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吃完紅薯後,明柔靠在牆上休息了一會兒,葉秋娘端來了一碗藥朝她走過來。

明柔看着這黑漆漆的藥湯,細細的眉頭瞬間皺了起來。

以前葉秋娘還沒到明家的時候,明柔是一日都離不開藥,但後來身子慢慢好起了來,就很少喝藥了,如今見了這碗黑色的藥湯,很久之前喝藥的恐懼感瞬間襲上心頭。

葉秋娘見着她皺着一張小臉,輕飄飄地來了一句:“方才說的,等身子好了,要去見桐莊的當家,若是不喝藥,怎麽好得起來。”

明柔自然是知道生病就得喝藥的道理,只是忍不住想撒一下嬌,忽然想起早上醒來時嘴中苦澀的味道,這才又問了一聲:“昨夜你給我喂藥了?”

葉秋娘聞言,端着藥的手沒來由地頓了一下,她輕咳一聲道:“嗯,昨晚你發熱了,剛好這廟宇後面就有祛熱的藥,我便熬了一碗。”

明柔頗有些遺憾地道:“趁睡着的時候喂着多好呀,反正也嘗不出苦的滋味,如今醒着,卻是難以下咽。”

葉秋娘聞言,似乎想起昨晚上的情形,臉上神色有些異樣,遂頗有些不認同地道:“大小姐躺着喝自然是舒服,但喂的人可就不是那麽好受了。”

明柔無辜地回道:“我睡着的時候很鬧嗎,喂不進去?”

“嗯,很鬧。”葉秋娘說完就抿着嘴唇不再說話,将碗端到明柔的跟前。

畢竟方才說的要快點好起來,好處理接下來的事情,明柔此時也不敢任性,就着葉秋娘的手,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了這一碗極其難喝的藥。

以前在家是有蜜餞,但這裏怎麽可能會有那金貴的玩意兒,葉秋娘卻不知從哪裏弄來了個青澀的小果子,塞進她的嘴巴裏道:“嚼一嚼,就不會那麽苦了。”

明柔趕緊嚼了兩下,直到清新的味道代替苦澀的藥味充盈了整個口腔,原本皺巴巴的眉頭這才舒展開來。

“啾啾,你真好。”

小姑娘适時地表示了感激之情。

葉秋娘将小破碗放到一旁,手撫過她背上,輕輕按在昨日被撞到柱子上的那個地方,明柔一時沒反應過來,嘶的一聲痛得叫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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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秋娘吓了一跳,忙把手收回來,昨晚上其實趁着她睡着的時候,給她偷偷地上藥了,原以為今天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沒想到還這麽疼。

一想到昨日杜賢那發瘋的模樣,再看看明柔這痛得龇牙咧嘴的小臉,眼神瞬間又變得冷峻起來。

“趴過來,我幫你看看後背。”

後背的地方确實還有些疼,但已經昨日沒有剛出明家的會兒疼了,但看着葉秋娘不容商量的眼神,明柔忙乖巧地俯下身子,趴在葉秋娘的腿上。

葉秋娘掀開她背後的衣裳,露出一副白皙卻單薄的背來,只見上面有一處地方泛着青紫色,鑲在玉一般的背上,實在難看極了。

昨夜天色黑,看得不真切,如今看着比先前想的還要嚴重一些,葉秋娘忍不住緊咬牙根,恨不得将那杜賢千刀萬剮。

“啾啾,其實沒有初始時候的那麽疼,昨晚睡一覺就好了些了,方才是剛好碰到那正中間才有點痛。”似乎感受到葉秋娘低沉的氣壓,明柔趕緊解釋道。

葉秋娘低低嗯了一聲,不知又從哪裏弄出一小片膏藥來,輕輕地貼在了明柔背上。

“啾啾,你去何處得來的這狗皮膏藥?”

背上傳來的一陣清涼,讓明柔覺得又舒心了幾分。

“随身帶着的。”葉秋娘輕描淡寫地道。

明柔見葉秋娘這副模樣,嘟着嘴有些不高興地道:“啾啾,你好兇,你從昨日開始就兇巴巴的。”

葉秋娘聞言,有些錯愕,這才揉了一下臉龐,放緩語氣道:“我怎麽會對大小姐兇!”

