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 二十三

無法平息心中的騷動,何卓安一整個上午都坐立難安。

我希望你好好回去想一想。

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當下他的心涼了半截,腦袋一片空白。

何卓安回過神來,心裏不斷想著: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

為什麽程涵方想的,和自己想的,天差地遠?

「你要趕我走?」當下何卓安幾乎要沖口而出──是的,程涵方要他走,就差拿槍指著人要他滾蛋了──又随即察覺對方的怒火瀕臨爆發邊緣、

氣氛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瞬間,何卓安退縮了。

沒有一個研究生不怕老板生氣,就算他情緒激動,心裏的話幾乎就要沖口而出,本能卻驅使他閉上嘴、低下頭不去看他的老板。

當晚何卓安徹夜輾轉難眠。

讓他失眠的不是程涵方的問題──如果有機會去我念過的那一所學校你要不要去──這他連想都不必想;困擾他的是除夕那一晚發生的事。

程涵方的态度讓何卓安無法克制地懷疑,那晚發生的只是自己意識游離間産生的、一場清晰而綿長的錯覺。那晚他閉著眼,感受那個人的氣息落在面頰,額角,在鬓邊厮磨;聽見他的每一個呼吸,感覺他的胸膛最細微的起伏;他的指尖在自己的手心流連撩撥。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随旭日爬升,他的思緒逐漸被推向渾沌。這些片段無時無刻不占據他的腦海,一整個晚上他翻來覆去想的都是:那究竟是不是一場夢?

陽光太過刺眼以致於無法思考,何卓安一早到實驗室,打開論文的電子檔,試圖轉移注意力,效果不大。一整個上午他在坐立難安當中度過。

中午,實驗室的學弟找他一起吃飯,被他以「想把事情做完」為藉口拒絕了。

蹉跎了一個上午,到頭來,無論是那個人的問題或者是自己的懷疑,仍舊沒有結論。

在度秒如年的煎熬下,何卓安捱到了下午。兩點鐘,準時出現在程涵方的辦公室門口。

他很少來這裏;大部分的時候,他們都約在實驗室的房間。

程涵方的辦公室靠近走廊的底端,遠遠地,何卓安注意到門并未阖上,裏頭傳來不只一個人的說話聲。

他沒有貿然上前,而是站在牆邊,微微探出頭,他看見程涵方,還有客座上另一個人的背影;那個人他不認識,從背影來看是個年紀和他差不多的女孩子。

何卓安知道某些老師有這樣的習慣:單獨和女學生會面的時候,辦公室的門必定不會關上。

裏面的談話還在繼續,他聽見程涵方說:「陳同學,你的事情,我聽汪教授說過了。」

那個女生微微點頭。瞬間何卓安明白了她的身分。

「你的信我看了,你的資料我看了,你參與過的paper和你的碩士論文──沒有投出去的那篇──我也看了。」

陳雅君點頭。

程涵方雙手交疊。「客觀來說,以碩士生而言,你非常優秀。」

「謝謝教授。」

「但是我不想收你。」程涵方的聲調平緩無起伏:「你很優秀,但是我必須說老實話,我不想收你。原因你心裏清楚。」

何卓安清楚地看見她背脊一僵。

「可以的話,我不會收你;但是,有人勸我改變主意。這幾天不斷有人連絡我,找我吃飯,你一定知道是誰。前天,是汪教授,昨天,是李教授,李教授……我應該叫他學長,」程涵方頓了一下,「這一聲學長,我無法拒絕他的請托。」

陳雅君沒有說話,從這個角度,何卓安看不見她的表情。

「所以我讓步,我可以收你;但,你是不是能畢得了業,決定權在我,這我不會讓步。」程涵方微微傾身,「我要你知道,你現在跟的是我,不是李教授,你必須全部從零開始,你先前的成果和論文通通都不能用,你要從實驗室的technique開始從頭學起。最後,你只需要老實回答我一個問題。」

陳雅君點頭。

「當初沒拿到學位,你後悔了嗎?」另一個人還沒來得及回答,半掩的門扉猛地被推開,何卓安大踏步地進門,「啪」的一聲将手上的紙本扔在程涵方面前。

何卓安聲音比平時高了八度:「老師,我們約兩點meeting,現在『已經』超過兩點了──」他死盯著程涵方,幾乎是咬牙切齒:「或者,我們應該改約下次──老·師,你好像──很──忙。」

