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只是概率的問題
滿月感到焦躁,手心沁出薄汗。
他不習慣人多的場合。光明沒說戚家的陣仗這麽大。
滿月有點神經性的恐懼症,在被人注意到的時候——無論是陌生人還是熟人,陌生人尤甚——他會感到明顯的焦躁和恐慌,越是受關注、人越多的地方這種焦躁越強烈。即使都是熟人的場合,比如療養院的同事朋友們聚餐,他也會覺得不舒服。
醫生判定他的這種恐懼症是與生俱來的,屬于特定的一種恐懼症亞分支,導致他在集會、演講、派對……這些社交場合上表現不足。雖然病症不算嚴重,不至于影響正常生活,但能避免社交的時候他還是想避免。
而且戚鈞看他的眼神讓他不舒服,這些人看他的眼神都讓他很不舒服。
握手的時候他只虛虛地把手搭過去一下,就抽了回來。
正好後頭急救室開門了,基因修複科的主任出現在門口。
滿月迅速恢複了鎮定:“情況怎麽樣?”
主任沒想到他會在這裏,見到他有點驚訝,愣了一下才答上來話:“打了20ml降速,呼吸和心跳基本上穩住了,還在做常規監控。”
“血檢和影檢?”
“都很差,到處都是擴散的癌,能想到的并發症基本上都有,神經循環性衰竭,心、胃、各器官性神經症,關節炎、軟組織病變......”說到後面聲音越發小下去。見到有病人親屬在場,主任不願意打擊親屬的信心,只能把手裏的檢測報告直接遞給滿月看。
滿月的注意力立刻轉移到數據上:“關鍵性蛋白質?”
“跟不上。可以先從這方面先補充。”主任回答。
數據的确不好看,但還在滿月的意料中:“降速不能停,每4個小時打一次。監控要持續地做,重點關注一下胰島素水平,如果後續情況平穩,可以考慮适當地補充蛋白質。”
“好的。我估計他今晚就能醒了。”
“明天早上八點前他如果能醒,再決定怎麽做修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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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輕咳打斷了後面的話。
滿月一愣,光明用眼神示意他應該關注一下戚家的人。戚鈞站在旁邊又着急又疑惑,什麽“降速”、“常規監控”、“關鍵性蛋白質”.......他完全聽不懂。
滿月做了個不自然的停頓,他不太擅長和病人家屬交流:“嗯......戚先生,請不要擔心,病人暫時脫離了最危險的階段,他的求生意志很強......”
戚鈞欣喜若狂:“真的?現在能進去看嗎?”
滿月搖頭:“不行。”
“不是脫離危險期了嗎?”
“只是暫時,他還需要一段時間的觀察監控。”
“一段時間是多久?怎麽才能算是持續平穩?”
“起碼熬過今晚。”
“如果平穩順利他就會醒,是嗎?”
“嗯。”
“那現在的治療方案是......”