明柔見狀,也懶得和她計較,哼哼兩聲又繼續趴在她腿上。

“啾啾,你身上還是香香的,好好聞。”

“香草的味道,山上可以摘得到的。”葉秋娘想起自己剛去到明府時候耍的小心思。

“不管,帶在你身上了,那便是你的味道,我喜歡。”

葉秋娘輕揉着她的背,嘴角勾了勾,感覺差不多了這才讓她翻身躺好休息。

可明柔卻掙紮起來道:“啾啾,這破廟就這麽住下去也不辦法,我現在已經沒什麽大礙了,咱們現在就去桐莊吧。”

“看你腳步虛浮的樣子,能走得了嗎,有些事操之過急也不好。”

“沒事,我們慢些走就是了。”明柔堅持道。

葉秋娘見她如此主動,想了想終于還是将她扶起來,往門外走去。

桐莊離平樂縣有二十多裏地的距離,明柔往時和老太爺去巡莊的時候都是坐着馬車去,走路卻還是第一次。

但倆人一大早就出發了,一路走一路歇,直到午後過了一些,終于來到了桐莊。

桐莊占地幾百畝,以前幾乎全都歸屬于明家,周邊還有一些零星被分割開來不連片的會租給一些佃戶來種植。

莊子上面有幾座大院子,是平日管事的和莊上長工住的,還有一些是用來做倉庫貯存糧食之用。

到了桐莊後,兩人又花了大約一炷香的功夫才走到大院子處。

讓人通報過後,要不了一會兒就見以前負責的管事童泗匆匆趕來。

童泗是個約四十歲左右的男人,長得高大魁梧,卻是一副憨厚的樣子,見到她們二人,望了葉秋娘一眼,後又轉過來沖着明柔叫了一聲大小姐。

明柔勉強地扯着嘴角笑了笑道:“童管事,如今我已經不是明家的大小姐了,您也有了新的東家,往後便不需再叫我大小姐了。”

童泗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無妨,不過是個稱呼罷了,那童某便稱呼您為明小姐,可行?”

明柔點了點頭。

童泗又道:“明小姐還是和以前那樣,叫我童叔便好,凡俗禮節,不必過度講究,而且當年我跟着太爺幹的時候,受他多方關照,如今不過是換個東家,倒不必過分避嫌。”

明柔一聽他說起外祖,眼神瞬間變得有些黯淡,不過也是須臾之間,但還是忍不住問道:“童叔,先前外祖将桐莊賣掉,您可知道是何故?”

“這個都是兩位東家做的決定,我卻是不知。”

明柔見問不出什麽,也沒有勉強:“那童叔是否可以為我們引薦新的東家?”

童泗聞言有些抱歉地笑了笑道:“這本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只是不湊巧的是新東家這段時間剛好外出不在,也不知歸期,明小姐若是有什麽童叔可以幫得上忙的盡管吩咐。”

聽說新東家不在,明柔的眼神不禁暗了下來,如今杜賢讓人四處走動,游說各家不得将她收留,現在到了桐莊,家主不在,要收留自己這個前東家的外孫女,童泗怕是做不了主吧。

但一想到她和葉秋娘如今已是無處可去,仍不死心地問道:“童叔,如今明家的家産被杜賢霸占,我和秋娘被趕出來,眼下無處可去,就想着能不能找新東家說一聲,看他是否能收留一段時日,當然我們二人也不是來這裏當閑人,外祖在的時候專門讓人教我學做賬,雖然先前沒有機會實際打理過,但若是能有機會做個學徒,出點氣力掙口飯吃……”

不但是童泗聽到明柔這麽一說給震驚到了,連身後的葉秋娘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剛出發之前,葉秋娘一直以為明柔是想利用老太爺和新東家之間可能存在的千絲萬縷的關系來進行博弈,請求對方幫助,借此機會站穩腳跟再反撲杜賢。

卻沒想到小姑娘卻絲毫不提其他的事情,卻是問童泗要一份活計。

要知道,明家大小姐錦衣玉食,是不曾幹過什麽重活累活,更不用說要給別人打下手。

且不說能不能吃得了這一份苦,單是能夠在這麽短的時間調整心态低下這高貴的頭顱,這一點卻是讓人意想不到。

童泗微怔之後随即就笑了。

“我當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不過是尋個去處尋個活計,這點事情我倒還是做得了主。”

