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伊甸幻夢
雪倫緩緩端起了身前桌案上的玉茶杯,抿了一口杯中茶,這不是她第一次品嘗東方紅茶,但無論多少次,她都要感嘆東方茶文化的深邃。中式紅茶與英式紅茶烹制手法大相徑庭。不加奶不加糖,單純只是品茶,茶本身的苦澀逐漸幻化出一絲淡淡的甘美,在口中回味悠長。
“很好喝。”出于自幼深入骨髓的優良教養,即便現在她的處境相當尴尬,她還是由衷地贊美道。
“哈哈哈,是嗎?改天讓天陽給你幾包,這茶是天陽買來送給她表姨的。”牧黎笑呵呵地說着,她對雪倫說話的語氣,就好似一個關系親近的長輩一般,讓雪倫莫名覺得溫暖。多少年了,她多少年沒有感受到這種來自長輩的關懷了,大概除了老傑克和瓊姨,她身邊已經沒有什麽關系親近的人了。
心頭忽然被一種古怪的感覺所籠罩,雪倫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與她拉開了距離。她是為何會身在此處的?之前那由心底升起的莫名的安逸感,反倒讓她産生了危機意識。
冷不丁口袋中的諾基亞震動了,她接聽了電話:
“我說伯爵大人,你在哪兒?今晚靜坐示威活動已經結束了,群衆和警方有沖突,個別有受傷,據說現場有黑衣人闖入,但具體的情況我還沒打聽出來。總之,沒發生什麽大事。查爾斯主教連面都沒露一下。”
“謝謝,我知道了。”雪倫道,順便望了一眼對面的牧黎,女皇陛下似乎并不是很在意她打電話,自顧自地喝茶。
她差點把匹斯特給忘了,這位下線情報員倒是盡職盡責。
“我問你話呢,你在哪兒?”
“我不能告訴你我在哪兒。”雪倫一如既往地回答道。
“真是的,你簡直是個秘密主義者。”匹斯特抱怨道,“我這裏有你的一份郵件,你總得告訴我送到哪裏吧。”
“為什麽你那裏會有我的……等等,什麽郵件,是文件類的嗎?”雪倫連忙問道。
“嗯……是個牛皮紙袋包裹,裏面似乎是個四方形的硬東西,挺薄的。快遞員說投遞地址是我家,但是這東西備注是要轉交給你的。我猜,會不會是你說的那什麽硬盤啊?”
雪倫尚未回答,忽然看到女皇陛下用口型對她說道:
【我派人去拿,你問她在哪兒。】
“你在哪兒?等會兒會有人去拿那個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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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在我家啊。”匹斯特道,“你知道我家在哪兒吧。”
“知道了,請務必保管好那個包裹。”她話說到此處,女皇陛下已經從手環中調出了一輛汽車的照片給她看,雪倫當即會意道:“去拿包裹的人開一輛藏青色的三廂轎車,車牌號是LD8900。長發女人,亞裔,唇右下角有顆痣,年紀大概三十來歲。對,好,再見。”她随即描述出了牧黎下一張照片中一位黑西服女子的模樣。
電話剛挂斷,牧黎看着雪倫手中的手機道:“真是懷念,在這個時代,還能看到諾基亞的C7款。這大概是2010年的時候流行的手機了。”
“陛下,您對大災之前的通信設備很熟悉嗎?”雪倫疑惑問道。
牧黎笑了,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廳外響起了腳步聲,蘭妮走了回來,她身後還跟着一群人。雪倫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方的老傑克,老傑克身後,還有四名黑西裝的高大男子,押着一個老年男子走了進來。那老年男子正是今夜雪倫費盡心力保護的對象——查爾斯·威廉姆斯。
“大小姐,您沒事吧?”老傑克走上前來打量雪倫,雪倫安慰了他幾句。與此同時,蘭妮湊到牧黎耳畔低聲說了幾句什麽,牧黎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目光始終落在查爾斯·威廉姆斯的身上。
