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十九
農歷十二月底那幾天何卓安致電問候父親幾個親戚,二十七號左右又回苗栗老家探望二舅。
他先前已經在電話裏告知二舅今年不回去過年,當天舅媽特別做了豐盛的一頓招待他。
吃過飯後,表弟主動上前詢問何卓安申請入學的事。從舅舅舅媽臉上的表情,何卓安猜表弟考得不錯,但是自己沒有申請推甄的經驗,只能就學系的資源和課程內容回答他。他們談話的時候,表妹小如一直在旁邊探頭探腦,一下看哥哥,一下看表哥,兩條垂落鬓邊的馬尾随著脖子轉動晃呀晃。
何卓安把她放在自己的膝蓋上,一邊和表弟說話,不時捏捏她的臉頰,手指卷著她的發梢繞圈子玩。逗了一會兒,小如要抱她的多啦A夢,何卓帶她進房間拿布偶時,聽見小如小聲地說:「小安哥哥不來過年,是不是就沒人煮飯給哥哥吃了?」
何卓安俯下身,用自己的鼻子蹭了蹭小如的,說:「有喔,現在有人煮飯給小安哥哥吃。謝謝小如。」
距離過年剩下沒幾天,何卓安利用空閒的時間買了幾樣禮物;雖然奶奶和程涵方要他人來就好,其他禮物什麽的都不必,他自己仍就不太好意思兩手空空的去人家家裏拜訪,就準備了幾盒可食用的年節伴手禮帶過去。
商店營業最後一天,何卓安陪著奶奶去市場走了一圈,出門透透氣。這時候該買的都已經買了,他們慢慢踱著步,不時瞧瞧走道兩旁堆積成山的各式乾貨、零嘴。在何卓安的印象中,自己很小的時候也曾陪伴母親逛年貨大街。
散步的時候,何卓安聽奶奶說:程涵方家裏的外籍幫傭回鄉過年,放一個禮拜的假。於是他問奶奶:「是誰煮年夜飯呢?」
奶奶答:「小涵說是跟飯店訂,他自己再加點菜,簡單就好。」一會兒,又補了句:「奶奶老羅,煮不動羅。」
「……老師會做菜?」
奶奶咧嘴笑:「以前不會,出國後就什麽都會了。」
何卓安一聽之下發愁了,他的廚藝停留在下乾面扮油蔥的程度,這樣,程涵方煮飯的時候他該不該在一旁打下手?事實上這件事完全超出他的能力範圍,他還記得國中時,曾經有次幫母親扛了大袋小袋食材回家,就在冰箱前将食材一樣一樣歸類放好;當中有一盒蛤蛎被他塞在冷凍庫,幾個小時下來蛤蛎全死光了。他才知道貝殼只能放冷藏。何卓安因此被母親念了一頓,他替自己辯護的理由是:「蛤蛎不是海鮮嗎?海鮮不都要放冷凍嗎?」後來他才知道連從超市買來的蛤蛎都是活的。
要知道,對何卓安而言,什麽都不做比做錯事更煎熬,就算他是不谙廚藝的客人也一樣;但是他也可以想像,老板一定不會讓他幫忙。
何卓安沒料到的是:程涵方的獨裁超乎他想像。
除夕當天下午四點半,何卓安蹑手蹑腳地踏進廚房,看見程涵方轉開瓦斯爐,正在熱鍋。
「老師,我來幫忙。」何卓安說著眼睛轉了一圈,然後伸手想去撈水槽裏的葉菜。說時遲那時快,程涵方猛然間回過頭:「不準碰!」
何卓安渾身一顫,被比正常情況高了三十分貝的音量吓到了。他看見程涵方手持鍋鏟,指了指他的手,「你,不要碰。」
他說著鍋鏟一揮,「我自己來,你,回沙發上坐著。」
何卓安讷讷點頭,轉過身心想:老板不愧是老板,連拿鍋鏟都這麽有氣勢。
何卓安回客廳陪奶奶看電視,似乎是猜到他吃了閉門羹,奶奶笑說:「小涵什麽都喜歡自己來。」
六點,室外光線逐漸昏暗,白晝的光亮以另一種形式染上夜空。當戶外最後一盞路燈亮起,他再一次蹑手蹑腳地踏進廚房。
這次,是被食物的香味逼的,何卓安胃裏饞蟲咕嚕咕嚕叫,好巧不巧被一旁的奶奶聽見了。
她好心地替他解了圍:「時間差不多了,不知道小涵那裏怎麽樣了。」
何卓安又一次蹑手蹑腳地進了廚房,正碰上程涵方關上瓦斯爐的火。
「麻煩你收拾一下桌面,」他搶在何卓安動手之前開口道:「飯菜我會端過去。」