明柔聽完他的話,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瞬間定了一些,兩只眼睛亮晶晶地充滿着期盼。

只聽童泗道:“明小姐是前東家的孫女,若是讓您直接住到莊子大院上,實在有些不妥,不過我們莊子邊上有些零散的田地是租給其他佃戶來種的,剛好有一家人上兩個月遷到別的地方去了,留下了一間破房子和兩畝地,明小姐若是不嫌棄,倒是可以接了他的這一份子。至于做賬之事,怕是要等主子回來後方能定奪。”

明柔聽說活計的事情還不能确定,瞬間有些沮喪,但至少能暫時有個栖身之所,這也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只是自己這身子骨,怕是幹不了什麽重活,到時候家裏的擔子怕是要堆到啾啾的身上。

這個認知讓她心裏有些難過。

“大小姐,既然能先有個去處,我們不如就先住下來,暫時把田地種上,其他的事情,再做安排,可行?”

“嗯,那便這麽定下來吧,啾啾你別怕,以後種田,我也可以幫忙的,我會養好身子,跟你一起下地。”

葉秋娘聞言笑了:“如此,那便定下來,秋娘很是期待大小姐能跟着下田一起除草種地的一天。”

…………………………

童管事的動作很快,立刻将二人帶到桐莊最邊界處靠近山腳的一帶,那裏有好幾塊零散的農田,因為被一些亂石隔開來而和其他大片農田不在一處,據童管事說的,這些散田都租給其他佃戶來種植。

放眼望去,山腳一帶零零散散地分布着五六個房子院落,想來都是這些佃戶平時住的房子。

童管事将二人帶到一件小破屋子面前道:“這就是先前那戶人家的房子,現在他們都走了,屋子有些破舊,你們要是不嫌棄可以住下來。”

童管事說完,又指了指屋子過去大約百來步的幾塊挨在一起的田地道:“那便是還沒租出去的田,有兩畝三分,以往租給其他租戶田租是五分租,給你們就四分租好了。”

眼下租田就是這個行情,四分租已算是最好的了,這些基本的東西,明柔還是明白的,忙謝過童管事。

“那行,往後你們就安心在這裏住下來吧,大家也是熟人,秋娘在莊子上面幹了三年,這裏也熟了,倘若有什麽需要可以去大院那邊找我。”童管事說完就要走。

明柔想起先前杜賢派人跟蹤的事情,忙叫住童管事:“童叔,萬一有人見不得我們在這裏安頓,過來搗亂這可如何是好。”

“明小姐,您就放心吧,這裏是桐莊地界,這一帶都是劃分到我們主子的名下,倘若出事,我們不會坐視不管。”童管事又道,“稍後我讓範陶給你們送些米過來,如今秋收剛過,家裏什麽也沒有,就先将就一下。”

童管事走了之後,二人這才進了屋。

葉秋娘早在回明家之前就和童泗通過氣,他們都知道,杜賢将明柔母女二人趕出來是遲早的事情,就算不是,也會利用別的方法控制她們,當時就商量着一旦明柔若真的走投無路,就會帶她來桐莊。

如今兜兜轉轉,還是明柔自己提出來要過來的。

明柔自小沒經受過什麽磨難,這些年來一直在念書,對糧食作物種養之事一竅不通,因為怕杜賢覺察,老太爺沒有敢提前具體安排太多事情,免得被覺察出端倪,導致明柔羽翼未豐又被折斷翅膀。

而桐莊這裏,地契手續齊全,杜賢就算能收買再多的人,本事再大也是鞭長莫及。

如此一來,兩人可以先在這裏住上兩三年,葉秋娘便想着趁這個時間,将太爺之前交給自己的這些本事再一一再教給明柔,輔佐她一步步地将明家的家産給奪回來。

看着眼前破破爛爛的小破屋,屋子就兩間,一間卧房,一間竈房,旁邊幾根稀稀拉拉的木頭搭起來圍成一個小院子,唯一安慰的是,這院子裏有口水井,至少是不用去遠的地方挑水了。

葉秋娘轉頭望着着明柔,想看看她臉上是什麽表情。

如今沒有外人在,明柔也放下方才一副小大人的僞裝模樣,撅了撅嘴,委屈地道:“啾啾,咱們的新家好爛哦。”

葉秋娘道:“大小姐是不是住不慣這樣的房子?”