這位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樞機主教今夜被折騰得夠嗆,這會兒突然被帶到了女皇陛下和皇後殿下的面前,未免有些彷徨失措。但他畢竟上了年紀,人生閱歷也豐富,很快鎮定下來,寒暄道:
“陛下,殿下,晚上好。”
“你好,查爾斯主教,請坐。”
牧黎示意查爾斯坐在雪倫身邊,雪倫揚了揚眉,沒有反對。查爾斯略有些遲疑,但還是走了過來,欠了欠身子,坐在了雪倫身邊。
“我來介紹一下,你身邊這位,便是今夜不顧自己的安危,救了你性命的桑德蘭伯爵——雪倫·斯班賽女士。”
查爾斯主教顯然吃了一驚,他看向雪倫,半晌才反應過來雪倫大概就是那個引起警方騷亂,迫使他中止演講撤離現場的所謂“歹徒”。
“她收到可靠情報,今夜有人謀劃狙殺您。我們已證實這是事實。”
“啊,真是多謝桑德蘭伯爵的救命之恩,主的聖恩與你同在。”查爾斯主教在身前畫了個十字,又向雪倫欠了欠身子。
雪倫雙手合掌還禮,未動聲色。
“那麽,查爾斯主教,不知道你對今夜自己遇襲的原因,有什麽頭緒嗎?”牧黎問道。
查爾斯頓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
牧黎笑然道:
“不說沒關系,我來替你說吧。”她從蘭妮手中接過一只全息投影筆,将其放在茶案上,點開後,調出一份十分詳盡的調查報告,開始一邊翻動,一邊說道:
“這是一份關于某個組織的調查報告,我們暫時将其命名為‘伊甸園’。為何要将這個組織如此命名?那是因為這個組織,是如此地執着于完成聖經傳說中伊甸園的故事。上帝創造男人亞當,又用亞當的肋骨創造了女人夏娃,他們快樂地生活在伊甸園內,那是一個完美的世界,當然也是一個不真實的世界。男人與女人,最初不知羞恥,哪怕不着片縷生活在一起,也不明白彼此的區別在何處,而這區別又是為了什麽。在你們看來這個世界必須要用某種外力來打破,于是你們甘願去做被撒旦蠱惑的蛇,誘使亞當與夏娃明白男女差別的意義所在。”
牧黎擡起面龐,眸光犀利如刀,割入查爾斯的內心深處:
“查爾斯主教,你作為伊甸園組織的重要成員,對我方才的那番話,可有什麽想要辯駁之處嗎?”
查爾斯吞咽了一口唾沫,張了張口,但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牧黎笑了笑,繼續道:
“你們誘導多名男女,以宗教活動為由,将這些人囚禁在一起,迫使他們彼此發生關系。并且向他們注射大量性激素,以刺激他們的體內生殖細胞的活力。與此同時,你們還在不斷研究生殖基因藥物,妄圖改變人體內的基因組,以恢複現代人類自然生育的能力。我說的這些,可有冤枉你們?”牧黎說話的過程中,已經調出了四所隸屬于“伊甸園組織”的科研中心或者診所。
查爾斯主教垂下了頭顱,蒼白稀疏的發絲、布滿褶皺的面龐,襯得他愈發蒼老。
“為什麽要這麽做,是什麽時候開始的?”牧黎淡淡問道。
“這個世界出了問題。”查爾斯主教輕聲說道,“人類誕生之初,便有男女之分,為的就是彼此結合,繁衍與傳承。一千多萬年下來了,為何這個鐵則定律卻從一百多年前突然就斷了?我不能接受,其實很多人都不能接受。這或許是上帝對我們的懲罰,懲罰人類引發的滅世之戰,上帝要我們自取滅亡,斬斷了我們繁衍的能力。如今,就連繁衍本能都在逐漸消失了,可是人們為何如此心安理得,當真覺得坐擁人工繁衍技術,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我不相信傳承了一千萬年的繁衍能力會一夕之間消失,定然有某種方法,可以重新喚醒我們的繁衍能力。
六年前,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坍塌,我的二兒子紮克和他的妻子以及剛從生命局抱回來的小孫子當時也在現場,他們打算等大禮拜會結束,就做新生洗禮。然而悲劇就這樣發生了,紮克勉強活了下來,但是他的妻子和兒子卻從此沒了。現在的紮克,只是一個半身不遂的殘疾人,住在療養院裏,後半生寂寥如死灰。醫生說哪怕他再結婚,也無法得到一個健康的孩子了,因為他的脊髓受到了損傷,治療藥物對他的IPS細胞有不良影響。如果……如果他尚且還有生育能力,也不至于就此孤獨終老!”
