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十七
何卓安記得,那一年的農歷新年來得比往年晚,但是十二月底,他已經開始在想過年的事。
這期間,程涵方搬家了。現在他和奶奶住在學校附近的社區。
程涵方很早就想搬家了,竹東的住處離校區遠,每日幾次來回費時又費力;舊公寓濕氣重,對奶奶的身體也不好。他在回國沒多久後,就在學校附近置産,連裝潢都打點好了,祖母卻舍不得老房子,遲遲不願意搬過去。
何卓安在十二月初的時候去看過奶奶一次,飯桌上程涵方順口又提了這件事。
何卓安說:「奶奶,那裏離學校近,這樣我可以常常來看你。」
當時奶奶沒說好或不好,只記得她笑得很開心。
沒幾天,就聽說老板準備搬家。
喬遷之喜,何卓安很高興自己第一個被邀請到老板的新家,他還特地買了伴手禮送給主人。
也是那一天,奶奶問他:「小安,今年在哪裏過年?」
回苗栗吧。何卓安沒想過。
「要不要,來奶奶這裏過年?」
從那之後,何卓安開始認真地思考過年的事。
冬至那天,他去了苗栗老家一趟,住在那裏的二舅一家殷勤地招待他。他發現那個小表妹長高了不少,坐在飯桌上,轉著一雙大眼骨碌碌盯著他看,兩頰粉粉白白的像兩球面團。
飯後,他和二舅家的表弟聊了很久。表弟今年高三,過不久就要面臨學測,最近壓力大到失眠,亟需何卓安這個過來人給他一點精神上的補給。
臨走前,二舅問:「小安今年也回來過年嗎?」
何卓安沒有正面給他答覆。
離去之前,小表妹拉著他,似乎想說些什麽,。何卓安蹲下身逗她,捏捏兩球軟乎乎的面團,小女孩嘴癟癟的更加說不出話。
元旦走了,期末考近了。
一月初,何卓安花了兩個星期全力準備固态物理期末考。是的,這門課他主動二修,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好課值得一修再修。考完試,又趕著在農歷年前把老板要的東西交出來。
那是一個業界委托的案子,難度一般,數目一般,程涵方其實不想接,但是委托的單位主管是他的大學同學,礙於人情勉強接下,之後就把整套系統丢給何卓安。
更正,所謂的難度一般,是對程涵方而言。
當時何卓安坐在老板的車上,聽他劈哩啪啦地敘述委托人對系統的要求、細節,同時一路克制情緒以免自己露出驚恐的表情。其中,難度不是問題,細節不是問題,問題是死線。
聽完老板的簡報,何卓安面有難色。「這個……時間,會不會,太趕了。」
「會嗎?」
何卓安心中騰地竄起一股無名火,勉強笑著:「有一點……我一個人,可能弄不完。」
程涵方聽懂了他的暗示,「你可以找別人和你一起做。」
「這個……系統的後臺比較難處理,演算法太複雜,可能,實驗室的學弟妹不太适合。」何卓安小心翼翼地觀察老板的表情,「這部分找外包,或許……」
「你有适合的人選?」
「有。」
「你朋友?」
「嗯,資工所的。」
「你先和他談過再跟我報價。」
何卓安於是再度找上球友阿新,雙方談好價格,程涵方說ok之後他才松了一口氣。
不是何卓安想偷懶,而是系統後臺的演算法太複雜,用C處理他自己弄要花上不少時間。他的強項在LABVIEW,适合處理前臺。阿新那裏也沒有讓他失望,對方只花了五天就把後臺處理完畢,只剩下前後臺整合的細節有待微調。
何卓安對阿新的速度嘆為觀止,同樣的東西,自己可能要花上十天才能做完。這次合作何卓安從阿新身上學到不少東西,他對此表示敬佩,卻讓阿新忍不住吐槽他:「那你還删我程式碼,你說的跟做的根本完全不同。」
什麽程式碼,那根本就是你的email!何卓安青他一眼,懶得說他。「你有種在裏面放你的自拍照,我就不删。」
「算了,放你的吧。」阿新翻白眼,「照片show出來你們老板搞不好還會跟客戶介紹:這是我們最『資深』的研究生……」
「不,老板會說:這是我們即将被『資遣』的研究生。」
期間,程涵方有針對系統測試的結果給他們意見。
意見是有用,只是,他的邏輯在何卓安看來有時是匪夷所思。阿新設計程式的邏輯和概念叫人驚嘆,常讓他忍不住直呼天才;程涵方的思路只叫何卓安覺得詭異,卓越,但是詭異,詭異的程度媲美那個人直拍橫打的技術。
期末剛結束的那一個禮拜,何卓安有幸見識到老板在球場上馳騁的身影。
當時何卓安一踏進桌球室,就聽見有人在喊他。回過頭,阿新正猛力揮動雙手,比比球桌,又比比何卓安。
何卓安從對方誇張的口型,辨認出他說的三個字是:「你老板。」
那是第一次,何卓安看見老板襯衫和長褲以外的打扮。程涵方的對手是系隊的一個博班學長,兩個人看起來一般年輕。何卓安的心思随著程涵方腳下快速的移位起伏,練球的心思早被他抛開,只專注地望著場中央。
他想:老板說自己會和系隊一起練球,看來是真的。
場上厮殺來到尾聲,他看見程涵方和學長彼此拍了拍肩,說了一些話,轉過身和何卓安的目光正好對上。聽說運動會刺激多巴胺分泌,讓人心情愉悅,程涵方一看見他就笑了,眼角弧度拉開一條縫,綻放內心喜悅,像是看見一個要好的朋友。
看著程涵方向自己走來,他沒忘記要打招呼。「老師。」
程涵方看了看他的拍子,笑:「等下我們打一場。」這時的他看起來像一個同輩,而非師長。
「好。」何卓安點頭。
後來,何卓安趁著老板去裝水的時候,試著拿他那把握柄短一截的拍子揮舞,只覺得別扭到不行,滿心懷疑這種違反人體工學的技術到底是怎麽被開發出來的,那個人的手肘怎麽不會扭到?
後來他們沒有對打,而是搭檔和其他人打了一場。
何卓安很緊張,比起和老板對打,和老板搭檔讓他更緊張。
和完全沒默契的人搭檔桌球雙打,結果通常有兩種:很爆笑或者很悲劇。大部分的時候兩種情形會同時發生──這兩個人是還沒到悲劇的地步,爆笑卻難免,如同再完美的「八」字跑位都有對對碰的時候。
當比賽進行到Deuce,只見程涵方一個飛身救球,何卓安閃避不及,兩人不可避免地跌作一團。在Deuce無數次後,一場比賽在大笑聲和殺球挂網中結束。
這一陣子,何卓安感覺自己和老板的交集變多了,不期而遇的機會也變多了。這或許是他的錯覺,當一個人強烈意識到另一個人的存在時,特別容易産生這種錯覺。
這一次他們見面的時間地點是何卓安想都沒想過的,周末,校內泳池。
何卓安下午練了兩個小時的球,和球友相約五點半吃晚餐,飯前一小段空檔,他換上泳褲,悠游在在五十米長的水道間,自在地滾肩劃水,在冰冷池水享受身驅随著四肢舒展逐漸發熱。有另一個人來得比他早,和他使用同一條水道,行徑的速度和他幾乎一致,何卓安以最舒适的步調跟在那人身後游了十多趟。
然而,那人脫下泳鏡的瞬間卻讓他差點嗆到。
「何卓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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