“住不慣也得住,好歹也比昨晚上那破廟強。”

葉秋娘聽到她這話,這才松了一口氣,她還真怕這小祖宗各種嫌棄,畢竟這是她們未來幾年要住的地方,如果明柔連這些簡單的苦都受不了的話,那未來想要幹大事,怕是難上加難。

好在小姑娘是一邊嫌棄一邊接受着,即便有幾分勉強,但也不至于撂挑子不幹了。

只要她還能接受,那就意味着一切皆可行。

這房子看起來挺簡陋,但東西還相對齊全,只是上一戶人家離去也有些時日了,家中一片厚厚的灰塵,看着到處髒兮兮的樣子。

葉秋娘進屋後就挽起袖子開始整理房間。

才下掃帚掃兩把,塵土便飛得滿屋都是,明柔連咳了好幾聲,葉秋娘向來疼愛她,下意識就讓她出外邊去歇着,等自己弄好了再進來。

只是沒想到明柔雖然對這髒兮兮的一片很不喜歡,但卻見她抓住那兩張爛布條道:“啾啾,你掃地,那我來擦桌子吧。”

葉秋娘向來寵她,下意識就拒絕了。

明柔一臉不高興:“我就要做。”

葉秋娘這才回過神來,想起讓明柔留在這裏的初衷,随即出聲道:“如此就勞煩大小姐與我一起收拾了。”

明柔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若是往時,定是碰都不碰一下,可如今不同往日,一想到這以後就是自己和啾啾的家了,便覺得做這些活兒也不是那麽令人讨厭。

只是一想起如今自己也不再是大小姐的身份,而且這麽瘦弱的身子,家中一切說不定都得靠啾啾,心裏有些沮喪。

但與此同時,又忍不住生出一種壓力和動力,覺得無論如何也要盡一份力氣,幫上一點算是一點。

葉秋娘身子骨好,自從葉家出來後在明家過得不錯,後來去了桐莊鍛煉幾年,此時正是她最具活力的年紀,做起活來更是幹脆利索,很快就把地打掃得幹幹淨淨,該丢的東西也一并拿到院子外面去扔了。

等再進門的時候,看到自己家的這個大小姐,正撅着屁股跪在床邊,吭哧吭哧地擦着床梁和床板。

只覺得這小小一只十分可愛,忍不住叫了一聲大小姐。

明柔聽到背後有人叫自己,随即轉過頭來看着葉秋娘。

葉秋娘看着原本白白淨淨的少女,臉上占着黑一塊灰一塊的污漬,像個小花貓一樣,一時間覺得十分滑稽,忍不住笑了起來。

明柔跪在地上擦得久了,膝蓋發麻,腦子也是混混沌沌的一團,見到葉秋娘在笑,睜着無辜的大眼睛看着葉秋娘。

似乎在問:幹什麽呀啾啾。

葉秋娘笑着沖着她招了招手。

明柔也覺得有些累,特別是昨晚上還生着病,背上也疼,見到啾啾在召喚自己,立即把抹布一丢,站起來朝葉秋娘跑過來。

只是跪久了,腿上發麻,才剛邁出兩步就兩腿一軟,差點倒在地上。

葉秋娘忙上前兩步一把扶住她。

“慢一點,怎麽這麽不小心。”

“啾啾,好累哦。”

葉秋娘看着她這虛弱的小模樣,也不忍心再讓她受累,而且明柔的成長,光靠這一天兩天也達不成的,得循序漸進,一點點地來。

“大小姐身子還虛着,一會兒坐下來休息就好了,剩下的我來做。”

明柔一聽搖了搖頭:“說好的我來擦桌子,哪能後面又交給你來做,我歇一會兒就好了。”

葉秋娘輕輕點了點她鼻尖的一點點**:“那就一起擦,就能快一些了,不然等你弄完,天都黑了。”

明柔這才勉強答應了下來。

等兩人把屋子打掃幹淨,看着明柔身上髒兮兮的一片,葉秋娘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去隔壁燒水準備給這小祖宗洗一洗。