這要解釋起來有點複雜。滿月做了個深呼吸,在腦袋裏努力組織語言。
還是光明介入補充:“大少爺的身體還很虛弱,後續還會不會有危險也說不好。所以我們不好馬上進行大動作的治療,他的身體也是承受不起的。剛剛幾位專家只是做了必要的檢查和急救。但整體的長期的治療方案,至少要等到他醒來,才好拿主意。”
戚鈞對醫學一竅不通,揣着一肚子問題竟然不知道從哪裏下嘴。
光明也沒想讓他馬上明白:“這樣吧,已經是午飯時間了,不如我先帶幾位去餐廳吃點東西,休息一會兒。請随我來吧。”
他趁機引人離開,滿月才松一口氣。
應酬結束了。辦公室正好有護士把午飯送來,熱湯裏煮了蓮藕、蝦幹還有海草。香氣蒸騰,滿月捧着碗小心翼翼嘬了一口湯,熱流立刻舒緩了緊繃的神經,蝦幹肥美,被海鹽烹煮過的蝦肉自帶淡淡鹹味。
他喜歡蝦幹,尤其煮成湯後非常宜人。他立刻把剛剛的不适抛開。
外頭暴雨如注,窗戶被砸得噼裏啪啦響,一會兒,玻璃上起了一層灰蒙的髒兮兮的薄霧,室內的光線也越發黯淡下去。滿月抱着湯碗去把窗關好,爬到辦公桌對面的沙發上去,将自己圍進毛毯裏,一邊用勺子舀湯一邊看病例。
他吃東西的速度慢,總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咬,慢慢咀嚼直到完全嚼碎才把東西咽下去,這一連串的動作并不流暢,有時候看病例看得忘了吞咽,食物含在嘴裏含得下巴發酸才反應過來。
一碗湯喝大半個小時還喝不完。
光明陪着客人們吃完了午飯,進來探查的時候,院長先生手裏的湯已經完全冷掉了,但碗裏還剩下三分之一的分量沒有吃完。
“滿月,吃飯要專心。”光明嘆着氣把碗接過來重新加熱。
滿月吐了吐舌頭,作出一個頑皮的表情。他陷在寬大的沙發和層層疊疊的毛毯裏,顯得有點嬌小,嘴巴邊上糊了一圈湯漬,被他随意地用手絹擦掉。
光明拿着湯碗回來見他還趴在浮動屏前,認認真真地用電子筆給病例做标注,病例本上的名字一欄填着“戚崇衍”——正是現在躺在重症監護室裏的那位。
“看出什麽了嗎?”光明喜歡他專注工作的樣子。
滿月把兩瓣小小的唇抿緊。過了一會兒,他輕柔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辦公室:“他能撐到現在是一個奇跡。”
“嗯哼?怎麽說?”
“從查出病症到癌細胞擴散全身只用了三個月不到的時間,而且,治療方式不對,加速了癌變和并發症的疊加,如果是個普通人,這時候葬禮都應該辦完了。”
光明發出低笑聲:“戚家雖然勢大,但求得良醫是一種緣分,僅靠錢財和權勢,不一定就能找到合适的醫生。”
“緣分?”滿月沒理解這個詞:“是什麽意思?”
光明指着虛空的頭頂:“就是命中注定的意思,命運,知道嗎?”
“哦!我知道,就是四季交替,冷熱無常。”
光明憐愛地撫摸他的發頂。滿月是很聰明的,他一直都知道。
“我的意思是,戚家很重視他們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光明讓滿月躺在自己的大腿上,拍撫他的背脊:“從這次送人的陣仗就可以看出來。所以我們也要小心,不能出差錯,不然也可能面臨戚家的威脅——如果戚崇衍死在了這裏,戚家不一定輕易放過我們。”
“戚家的人看起來......”滿月從詞庫裏挑形容詞:“很兇。”
“戚家的體量太大了,切實地關系到每個人類的日常生活,它事實上正在履行一個國家政府應該履行的職責。這樣龐然的權力機器,豢養的家臣肯定要有氣勢,不然是駕馭不了平民。”
“也沒什麽了不起,只是會制造機器而已。”
“但是他們通過機器和機器人,進入了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就拿醫療領域來說,現在的醫院裏藥品配備、住院護工、自動化體檢......的工作都已經由機器和機器人來承擔,我們院裏也有不少戚家的機器,不是嗎?這樣一來,醫院就不能離開機器。如果衣食住行都變成這樣,戚家自然而然就控制了人類的生活。”
“這算是一種......壟斷嗎?”
