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覺得我怕死?”

兩人之間有片刻微妙的尴尬。

滿月被戚崇衍看得有點眩暈:“你醒了。感覺怎麽樣?”

他盡量自然地把目光移開,聽見戚崇衍虛低帶喘的聲音:“還好。”

光明高興地走到床前:“戚先生,恭喜你,你克服了一次死亡的威脅。”

這位權貴門閥的第一繼承人看上去并沒有多興奮,冷靜的目光掃過四周。

“這裏是天鵝島療養院重症監護室,是家族的親屬把你送到我們這裏的。現在是公歷2421年10月19日,你一共昏迷了73個小時。”光明善意地提醒他昏迷期間發生的事情:“一會兒我們會安排家屬進來見面,他們都還在外面等你。”

值班醫生過來給戚崇衍驗光、聽心肺、檢查體表,他看上去還是蒼白,四肢沒有力氣,開口說話反應慢,但是臉上神采初顯,目光清明穩定。

光明繼續說:“你可能會感覺到渾身疼痛、行動力和思考力的遲緩,還可能有惡心、嘔吐、眩暈的症狀,如果疼痛特別強烈,可以告訴我們,想用止痛類藥物也是可以的。”

“不用。”戚崇衍很直接,“我還能活多久?”

“你不要想太多。目前你的情況還是很樂觀的......”

“我還能活多久?”

光明被他逼問得有點尴尬。

“療養院的病人平均能延壽3到5年,最成功的一例多活了15年。他當初被送來的時候和你的情況差不多,你應該有信心,他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滿月鼓起勇氣插話。

戚崇衍眯眼打量他,像是在考慮他的話。

滿月毛骨悚然,剛鼓起的勇氣立刻被吓了下去。

“噢,忘了介紹了。鄙人光明,副院長。這位是我們的院長滿月,他是負責你的主治醫生,也是我們院在基因病方面最好的專家。”光明微笑着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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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月極力避開了和戚崇衍對視:“請……叫我滿月就好。”

有一瞬間的驚訝在戚崇衍眼裏閃過,但他沒馬上接話。

護士這時候把家屬帶了進來。戚鈞看到清醒的戚崇衍情緒難抑,眼眶泛紅:“太好了,太好了......”他差點跪下給滿月和光明磕頭:“大恩大德,戚家全家上下無以為報。”

光明扶着他沒讓他跪下來:“不必這樣。大少爺能轉危為安就好。”

“辛苦你們了。”戚崇衍反而平靜。

“已經通知了家裏面,都很高興,會長念了半天的神仙保佑,還說要去拜神還願。”戚均又笑又哭。

聽到親人,戚崇衍也有點動容:“家裏怎麽樣?”

“會長哭了一次,少爺們也都哭壞了,只有二小姐好些,一直還在工作。”

“告訴崇新,不要太累。多休息。”

“她知道的。她讓你安心休養,家裏撐得住。只要你能好起來,比什麽都重要。”

“把崇真、崇善他們也叫回家裏來住,方便彼此照顧。”

“都已經回去了,放心吧。”戚均握着他的手:“我就暫時留下來。會長說,你在這裏身邊還是要有個熟悉的人才好。”

光明聽到這裏才提醒:“戚先生,家屬是不能留在島上的。”

戚均一愣:“不能陪護嗎?為什麽?”

“抱歉,島上不為家屬提供長期的食宿服務,主要的資源要優先保障病人和醫護人員。我們安排了專業護工24小時來照顧大少爺。您和其他親屬可以定期來探望。”

“護工和家屬怎麽能一樣?家屬更熟悉病人,病人也更安心啊。”

“我們在接收病人前就提醒過的,這是療養院收治病人一貫的前提要求。”

戚均有點不高興地站起來:“你們這要求不合理啊。這都重症搶救了還不讓家屬留?我自己負責食宿總行吧?騰個空房間出來就好,不占用你們的資源。就留我一個,其他人都走。”

他比光明高出大半個頭,人又壯實,站起來氣勢壓了光明一頭。這是戚家家臣的氣勢。

“阿鈞,”戚崇衍低沉的聲音落在背後:“注意你的态度。”

戚均還想說:“可是......”

“帶人回去,我自己可以。”戚崇衍做了決定。

戚均知道沒有回寰的餘地了:“那會長問起來......”

“就說是我讓你回去的。”戚崇衍也有其他事情交代他:“還有兩個任務給你......咳咳咳......”

戚均怕他急起來又昏倒,不敢忤逆了:“慢點,好好好,我回去。”

戚崇衍嘴唇是白的:“第一件事,團隊裏讓文博士先頂上我的位置,項目不能停,我要每周聽到進度彙報,尤其是Q3000,要列為......咳咳.......要列為重點優先項目推進。”

“明白,我會讓文博士定期聯系你的。”戚均錄下他的話。

“第二,讓律師和會計聯系我,清點核算一下我的資産和權益,最重要的是版權......版權和專利......”戚崇衍說得滿頭是汗,他稍微調整了一下呼吸:“按照……按照我之前公證過的遺書,讓他們可以開始準備財産和權益移交了。”

這就是在準備後事了。戚均聽不下去:“沒必要,還沒到最後,我們不能放棄!”