如今這兩間房子,東西簡單,明柔也沒什麽玩的,見葉秋娘去了竈房,自己跟着進去,搬了個小板凳坐在旁邊看她忙活。

葉秋娘生完火,往鍋裏加滿水後,不知從哪裏找出一張小方巾,走到明柔面前,蹲下來,幫她細細地擦掉臉上的污漬。

以往小的時候,葉秋娘也是這麽照顧明柔,只是兩人之間分隔了三年,回來後又別別扭扭地也沒有以前那麽親近,如今葉秋娘又像以前那樣照顧她,這讓已經長成一個大姑娘的明柔有些害羞。

葉秋娘見她還有些別扭,坐在小板凳上挪來挪去的,忍不住道:“是不是屁股上長了尾巴了,跟個小猴子一般都坐不住了。”

明柔聽她這麽一說這才端做好不再扭動,乖巧地瞪着葉秋娘幫她清理小臉。

小方巾輕輕一擦,又是一張白淨的臉兒,白白嫩嫩的肌膚,吹彈可破,葉秋娘擦完,忍不住手指在上面流連了一下,輕輕捏了捏明柔臉邊尚未褪去的嬰兒肥。

“啾啾壞。”明柔覺得她想逗弄小孩子一般逗弄自己,轉過臉去不讓她抓。

葉秋娘抿着嘴笑了笑,這才站起來去外邊洗毛巾。

接着先進卧房把竹席給搬出去沖洗一下放到外面晾曬,做完這些之後又到竈房裏抱了一堆鍋碗瓢盆道外邊的水井邊上洗洗刷刷。

明柔見屋裏沒人,也坐不住,搬着小凳子跟出了外面來。

見到葉秋娘躬身刷着鍋子,覺得自己沒有幫忙實在不妥,于是又進屋拿了個小板凳給葉秋娘坐,自己則在一旁幫她舀着水沖洗。

葉秋娘見她難得地像了小陀螺一樣進進出出動來動去,忍不住道:“大小姐你累不累,走來走去的,你病還沒徹底好呢。”

一旁的明柔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來一雙木屐,正拿着一瓢水往自己的腳上澆。

聽到葉秋娘這麽問,愣了一下。

累?

不,一點也不,自己正玩得愉快呢。

以前她在明家,奶娘看得緊,不給她玩水,這不準那不準,怕她生出病來,她自小就不能像別的小孩子那邊自由自在地玩耍,如今到了這裏,覺得天氣燥熱,忍不住想澆點涼水散散熱。

葉秋娘自小就帶着她長大,看她這一神情就知道她心裏想着什麽,沒有拆穿。

“現在入秋了,天氣涼,沖了這一下就不能再沖了。”

“哦。”

明柔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應了一聲,“可一會兒你要沖洗這些鍋碗,我可以幫你舀水。”

“不勞煩您老人家,這些我自己可以。”

“哼——”明柔嘟着嘴,将水瓢子放下,氣鼓鼓地坐到小板凳上。

就在明柔氣鼓鼓的這一會兒,院子外邊走來了一十六七歲的少年,肩上扛着重重的一大袋東西,手上還提了一袋輕的。

葉秋娘是背對着院子口,倒是明柔最先瞧見了阿陶,她此時正鬧着別扭,有些言語不善地道:“你是誰。”

阿陶不是第一次見到明柔,特別是昨晚上小小一只被葉秋娘摟在懷裏,看着十分可愛,如今見她這般不客氣,也不覺得惱怒,咧着嘴笑呵呵地道:“我叫範陶,往後你叫我阿陶就成,童管事讓我給你們送米和被子。”

明柔這才想起這茬,意識到自己方才的态度,有些不好意思,倘若是以前,她就不一定會想這麽多,但如今這樣的身份,也沒有東西可以拿喬,更不能和以前那般說話了。

看着阿陶,又覺得眼前這個大哥哥憨憨的像頭牛,也不令人讨厭。

這才扭扭捏捏地站起來,指着屋裏道:“米放竈房,被子就放隔壁屋裏。”

阿陶笑眯眯地照着她的話把東西放好,走到她們旁邊道:“秋娘,還有啥事要我幫忙不,沒有我就回去了。”

葉秋娘直起身子沖着他搖了搖頭。

阿陶見沒他什麽事,又樂呵呵地走了。

明柔看着他背影,忍不住說了一句傻子。

葉秋娘轉過身來,幽幽的眼神盯着她。

明柔嘟着嘴道:“看着傻頭傻腦的,還樂呵呵的勁兒,不像個傻子麽。”

“那也不能就這麽說出來。”葉秋娘臉上看不出喜怒。

明柔有些委屈了:“我就在你面前說嘛,難道這也不行。”

“萬一人家聽到了怎麽辦?”