查爾斯主教猛然擡起頭,激動地說道:“這個世界是不對的,是錯誤的,這個錯誤必須有人站出來糾正。女皇陛下,難道你作為帝國的領導者,對此從來都沒有正确的認知嗎?我知道我的實驗是違法的,可那也是因為你們政府完全沒有作為的緣故。你們把資源全部傾斜向人工繁衍,從來沒有哪家國有科研機構研究恢複人類自然生育能力的課題。這簡直太古怪了!”
一旁的雪倫在聽他敘說的同時,逐漸回憶起自己當初調查教堂坍塌事故時,确實在死難者名單上看到過姓威廉姆斯的人。但她當時并沒有将這與查爾斯主教聯系在一起。事故當天,查爾斯主教本人在羅馬大區梵蒂岡城參與基督教大會,得以幸免于難。雪倫初步查明他與事故本身無關後,就沒有深究他的家庭背景。
“你是覺得,政府不做這個課題研究,是因為我從中阻撓,因為我的私心?”牧黎淡淡問道。
“難道不是嗎?您與皇後殿下,能夠得到天陽公主這樣優秀的女兒,全都是依靠人工繁衍技術。一旦男女生育能力恢複,你們的利益就會受損。”查爾斯主教道。
“查爾斯主教……”牧黎長嘆一聲道,“人類失去自然生育能力,是自然選擇的結果,一百多年過去了,如今基本可以證實這個結果是不可逆的。希望你面對這個現實,這個現實已經到來足足一百多年了,你遲遲不願接受,只會帶來無謂的傷害。實際上你的一廂情願,已經造成了很多人的痛苦。你身為神職人員,難道不該感到慚愧嗎?”
查爾斯唇颚發抖,可卻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和你的組織,我會交給警方依法處理。此外我好心提醒你,刺殺你的人,應當是新大陸教分子,因為你妄圖恢複人類自然繁衍能力的行為,觸及到了新大陸教分子的利益,在他們看來,你是必須除掉的人。因為假設你的目的達成,人類人口将會爆炸增長,一定會打破現在雙大陸對峙平衡的局面,到時候,為了解決人口問題,利莫裏亞大陸将會成為人類的殖民目标。這顯然不是他們想要看到的。接下來,你最安全的所在,恐怕恰好是牢房了。”
說罷,牧黎招了招手,那四名黑西裝的高大男子上前,将查爾斯從座位上架起。查爾斯并未反抗,他順從地走了出去,只是在即将跨過客廳門時,他回頭深深望了一眼牧黎。牧黎平靜地與他對視,最終查爾斯率先移開了視線,走了出去。
這是一個詭異非常的對視,雪倫從查爾斯的眼神中讀出了些許嘲諷的意味。在他的罪行全面敗露的當下,還有什麽資本能讓他嘲諷當今女皇陛下?雪倫以為那或許是查爾斯最後的自尊心在作祟,但即便這樣說服自己,她內心卻仍舊隐隐升起一絲不安。她望了一眼女皇陛下,但并未從後者面龐上看出什麽。
“啊,都快兩點了。已經太晚了,外面尚且不平靜,雪倫,還有這位老先生,今夜就先宿在這裏罷,我已經給你們安排好客房了。等天亮了,我的人會陪你們去住處收拾東西,雪倫,接下來一段時間,你可能要一直和我打交道了。”牧黎笑着說道。
雪倫颔首道:“我明白,我願意配合。”随即她突然想起什麽,道:
“啊,再過幾個小時,我有先約,必須去見一個人,不知道能不能給我這個時間。”
“當然!”牧黎道,“我不會妨礙你的私事。但也希望你別介意我的人總是跟在你身邊,你的隐私,恐怕得不到保證了。”
“沒關系,事到如今,我的生活裏已并沒有什麽需要隐藏的秘密了。”雪倫露出了今夜第一個笑容,但那笑容看在牧黎眼中,卻顯得孤獨又疲憊。
半小時後,當牧黎和蘭妮一起倒在床上準備盡快休息時,牧黎幽幽道了一句:
“這是個不容易的孩子。”
蘭妮卻憂心忡忡:“她是很可憐。但我們天陽難道不無辜?莫名其妙的就與她再也扯不清了。這是造了什麽孽。”
牧黎攬住蘭妮的肩膀安撫道:“別多想,早點睡吧,有我呢。”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些在利拜倫裏并未展開深入讨論的話題,我會在柯輪中提及,已補全世界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