桌面清潔完畢,程涵方赤手捧著一道道年菜上桌,何卓安發現他有雙和母親一樣不怕燙的手,直到最後一道佛跳牆才見他戴上隔熱手套。
除了幾道做法繁複的菜是從飯店訂,熱好直接上桌,其馀都是程涵方親手料理。三個人的年菜不好做,程涵方顯然經驗老道,菜色多了變化,分量拿捏得恰到好處。飯桌上,何卓安一看就知道哪些菜是程涵方做的,哪些是飯店做的,不說份量大小和擺盤,光是那股香味就不同。不同於飯店的料理色彩鮮麗,泛著油亮的光澤,程涵方做的菜多了一股溫潤感,飄著家庭式廚房獨特的香氣。
年夜飯開動,奶奶一如往常念著「小安多吃點」,何卓安也放任自己享受老板調理的美味;當中一道烏魚子(按照慣例配上蘿蔔和蔥)吃起來口感軟Q,一點腥味也沒有,何卓安驚為天人。當時他忍不住問老板:「這在哪裏買的?」程涵方答:「迪化街,前幾天上臺北順便買的。」「老師你自己做的啊?」「是。」程涵方點頭,花了三分鐘說明他如何腌制烏魚子;除了前面十五秒外,其馀時間何卓安呈現放空狀态,只知道是鹽阿米酒的稀哩葫蘆弄一通,至少要五個小時。總之,那一道美味讓平時不善逢迎拍馬的何卓安破天荒地擠出一連串的贊美。
到最後,程涵方做的菜被一掃而空,剩菜都是從飯店訂的。
距離新年剩四個多小時,屋外已經放起了鞭炮,笑鬧聲穿梭在爆竹聲響間,應該是附近的小孩在放鞭炮。
爆裂聲響一陣一陣的,持續到九點半,奶奶就寝的時間;程涵方有些不太高興,奶奶只說:「難得過年,算了,讓他們去吧。」
十點半,鞭炮聲收斂了一些。奶奶難得有人陪著,舍不得睡,何卓安替她捏捏肩膀,敲敲背,手心下的身體溫暖松軟,她的背影讓他想起自己的父親母親,父親的背影更健朗,母親瘦削些,一樣的微溫停留指尖末梢。
他在心裏默念:爸,媽,新年快樂。
奶奶十一點就寝。十一點三十,程涵方忽然表示要出門一趟。
「我把朋友送的酒忘在車上,現在去拿。」說著批上外套出門了。何卓安一個人被留在沙發上。
咦?現在拿酒的意思是……
等下要跟他乾杯?
何卓安想了一下,忽然懂了。難怪他總覺得少了什麽。往年除夕夜的飯桌上,年長一輪的親戚總喜歡和小輩碰杯喊乾,無論叔伯舅公,在場的小朋友往往還不到喝酒的合法年齡就被慫恿一杯接著一杯灌黃湯。
十分鐘後,鑰匙聲響,何卓安先一步上前替老板開門。聽說今年除夕的氣溫是五年來最低,門外的程涵方口鼻間冒著絲絲白氣。進門後他脫下外套,何卓安當下第一反應就是伸手接過大衣,收拾好轉身替他挂上衣帽架。
當他反應過來自己做了甚麽,窘迫地一時間不敢回頭看程涵方。
程涵方對此沒太大反應,取過挾在腋下的紅酒,從玻璃櫥櫃取出開瓶器。
看著高腳杯注入琉璃色的液體,杯裏的小波瀾将何卓安攪得暈呼呼的。
零時零分,時針與分針重疊那一刻,程涵方舉杯,何卓安亦舉杯。
「新年快樂。」
迎接新年的鞭炮聲一陣又一陣,此起彼落。他們背靠沙發,覆蓋毛毯,毛毯底下溫暖的叫人移不開,何卓安陷進椅背和扶手間的角落,與程涵方有一搭沒一搭聊。
何卓安說:「這是我第一次在新竹過年。」
程涵方答:「嗯,以前都在哪裏?澎湖?」
「嗯,我爸老家在澎湖。」
「過年的時候家裏人多不多?」
「以前人比較多,我爸爸有五個兄弟,總共二十多個人,我爺爺還在的時候,大家過年都會回來。」
「聽起來你的堂兄弟姊妹也很多。」
「嗯,十幾個,小時候比較常見面。」
「你們過年的時候都玩什麽?」
「小時候會打BB彈,玩鞭炮,後來都在賭博,賭壓歲錢。」
「真的?」程涵方笑,「我小時候也打BB彈。」
「老師你也打過?」
「我還有好幾把槍,有裝彈簧的也有灌瓦斯的。」
「灌瓦斯?」
「類似火箭升空,利用瓦斯汽化當推進力。」
「好酷。沒看過。」
「以前喜歡拿來亂打,還會自己改裝,現在覺得好危險。」