「抱歉,陳同學,接下來的時間我和我的學生有約,需要請你先離開。」程涵方向女學生颔首示意。

短短幾秒間、何卓安和對方擦身而過的同時,發現她臉上布滿淚水,當下閃過一絲茫然。

那都是一瞬間的事,只聽見程涵方在她轉身離去時,補了一句:「麻煩你離開時把門帶上,謝謝。」何卓安随後拉過客座,一屁股坐下。

門「扣」的一聲被關上,辦公室只馀師生兩人。

程涵方的下巴指了指桌上一疊資料,「這是什麽?」

何卓安緊抿著下唇不說話。

「何卓安,這是什麽?」程涵方的語氣産生了微妙的變化。

「博士班考試入學的報名簡章。」何卓安撇過頭不看他。「後天報名截止,填好報名表後我要去彙款……」

「啪」的一聲,簡章散落一地。

程涵方冷道:「收回去!」

何卓安咬咬下唇,繼續:「……論文改好了,電子檔寄到你信箱了。我最近忙著準備考試,很忙,如果沒有其他事……」

程涵方拍案而起:「Fuck up你到底有沒有聽懂我在說甚麽?!你現在應該要準備的是GRE和托福還有寫你的自傳,不是天殺的『博士班入學考』,你聽清楚沒!?」

「我不想出國。」

「何卓安、」

「我不想出國,」何卓安擡起頭:「為什麽你非要我出國不可?」

「難道我昨天還說得不夠清楚?留在這裏會比出國好?」

「你怎麽知道我留在這裏不會更好?這是一所好學校。」

「你可以念更好的學校,比這裏更好。」

「我把這句話還給你:『你太小看自己了』,你怎麽知道我跟著你不會更好?你應該對自己有信心。我已經成年了,再過幾個月就要二十四,我有判斷能力,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程涵方幾乎是怒極反笑。「跟著我更好?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他整個人笑開了,邊笑邊搖頭:「你說你有自己的判斷能力?笑話。從你這句話就知道你比陳雅君強不了多少。你要我對自己有信心?我告訴你,我的母校造就我,我對它更有信心。至於我呢?我能給你什麽?你不要說『你怎麽知道跟著我不會更好』這種話,我能給你什麽我很清楚,我太清楚了。最後我要告訴你,我對你的判斷力還存在一點信心,我相信你所謂『跟著我更好』的言論是自欺欺人,你心裏清楚只是不願意承認。」程涵方臉上依然帶著笑。

只是,這番挖苦的言論造成的顯然是反效果。

何卓安一言不發地站起身,撿起散落一地的簡章。

「我不出國,我要考博班。」

「你以為你不出國,就可以留在這裏?」程涵方臉上一派淡定,「我告訴你,我不收你。」

「你不收我?」猛然間音調拔高,何卓安一臉不敢置信。你怎麽可以不收我?我是整個實驗室最好的學生、最優秀的員工,我替你發了多少paper、投了多少conference、弄了多少系統和那些該死的電路──

一連串的想法摻著錯愕、震驚、委屈的情緒,何卓安只說了一句:「你怎麽可以不收我?」

「你不應該留在這。我是為你好。」

「為我好?」輪到何卓安想笑,「你憑什這樣說?你是我的指導教授不是我爸。」

「你父親也希望你出國。」

「你胡扯,他從來沒這樣說過。」

「他只是沒說出口,」程涵方站起身,居高臨下看著他:「沒有一個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小孩去更好的地方,留在更好的環境,尤其是像你這樣的小孩,就算他們再怎麽樣愛你、再怎樣舍不得你希望你留在身邊,為了你好,他們也會選擇放手。」

何卓安仰頭看自己的老板,程涵方的身影從來不曾如此高大。

「你不是我的父親。」他閉上眼。

「我不是,但我真心替你著想──」

「那一晚,我醒著。」何卓安打斷他。

程涵方立時沒了聲音。

「那一晚,從你抱我回客房開始,我閉著眼,但是,從頭到尾,我一直醒著。」他睜開眼,搖頭:「不要拿我的父親當藉口,也不要告訴我你把我當作自己的孩子看待,除非你告訴我,那個親吻我的人不是你。」

程涵方一語不發,表情木然。

「你不曾拿我當自己的孩子,就不要用那種話作藉口。」

程涵方深吸一口氣,說:「那不是藉口。」

「我也不曾把你當作我的父親。」何卓安死咬著下唇

「何卓安,我的年紀比你大,看得也比你多,你可以随心所欲,不問是非,但我不能;你還小,你的錯誤可以被原諒、被改正,但是我不能。況且──」

「你才大我八歲──」

「況且就算是你──你的錯誤可以被改正,也未必會有從頭來過的機會、」

「七歲半!」何卓安咬牙。「你不能在我發現自己愛上你的時候趕我走。」

程涵方突然間音量拔高:「你他媽的懂甚麽叫做愛?!」

何卓安想大叫:我當然懂。可是他說不出口,他的喉嚨哽住了,他怕自己要是一開口就洩漏了哭音。

「你去問陳雅君,讓她告訴你什麽叫做『愛』!」程涵方朝他吼:「現在、馬上離開。還有,你聽著,我不收,你就不要期望有任何人會收你!」

當下何卓安抱著自己的東西沖出辦公室。

走過長廊,走過大樓,走過無數系館,一路上他都低著頭,任垂下的浏海蓋過眼睛。

最後,快到校門口時,終於是忍不住,何卓安躲進某間系館的廁所,咬著自己的袖子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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