼睛,耳邊傳來的哀嚎聲從未間斷,就好像這場曠日持久的戰争一樣。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被卷入戰事,就好像她不曾想過吉田松陽會被逮捕收押一樣。她猶記五年前松下私塾那晚的大火,跟澤光家的一模一樣,她沒能救回小鬼,同樣也沒能帶回吉田松陽。
那個總樂呵呵笑着實則比誰都強大堅定的男人離開了他們,離開了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的課堂,離開了交予他們信念信仰的私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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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坂田銀時、高杉晉助還有桂小太郎都明白了,自己是多麽的弱小和無能,而正是這個在腐朽中茍延殘喘的國家帶走了他們最重要的人。
随後他們義無反顧地參與了攘夷戰争,當失去領袖的武士們紛紛抛下手中的刀劍時,是他們帶來了新的希望。
往大了說,他們要結束被幕府統治的腐朽國家。
往小了說,他們只是想奪回最重要的老師。
江九幺蹚了這趟渾水,就好像那晚決定跟高杉晉助離開高杉家一樣,她沒有什麽太大的信仰,只是覺得既然跟了這個人,那就一路走到底吧。
某種程度上,她跟高杉晉助一樣,執拗又死心眼。
但說到底,她還是怕死的,所以她的盔甲比誰的都厚,更定制了個全方位保護的頭盔,只露倆眼珠子的那種。
當然,這遭到了全軍的一致鄙視。
鄙視又怎麽了?怕死并不可恥。
比起她家少爺和坂田銀時這種閃閃發光沒幾天就混出名號的武士,像她這種小角色在戰場上本來就不夠看,每次都是混在隊伍中間,可偏偏塊頭太大容易集火,她都覺得自己能活到現在已經是虧了有邪神大人保佑了。
她拿出飛段的牌位又是一番緬懷,每次劫後餘生總會讓她對生命有新的認識,簡直感動得只想掉眼淚。
然後她頭一擡就看到自家少爺特無語地站在她面前直抽嘴角。
“甚兵衛,你能別總抱着牌位扯個哭喪臉嗎?這容易動搖軍心。”
她嘆了口氣:“少爺,我只是怕死。”
高杉晉助瞥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地說道:“放心吧,像你這麽皮糙肉厚的,哪兒那麽容易死。”
她點點頭,然後又告訴他:“我确實怕死,但更怕你死。”
他愣了下,從懷裏掏出瓶養樂多丢到她手裏,然後篤定地告訴她:“在沒有救出老師前,我是絕對不會死的。”
她不再接話,撕掉養樂多的錫紙就往嘴裏灌。
高杉晉助也沒再多說什麽,氣氛略顯沉重。
她丢開了空罐子,眉頭緊蹙,滿懷心事——
養樂多都被捂熱了,差評!
又是一番春夏秋冬,轉眼就要到安政六年。
前方戰事稍緩,天人在被消滅了三個作戰師後沒有再派兵增援,這樣的勝利鼓舞了所有人,而在戰争中表現最為搶眼的便是“白夜叉”坂田銀時,“狂亂貴公子”桂小太郎,“鬼兵隊總督”高杉晉助,還有“嗓門很大的人”坂本辰馬。
一方面,他們成為了各路攘夷志士的主心骨,但另一方面,也成為了幕府軍及天人的眼中釘。
江九幺總說做人要低調,但顯然那幾個家夥都沒有她這份覺悟,每每都沖在最前面,一副嫌自己命太長的樣子。
不過所幸,天人吃了大虧後,連幕府軍也跟着撤退了,所有人都說總算可以踏踏實實過個新年了。
但說是說過年,這些帶兵打仗的又不能真的回去老婆孩子熱炕頭,最多就是跟附近鄉裏鄉親的吃頓好的慶祝一番。
嗓門很大的人提議去鄰城的花街上玩兒,這種話語落到那些每日都在蠢蠢欲動的糙漢子耳裏,立刻就是一呼百應、全票通過。
江九幺說自己不适合去那種場合,還是留在營地比較好,結果惹來坂田銀時和坂本辰馬的連番鄙視和調笑。
尤其是坂田銀時這個死天然卷,挺個死魚眼一邊挖着鼻孔一邊上下打量江九幺,說她個大男人竟然連窯子都不逛,成天都跟個大姑娘似的,就連幹後勤的婆婆都比她剛毅三分。
嘁,大姑娘怎麽了?要是被他們輪番誇贊真是一條漢子啊什麽的,她才會真的嚎啕大哭。
最後江九幺揮着手帕目送了他們離開,不過沒想高杉晉助竟然也沒去,說是不放心把營地交給江九幺看着,但她知道,自家少爺一定是不想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過年。
寒風吹過,夜涼如水。
江九幺同高杉晉助和其他幾個留下來的兄弟湊活随便解決了晚飯,在散夥準備去睡覺的時候他忽然叫住了她。
“咋啦?”江九幺想想最近也沒什麽要緊的事。
高杉晉助倚身靠在門上,看似随口地說道:“甚兵衛,明天我帶你上街。”