「唉,我的槍也都被爸爸沒收了。」何卓安癱在沙發上,可憐兮兮的模樣把程涵方逗笑了。他含了一口酒,轉移話題:「你們怎麽賭博?都玩些什麽?」
「嘿嘿,」何卓安酒後應對比平時放肆了些,傻笑:「你猜猜看。」
「洗巴啦?」
「嘿嘿,不是,大家第一個都猜這個。」
「大富翁?」
「也不是。」
「撲克牌?」
「是撲克牌,你猜我們玩什麽游戲?有兩種。」
「大老二?」
「NO.」
「拱豬?」
「不對。」
「排七?」
何卓安搖頭。
程涵方繼續猜:「心髒病?」
「很接近。快猜到了。」
「嗯?」程涵方偏著頭:「有什麽游戲跟心髒病很接近?」
何卓安捧著酒杯:「我們都玩水果盤和梭哈。」
「什麽是水果盤?」
「跟心髒病差不多。」
「怎麽玩?」
「首先,每個人都要取一個水果名當代號。」何卓安含下一口酒,「然後就發一副牌給所有人,從第一個人開始,每個人輪流把自己的牌翻開,如果有兩個人翻出來的牌數字相同,就要喊對方的名字,喊得慢的那個人就輸了。要把所有翻出來的牌都收回去。然後重新開始發牌。」
「原來是進階版的心髒病。」
「嘿嘿,我每次都贏。」
「你反應這麽快?」程涵方有些許懷疑。
「不是,」何卓安嘿嘿笑:「我都取很難記的名字。」
「很難記的水果名?」
「不一定要水果,每次玩都會有不同的主題,像是電影的名字,或者是國家的名字。」
「你取什麽電影名字?」
「『射雕英雄傳之東成西就』。」
「……國家呢?」
「『塞爾維亞與蒙特內哥羅』。」
程涵方大笑,一口酒差點噴出來。
「咳……咳,你那時候才幾歲就這麽精明?」
「所以我每次都贏。」何卓安自顧自地傻笑,一臉得意完全不似平常唯唯諾諾。
「不能直接說賽黑嗎?」
「不可以,要說全名。」何卓安猛搖頭。
「現在沒有賽黑了。」
「對阿,好可惜。」
看著眼前的人失落的模樣,程涵方唇邊笑意掩不住。
「老師,」何卓安盯著他的額頭,「你頭發上有東西。」
「嗯?」程涵方摸摸自己的頭。
「在頭頂上,左邊一點……再右邊一點……」
程涵方摸了半天,最後放棄,低下頭:「你幫我弄掉。」
何卓安伸出手,一會兒呵呵笑了起來:「看錯了,是白頭發。」
程涵方摸摸頭發,「該染了。」
「老師都會固定染頭發?」
「嗯,每年染一兩次。看起來比較年輕。我十幾歲就有白頭發了。」
「你很年輕阿。」何卓安吞下一口酒。
程涵方笑而不語。
然後何卓安呆呆地盯著他看了好一陣,一會兒低下頭。
「老師,」他舉起酒杯,「這個,是什麽酒?」
程涵方說了一個詞,應該就是紅酒的名字。何卓安沒聽清他說了些什麽,偏頭望向桌上的酒瓶。
S……Sain……,他只認出幾個字母,其馀的在眼角糊成一團,朦胧間抱著毯子不知不覺睡去。
睡夢中,火苗點燃何卓安身體的某個角落,高熱順著脈搏鼓動的節奏一路向上竄,當熱度來到胸口的高度時,他被燙得喘不過氣,然後驚醒。他發現自己和程涵方蓋著一條毛毯,程涵方閉著眼,肩膀緊貼著他。
何卓安推推他。「老師,去房間睡。」
對方掀起一只眼,應了一聲,卻沒有動。
所以他也不動,重新阖上眼。視線沒入黑暗,意識卻猶如角落裏的燈火,在熄滅與複燃間搖擺不定。有那麽一段時間,他覺得自己的意識清晰如白晝,一股搔癢感輕輕撩撥他的指尖,熨著熱度,從另一個人的手心傳來,他手心每個顆粒的碰觸,像幼貓舔拭水面,酥麻泛起如水波一圈圈盪漾。
他依舊閉著眼睛,試圖說服自己和那個人:
他睡著了,睡得很沉。
那個人的手掌輕輕覆著他的。他吸氣,吐氣,沉著地控制氣息,小心翼翼不讓那個人發現。
我睡著了,我睡著了。
何卓安隐藏自己的意識和騷動,祈求自己停留在他的掌心之下。
END 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