“是在一個領域內的壟斷。”
“就像動物群族裏的首領,不斷打敗競争對手最終脫穎而出。”
“可以這麽理解。他們也曾有強勁的競争對手,但是戚家很聰明,在競争中學會了合作和兼并,吸納了競争對手成為自己的人,不斷壯大。”
滿月從前沒有詳細了解過“戚”這個姓氏,他知道它顯赫而貴重,以卓越的機械研發和制造能力發家。但他很少關心細節。他更關心的是戚家這位病重的繼承人:“他們沒有......嗯......備用的繼承人嗎?他們不應該只準備一個繼承人。”
光明被“備用”這個詞逗笑了:“但戚崇衍是最理想的繼承人。他年輕、英俊、才華出衆,他們認為他是這個時代最好的機械設計師。”
“才華和外貌都源自基因,說明他這兩方面的基因很突出。”
“才貌兼備,所以難得。”
“只是概率的問題。父母雙方的基因結合得到新的基因,是好是壞都有可能。”
“正因為是天賦,不是後天培養,他才更受支持和歡迎。從他出生開始,就備受關注,他的才華給人類帶來了希望,關于人類未來的希望。他們相信戚崇衍能給人類一個更美好的未來。戚家找不出第二個人,能像戚崇衍這樣得人心。”
“但他還是有基因病。”滿月輕輕地說。
光明接話:“而且在這麽年輕的時候就病發了。25歲,人生才剛開始不久。”
“只是概率的問題。”滿月平靜地重複:“一個細胞,準備進入分裂期,DNA分子在複制的時候走了個神,出現了錯誤。這是随時都可能會出的錯誤,是早是晚都有可能。”
光明低下頭來,深深地看向滿月純真而美麗的眼睛:“滿月,你覺得他被治愈的可能性大嗎?”
“他的基因很好。他有全人類最優秀的基因。”滿月看過戚崇衍的基因檢測報告:“我覺得他的機會很大,但我不能保證。”
辦公室裏有片刻的沉默。
過了一會兒,光明笑着拍拍滿月的背脊:“好了,快把湯喝了,你該午睡了,要不然下午會沒精神的。”他看着滿月吃完午飯睡下了,才準備離開。
“光明。”滿月叫住他。
光明站在門口,替他調低室內的光線。
滿月從毛毯裏露出一張膚白唇紅的小臉:“我想治好他。我會盡全力的。”
光明點頭微笑:“我相信你。”
午睡一直到下午兩點半。滿月準時起床,去把上午沒有巡完的病房巡完,又看了一個半小時的病歷,三級實驗室的一個兒童患者排異反應嚴重把他叫去幫忙,忙完就已經七點多了。
重症監護室的護士來遞消息:“戚先生剛剛醒了一下子,喝了兩口水,就又昏睡過去了。副院讓我來通知您一聲,可能晚上還會再醒。”
滿月有點驚訝,這比他想象中早了很多:“知道了。醒了再叫我。”
這一天正好是滿月總值班,整個晚上他都會在辦公室裏。
淩晨一點,光明來敲門,請他去重症監護室,說是戚崇衍準備第二次醒了。
兩人匆匆趕到,監護室裏幹燥、寒冷,像一腳邁進了冬天。一張孤零零的病床躺在中間,被監控儀器儀表包圍了,當晚急救科的值班醫生、兩個護士正守在床邊。
“心跳保持在五十五左右了,血壓也還行,比預想得恢複更快。”值班醫生把新的監控數據記錄拿給滿月和光明看:“到底還是年輕,身體的修複能力很強。”
滿月沒有急着看數據,注意力難得地被病床上的人吸引了。
他見過很多基因病晚期的病人,有的皮膚病變後滿是青紫發黑的斑點,有的四肢挂滿肉瘤,頭發脫光,因為無法控制身體而失禁,涎水、尿液和排洩物的臭味久久不散,還有的眼球突出,斜嘴歪舌,連話都說不清楚,只能發出瘋癫的詭異的呵氣聲……
但戚崇衍完全不一樣。
即使癌細胞和多種并發症在快速地削弱他的身體,他沒有放縱自己消瘦萎靡下去,反而長期地堅持鍛煉身體,盡可能保持了肌肉緊實,皮膚幹淨。從外形上看,這是一個健康的、具有形體美的人,很難想象這具身體的內部其實已經消耗殆盡。
不屈的意志力,頑強的生命力。
多麽美麗啊。
這時,床上的病人正好睜開眼睛。
他有一雙黑色的眼睛,就像滿月黑色的頭發。
滿月感到焦躁,手心沁出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