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十四

原本的師生情感何時開始變質?

何卓安無從想起,無從說起。

肉眼看不見的變化醞釀著不知名情感,在內心深處的角落生根發芽,開始一種可怕的生長模式。它悄悄的發芽,不曾冒出頭,在土壤裏蔓延;一日破土而出才知道深處已經盤根錯節。

何卓安後來回想,兩人關系開始産生變化是在那年的十一月。當時他還沒有意識到這種改變。

那一陣子程涵方的作息有了變化,做為實驗室管理員競争者的何卓安敏銳地察覺到這個改變(最晚走的那個就是管理員)。比如,這一周他見到程涵方的時間變少了,程涵方留在實驗室的時間也變少了;最明顯的就是,按照慣例,程涵方在回家吃過晚飯後通常會返回實驗室,可是這個禮拜他竟然連續四天在七點就收拾東西離開,這對於一個workaholic來說實在不尋常。

何卓安才剛覺得不對勁,本周剩下的幾天程涵方又回複了戰力,連續加班到周末。

後來何卓安才知道,老板家裏的幫傭Linda家裏出事,請假回國了,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這件事來得措手不及,仲介那裏一時間也無法替程涵方安排新的人手。他不放心祖母一個人在家,於是這段時間他和親戚輪流照顧老人家,白天由親戚照顧,晚上再換他接手。不巧的是,所上這一陣子有評鑒,他要忙的還不只手上的工作,成堆的資料和開不完的會接踵而來;雖然能叫學生弄的都讓他們弄了,有些事依然非得自己來不可。當事情累積到一個程度,他還是得回去加班。祖母那裏只能臨時請看護替他看著。

至於何卓安為什麽知道老板假日加班,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周日當天,何卓安回實驗室拿東西,發現燈亮著,沒有半點聲響。

顯然是老板。他注意到程涵方常待的小隔間也亮著燈。

基於禮貌,他喊了一聲「老師」。沒人回應。

「老師,我來拿東西。」

還是沒人回應。

可能是沒聽到或者在休息。何卓安決定拿了東西就走。這時隔間卻忽然傳來不小的動靜。

腳步聲才響,程涵方一陣風也似的閃出隔間,喊:「誰?」一轉頭看見是何卓安,又愣了半天沒反應過來。他的意識似乎沒跟上身體的速度,這個狀态何卓安很熟悉,絕對不會有錯──

是的,老板剛睡醒。

程涵方這樣的狀态沒有維持很久,意識在一眨眼間由混沌轉清明。何卓安聽見他說:「找我有事嗎?」

「沒有,我來拿東西。看見裏面燈亮著……」

「嗯。」

「抱歉,打擾到你午休……」

「午休?」程涵方愣了一下,「現在幾點了?」

何卓安看了看表,「十二點半。」

程涵方一拍額頭,表情似乎有些懊惱,何卓安猜他剛才是睡過頭了。剛睡醒的程涵方不像平常一樣帶著眼鏡,看人時蹙眉眯著眼睛,眼下一圈青黑。

「老師,禮拜天還要工作嗎?」

「嗯,最近欠的債太多了。」

「需要我幫忙嗎?」看到老板忙成這樣他竟然有罪惡感,難道自己果真是個M?

「我自己來就好。」程涵方搖頭。

「嗯。那個……」不知為何,何卓安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奶奶最近怎麽樣了?一陣子沒看見她

了。」他接這句純粹就是沒話找話聊,所謂的「一陣子」也不過就是一個禮拜,

沒想到老板忽然間像是被雷劈過一樣,猛然間瞪大眼罵了聲「shit」,扭過頭看牆上的日歷:「今天是不是三號?」

「是。」何卓安愣,他第一次聽見老板罵髒話。「怎麽了嗎?」

「她後天要上臺北看醫生,我忘了跟表叔說這件事。」程涵方又拍了一下腦袋,如果說他剛才的懊惱只有三分,現在就是十分了。「Shit那天要評鑒要開會,我沒辦法請假!」

「不然……老師你去開會,我帶奶奶去醫院?」如果說剛才是鬼使神差,那麽何卓安覺得自己現在鐵定是中邪了。程涵方表現得比他還錯愕,這讓何卓安有機會搶在他之前開口:「陪她看病也不是多麻煩的事情,況且奶奶平時這麽照顧我……」