“哈?”江九幺不明就裏地眨眨眼。
“新年了,買兩塊布料做件新衣服吧。”
江九幺一愣,順着他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上衣,腰側跟腋下的地方已經有了好幾處補丁,确實是破了又補,補了又破。
她知道自己該添置新衣服了,但仍瘋狂地搖頭:“不不不,我沒錢。”
高杉晉助嘴角一抽:“我有錢。”
江九幺又立刻改為瘋狂地點頭:“好好好,少爺萬歲。”
“…………………………”
第二天,高杉晉助依言帶江九幺去了城裏一家性價比還不錯的布屋讓她随便挑。
天知道,江九幺自從穿越以後就沒正兒八經買過東西,這下可把她樂壞了,雖然這些布料都極其普通,但她愣是逛出了在中環掃貨的氣派。
高杉晉助意興闌珊地坐在邊上等江九幺,她正興奮地挑選布料,兩眼放光的樣子活像多年前他家中的女眷,包括此刻她正猶豫不決買哪個的布料,不是蝴蝶就是花。
他不禁蹙起眉頭:“甚兵衛,你個大男人,穿這麽花俏幹嘛?”
江九幺一愣,那感覺就像被人潑了一頭的冷水:“……是啊,我穿這麽花俏幹嘛?”
高杉晉助看出了江九幺眼底的落寞,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很快改口道:“呃,過年嘛,穿喜慶點也挺好的。”
她一下子又兩眼放光:“真的嗎?!”
高杉晉助有些無奈地揚起嘴角,然後重重地點了點頭:“真的。”
買到了喜歡的布料,江九幺非常高興,前一天的不快也通通忘到了腦後。布屋的老板直誇她眼光好,順帶又說自家裁縫手藝高超,要不直接做了成衣,省錢又省事。
這個主意得到了江九幺和高杉晉助的一致同意。
布屋的老板替江九幺量了尺寸,然後告訴他們成衣過個十天就可以來取了。
江九幺細細把日子記下,再過個十天就能穿新衣服了,這可真讓人感到高興。
可惜,她沒有想到的是,這短短十天卻發生了巨變,那件新衣服她到最後都沒有機會穿一次。
那是江九幺買了新布料的三天後,他們派去江戶的探子來了信箋,說是全國各地被捕獲的攘夷志士在江戶傳馬町的監獄接受了審判,他們将分別以剖腹自殺或嚴酷的刑罰處死,其中包括來自長州藩萩城的吉田松陽,而這便是後來的安政大獄。
昔日的恩師即将被處死,坂田銀時那幾個同門師兄弟怎麽會無動于衷,他們立刻召集了所有兵馬,在最快的時間內制定出作戰路線和計劃,一路直逼江戶。
戰争不是用只字片語能描述得出的東西,在江九幺的眼裏,與幕府軍的這一仗對于這個國家、對于他們個人都意義非常,由吉田松陽一門帶領的攘夷軍用足了十成十的兵力。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一仗他們輸不起。
從兩軍初次交戰開始算起,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月的時間,他們都沒有在對方那裏讨到半點便宜,局面一時僵持不下,但所有人都知道這種戰況一旦被拉長,最後吃虧的一定是攘夷軍。
當晚,攘夷軍收到了後方糧草被切斷的急報,報信人身受重傷,連對方是什麽人都沒有交代便因失血過多死了。
事已至此,不容再拖。
經過一番讨論決意後,他們決定讓大部分兵馬繼續朝正門圍攻引開幕府軍的注意力,而另一邊則由高杉晉助帶領鬼兵隊從小路繞到後方鑿牆破壁突入奇襲。
但幕府軍像早知道了他們的計策,鬼兵隊才到城牆之下,牆頭立刻豎起無數箭石火器,并以驚人的攻勢射殺在城下集結的士兵。
炮聲響起,硝煙彌漫,血肉橫飛,讓人一時分不清眼前的斷肢到底是手臂還是大腿。
鬼兵隊失去半數人馬才得以将城牆攻破,高杉晉助一聲令下,剩下的人随即大聲應和攻入其中,卻都不知道在城裏還有什麽在等着他們。
江九幺摁住了淌着血的手臂,擺正了遮住整個腦袋的頭盔,她在最後一次默念了邪神保佑後捏緊了手中的武士刀,伴随着氣蓋山河的吼叫跟着大家一起殺入城中。
那是一群從未在戰場上真正意義上出現過的家夥,他們頭戴藺笠,手執錫杖,身披白色袈、裟和黑色挂絡,一副游方僧人的打扮。
這麽獨具風格的穿着打扮,只消看上一眼,便很難忘記了。
江九幺僵直地站在原地,那群形如鬼魅的家夥一字排開地擋在所有人面前,他們已經等待許久。
某些沉睡在深處的可怕記憶漸漸蘇醒,這足以讓江九幺沒有辦法再移動半步,此刻她仿佛又置身于那晚澤光家的大火裏,全身上下都是被大火灼傷的疼痛,鼻間彌漫着屍體燒焦後特有的氣味。
就在江九幺晃神的瞬間,一道白光在她面前閃過,幸好有人攔在了她面前,将那距離不過半尺的利刃擋掉。
“在戰場上發呆!!你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嗎?!!!”