“他都走了,聽不到。”明柔越發不開心了。

看到葉秋娘還要再念她,明柔站起來一把抱住她的腰,撒着嬌道:“啾啾,你不能因為一個外人來訓斥我。”

葉秋娘看着懷裏黑漆漆的小腦袋,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阿陶是個好孩子,也是個命苦的孩子,你這張嘴就是亂來。”

“哼,我又不是真的說他是個傻子,我就随口一說,他給我們送米我感激還來不及,怎會埋汰他。”明柔忙解釋道。

葉秋娘自然是知道明柔的性子,只是見她這般不成熟,總是想着要說一下她,如今她這麽一撒嬌往懷裏鑽,瞬間就沒脾氣了。

“好了,水熱了,去洗一下,滿身髒兮兮的,。”

“可是沒有換洗的衣服。”明柔原本的情緒又瞬間低落了,這周遭發生的一切時刻都在提醒着她如今的處境,原本因為能玩水的心情也瞬間提不起來。

葉秋娘進屋去,從方才阿陶扛過來的袋子裏翻了一下,除了兩番薄被子,還有兩套衣服,看着像是桐莊上傭人穿的款式。

拿着小一點的那套出來道:“你剛剛罵的那個傻子連衣裳都幫備好了,走吧,竈房裏邊有個小間,在那洗了。”

洗好澡的明柔整個人情緒安靜下來了一些,坐在小板凳上看火,竈子上一口小黑鍋,鍋裏沸騰着白色的粥。

此時輪到葉秋娘在收拾自己,明柔一個人坐在那裏,看着周身所處的空蕩蕩的兩間破房子,突然間想到再也不會回來的外祖,還有如今情況不明的母親,一時之間變得有些傷感。

昨日離開明家的時候,全憑一時的意氣,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妥協,還要想着出來以後要想出辦法,就算是去讨飯也要讓自己變得強大,再把明家的家産給奪回來。

可如今真正安頓下來之後,才發現自己的力量是多麽渺小,甚至溫飽都難以維持。

越想越覺得驚心,如今也是因為有啾啾在身邊,自己才能這般輕松找到暫時落腳的地方,如果單單只是自己一人,且不說能順利到達桐莊,甚至能不能熬過昨夜都難說。

葉秋娘收拾好自己的時候走出來,看到小姑娘呆呆地坐在爐子旁邊目光呆滞一動不動。

“大小姐……”

看着明柔轉過來的小臉,上面布滿了淚珠。

葉秋娘将手中的衣物放到旁邊的,走到她跟前蹲了下來,伸手輕輕捧着她的臉,大拇指從臉頰邊滑過,将她的淚滴一顆一顆的擦拭掉。

“大小姐有什麽難過的呢?”

“啾啾,外祖再也不回來了……娘也不要我了……我沒有家了……”說完抽噎着有些泣不成聲。

滾燙的淚滴像斷了線的珠子從眼角滾下來,滴到葉秋娘的手背上,葉秋娘瞬間覺得自己心中的某一塊也被燙到了。

“大小姐,別難過,你不是還有啾啾嗎,秋娘會陪着你的,咱們現在就有家了,往後這個家還會變成更大的家,太爺的基業也會回來的……”

明柔聽着她說的話,眼淚漸漸止住:“真的嗎,啾啾,我還能從那個人手中把明家搶回來。”

“當然,肯定可以的,大小姐這麽聰明,如今咱們身處劣境,先暫時休養生息韬光養晦,時機成熟再出手。”

聽到葉秋娘如此安慰,明柔這才覺得心情瞬間好了很多,擡眼看着剛沐浴出來的葉秋娘,臉上被熱水熏紅,看起來讓人移不開眼睛,此時她又只着白色的中衣,胸前鼓鼓的起伏讓她整個人像一個成熟的水蜜桃散發着誘人的香味。

明柔微微眨了眨眼睛道:“啾啾,你好美哦。”

方才還想着家裏的事情,這會兒又誇自己貌美,葉秋娘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情緒轉變給弄得有些懵,把手放下來後有些嬌嗔地瞪了她一眼道:“小孩子,知道什麽什麽是美什麽是醜的。”