後來無論他怎麽回想,都弄不清楚自己當時倒底說了什麽,老板又是怎樣被他說服的,這一直是何卓安心中的不解之謎。

從新竹到臺北一個半小時的車程中,何卓安除了分神和奶奶閒聊,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思考,如何為自己的行為找一個合理的解釋。好損友锺念成曾經提議要給何卓安刻一個「M字标記」、M qualified 或鬥M,當作他個人的Mark;當然,何卓安本人絕對不會承認該标記已經結結實實地印在他頭上,還是程涵方認證過的。

車子停在醫院門口,何卓安向志工借了輪椅,扶著奶奶下車。他推著輪椅在人陣中穿梭,熟悉的路線引領他的腳步,他們在內科部報到,開始漫長的等待。

等待的過程中奶奶不時和他說話,何卓安表現得像是十分認真聆聽,在恰當的時機接話;但是,大部分的時候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紅色的燈號上,這個習慣從過去陪母親看病時就一直改不掉。他總覺得每當快要輪到他們,牆上燈號總會停特別久。

這時真正要看病的人總是比他有耐性,無論是過去的母親或者是現在身旁的奶奶。只聽見奶奶有一搭沒一搭聊著程涵方小時候的事,想到什麽說什麽,地點從美國一下子又跳到臺灣,時序雜亂,何卓安從零星的資訊大概拼湊了程涵方早年的樣貌。

程涵方的父母是大學同學,兩人結婚後赴美求學,第二年生下程涵方。他在一歲時被送回臺灣由奶奶照顧,到三歲又被接回父母身邊;不到幾年,六歲半的程涵方再度回到臺灣。那幾年間,這對夫妻發現彼此對於未來的規劃有嚴重的分歧;程涵方的母親希望留在美國,她認為那裏的機會多,施展的空間大,只是,她的丈夫卻更願意回國工作。他們無法達成共識,最終協議離婚,程涵方由父親帶回臺灣撫養。

奶奶提到程涵方回國那一段,特別開心。「他走的時候還那麽小,我都怕他已經不認得我了。但是他還記得,」她咧著嘴笑:「他記得我是奶奶,小時候帶他去公園玩。」她一連說了好幾次「他還記得我」;拼湊回憶的過程中,何卓安的注意力成功從燈號轉移;不久聽見有人喊了奶奶的名字。

從報到,等待,到真正輪到他們看診,已經是兩個小時後的事了。看診期間,何卓安用紙筆大致記下醫生交代的事項,又問了幾個問題,結束後向醫生道謝,然後攙著奶奶離開診間。

有個年紀看起來和他差不多、應該是實習生的人說:「下次輪椅可以推進來。」

「沒關系,她可以站。」奶奶可以站可以走,只是走不久,容易累。

實習生又說:「嗯……阿嬷,小心,賣駁倒……挖、挖去……」

何卓安被實習生支離破碎的臺語逗笑了。其實奶奶聽不懂。

結束內科的部分,下午轉去牙科。

奶奶之前得癌症,最近要打抑制癌細胞轉移的藥物,在這之前必須評估牙齒的狀況,如果口腔外科醫師确認沒問題,腫瘤科那裏再安排藥物施打。

他們在地下美食街用餐的時候接到程涵方來電;他剛結束早上的會議,準備開車北上。

何卓安向他回報早上的狀況,程涵方只說了一句:「到了我再打給你。」語畢直接收線。

「……」何卓安心想:他們下午挂的是二號,搞不好程涵方還沒到他們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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