高杉晉助的怒吼讓江九幺徹底從過往的噩夢中清醒過來,她随即轉身反手揮刀砍向從背後襲來的士兵,與高杉晉助背靠背做防守之勢。
“真是令人感動的同門情誼。”
伴随着一個陌生低沉的男聲,站在那群殺手中間的男人走了出來。
他擺明了就是那些家夥的帶頭大哥,一登場就将矛頭直指高杉晉助與江九幺的所在,衣炔翻飛,滿身肅殺。
“松陽就關在城內的大牢裏,可就算讓你們知道了又能怎麽樣?你們根本救不了他,救不了任何人。”
江九幺很是不解,為什麽這個帶頭大哥會站出來發表這種拉仇恨的宣言,難道他是覺得自己武力高強獨孤求敗嗎?
但顯然這招很有用,殺紅了眼的高杉晉助被他激得拔刀沖了上去,一時間與那人打得難分難舍。
江九幺的劍術并不高超,用吉田松陽的話來說,她的手更适合拿繡花針,一招一式都毫無魄力。
關于這點,她是承認的,但這并不代表她看不來交戰雙方孰強孰弱,不是她唱衰自家少爺,只是與他交手那人不管是招式路數還是力道速度,都可怕得無法以人類的範疇去衡量。
這樣下去,他們沒有任何勝算。
她想起了死在他們手裏的小鬼,想起了無法魂歸故土的摯友同胞,她真的已經不想再失去了,也并不打算放過這些殺人放火的混蛋。
戰事到了現在已演變成單方面的屠殺。
這些古怪的殺手自加入戰局開始,便以絕對的強勢壓制了攘夷軍,高杉晉助一手建立的鬼兵隊此刻已無幾人還未倒下,他本人更是在胸前被砍了一刀,鮮血染紅了大片衣襟。
江九幺看準了時機,以蠻力和身形的優勢強行打斷交戰的兩人,并一頭撞上了那出手狠辣的帶頭大哥。
“抱歉,我忘記看路了。”
江九幺操着低沉沙啞的嗓音對跟前的男人不好意思地撓頭鞠躬,然後趁機一把從後面死死扣住了他的雙手。
遠處的高杉晉助一愣,一時間未有動作。
不好意思,她前晚借了坂田銀時的過期《JUMP》看,所以只想到了這麽笨的招式。她以為只要打斷這家夥的節奏,哪怕只有一秒的空隙,就能讓高杉晉助有動手的機會。
“短笛!快動手!!!用你的魔貫光殺炮!!!”
只可惜她不是孫悟空,帶頭大哥也不是拉蒂茲。
金屬劃破皮肉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尖銳又刺耳。
江九幺看着那一刀捅入自己心髒的男人,從這個角度和距離剛好能透過藺笠看到一雙猩紅的眸子和仿佛幾夜沒睡的黑眼圈。
這一下子将她的記憶帶到了很遠很遠的過去。
“甚兵衛!!!”
她聽到了高杉晉助的怒吼,聽起來凄厲又絕望。
男人聞聲擡頭望去,他正要抽刀,卻發現刀刃已經被那滿身是血的男人緊緊握住,半寸都移不開。
她咳出了一口鮮血,握緊刀刃的手已經因為血液的侵染變得滑膩,她努力擡頭扯起個笑臉,用盡最後的力氣對那人說道:“小鬼,今晚吃紅薯好不好?”
她死了。
灰發男人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他松開刀柄向她伸過手,卻在一瞬間被趕來的高杉晉助拿刀刺入胸膛。
這便是她死前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
作者有話要說: 好!銀魂結束!請大家有序接刀片!
下一個世界絕壁是**同人圈清流!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