明柔搖了搖頭:“我不是小孩子,如今都十三歲了,再過年就十四歲,還有兩間就及笄了,到時候就是和啾啾一樣的大人了。”

“還說自己是大人,那方才掉眼淚是哪個小大人。”

明柔聽她這麽一說,瞬間羞紅了臉,有些忸怩地道:“人家方才,那是觸景生情,有些難過了嘛。”

聽她說道觸情生情,葉秋娘便不忍心再作弄她,站起來抱着她和明柔的衣服放到門外的大木盆裏泡着,等着吃完飯了再洗。

鍋上粥熱騰騰的冒着熱氣,稻米的香氣撲面而來,木勺子輕輕攪動,粘稠的迷糊站在勺子上,看着就十分誘人。

明柔是萬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對這白粥也這般饑渴地沿着口水。

葉秋娘見她一副饞樣,忍俊不禁,抿着嘴給她盛了一碗白粥放到小木桌上。

“過來喝粥吧,如今家裏除了鹽巴就什麽都沒有了,大小姐可得忍一忍,以粥果腹一段日子,待有空了出去看看,撿些野菜,到時候也能送粥吃。”

明柔如今已經知道生活不易,自不敢提出什麽要求,加上早上就吃了一個番薯,早就餓得咕咕叫,移着小板凳往小桌子邊上去,拿起勺子攪動幾下又轉過頭來。

“啾啾,你也吃,我等你一起。”

說完起身去拿碗,要給葉秋娘也舀粥。

可這粥還在鍋上,正滾燙着,葉秋娘生怕燙到她白嫩的小手,接過碗來自己動手。

明柔雖然沒幫舀上粥,但好歹也遞了個碗,心裏瞬間變得美滋滋,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葉秋娘捧着粥走過來,兩只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

“愣什麽,喝粥吧,小心燙。”

明柔嗯了一聲點了點頭,這才開始喝起粥來。

明柔以前在家吃的都是什麽,不是佳肴甘露就是一些精細的肉,什麽金貴就挑什麽吃,自從葉秋娘去了明家之後倒是好好地吃過一段時間的飯,也不亂浪費食物,但再怎樣,首選也不會是這些粗茶淡飯。

如今餓過兩頓,竟不禁覺得這白粥谷香濃郁清甜淡雅,實在饞人。

“啾啾,怎麽這粥這般好吃,以前白粥擱桌面我看都不看一眼。”

葉秋娘笑了:“你忘了我們自小學過的那首詩麽,饑聞麻粥香,渴覺雲湯美,你如今餓了那麽久,就算只是白粥,也覺得美味無比。”

明柔聽着又吞了一口煲粥,吧唧了一聲嘴巴道:“雖然話是這麽說,但若是這粥不好吃,我怕也吃不出這美味的味道來。”

葉秋娘這才徐徐解釋道:“這粥是桐莊出産的米糧煮的,這裏地理位置好,靠近萬陽江的上游,萬陽江在流經平樂縣的時候,分出一小條支流通往桐莊這邊,這條小支流叫做青渠,自流經這裏後桐莊的灌溉就方便了很多,就算是萬陽江水位上升,因青渠口有一個拗口擋住洪峰,也不會造成桐莊的洪澇災害,加上土地肥沃桐莊這塊地出産的糧食比起其他地方要好上許多。”

明柔聽她這麽一說,忍不住道:“桐莊這麽好,外祖卻決議将它賣掉,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葉秋娘輕咳一聲道:“太爺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如今看來這新東家也是個好相與的人,以後若是有什麽事情,看在太爺的面上,想來請她幫忙也是不難。”

明柔點了點頭:“桐莊這裏的位置是真好,但咱縣裏附近沿江地帶就糟糕了,常年洪澇災害,我聽說農人的稻谷剛要豐收,雨水期一來,全都給沖沒了,朝廷也不派人來治一治水,以後怕是要出大事。”

說完又轉念一想道:“不過如今我們這樣的處境哪裏還能去想思慮那些東西,得先活下來才能去想那些東西,啾啾,我不會讓你自己一個人掙錢養家的,我會跟你一起種地,等桐莊的新主人來了,我再去問問看有沒有合适我的差事可以做。”

葉秋娘看着她亮晶晶的雙眼,嘴角漾開一個柔柔的笑:“我自然是相信大小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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