“照我說的做。”戚崇衍很堅決。

戚均紅着眼睛攢緊拳頭,過了一會兒又慢慢放開。

氣氛有點沉重,光明忍不住嘆了口氣。家屬探視的時間不能太長,他必須帶戚鈞和戚家人離開。這主仆二人只能做了最後的道別,再三催促下,才由光明送了出去。

“阿鈞态度不對,我替他賠個不是。請替我向副院長轉達。”戚崇衍主動看向滿月。

滿月單獨面對他有點緊張:“沒關系。”

“以後還要煩滿月院長照料,有勞了。”

“不客氣,你別多想,會好起來的。”

戚崇衍當他是醫生職業病,話只管往好了說。他累了,剛剛和戚鈞一番話耗盡了他的氣力。

滿月看出他的疲态,有點同情戚崇衍:“你憂慮過度了,戚先生。這樣對康複沒有好處。你不應該再思慮工作,或者做非常重大的決定,比如執行你的遺書。你現在狀态不佳,對死亡的恐懼讓你做決定的能力出現偏差,這是不理智的決定。”

戚崇衍擡起眼認真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滿月避開了這道目光。

“你覺得我怕死?”戚崇衍饒有興味。

滿月答:“恐懼死亡是所有生物的本能。這不是你的錯。”

戚崇衍笑了,但沒和他辯:“嗯,你說得對。”

滿月覺得這位權貴還挺有禮貌、挺好說話的,替他掖了掖被子:“安心休息吧。醫生和護士會一直在這裏的。”等戚崇衍合上眼,呼吸穩定了,他才從重症監護室離開。

他估計今晚戚崇衍應該不會再醒來了。

漫長的一天總算還有個不錯的結尾。早上八點半他查完房後交班,準備回去睡覺,清潔員正好拿着大捧的花束進來,和他打招呼:“滿月,早上好。”

“早上好。”滿月不記得自己訂了花,“這是給我的花嗎?”

清潔員為他找了個玻璃瓶把花插上:“是呀,是612號病人讓我帶來的,說是培育出了珍稀的品種,想第一時間作為謝禮給你。真虧了他了,這個冷天氣裏還能種出這麽漂亮的重瓣芍藥,應該是費了不少心思吧?你看,這花兒開得多漂亮呀。”

滿月記得612號病人,是個很喜歡植物的男人,他的病房裏總是會有不少盆栽,照顧他的護工和值班醫生經常會收到他的花,據說他在病發之前是個農業研究所的研究員。

“可是612的主治不是我。他應該給他的主治送謝禮。”滿月嘟囔了一聲。

他在花束的中間找到一張卡片。上面寫有——

親愛的滿月,

希望你喜歡這些花。祝願你心情愉快。

你真誠的仰慕者

阿什利·索納

“還有卡片,很有心呀。看來你的追求者又增加了。”清潔員調侃道。

滿月輕輕蹙着眉頭:“下次請不要再接受他的花了。”

清潔員把這句話當作了拒絕:“你不喜歡索納先生嗎?”

“我們根本不認識。”也許在巡房的時候見過幾面吧,這樣不能算認識。

“其實我覺得索納先生還不錯,他溫柔、幽默,又有愛心。當然,我不是說滿月你必須喜歡他,你有拒接任何人的權利。只是我覺得你也許可以先了解了解他再做決定?”

“那意味着我要和他打交道。我不喜歡和人打交道。”

“抱歉,我忘了。那麽你要拒絕他咯?”

滿月走到辦公桌前,這些嬌妍的春雲朝霞似的花朵一下子從冷色調的落地玻璃背景裏凸顯出來,它的香氣柔和而隐秘,就像這位阿什利·索納先生的愛意。

但滿月沒有從這份禮物裏找到任何心動:“對。把花還給他吧。”

清潔員提議:“我認為他會希望你收下的,無論你的想法是什麽樣的,這是一份正當合理的謝禮。但你可以寫一張卡片回複他,委婉地告訴他你的意思。這樣既體面又不失禮。我可以幫你把卡片帶給他的,你就不用和他面談了。”

滿月認真地思考這個提議,最後同意了。他在卡片上寫道——

尊敬的索納先生,

我收到了芍藥花,它們很美麗,謝謝你。

但我相信有更需要它們的人,下次請把花留給他們吧。

滿月

“如果還有其他人送花或者別的禮物過來的話,也請告訴他們我不需要,謝謝你。”滿月把卡片交給清潔員。

清潔員點頭表示明白:“下班愉快,滿月。”

“下班”這個詞出現在滿月的腦袋裏,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盡管他很喜歡療養院,也不介意住在這裏,但他還是選擇在療養院外面擁有一處自己的房子——這是心理醫生強烈建議的,她認為将工作地點和居住地點放在一起不利于将工作和私生活分開,既影響工作效率,也影響放松休息,對他的健康是有害的。

所以下班後,滿月一般回自己的私人住所休息。

房子離療養院不遠,步行只需十五分鐘,恰好要穿過整個院區。

滿月從住院樓出來,沿着一排巍聳的輸電塔走上大路。住院樓在他右邊,是一座造型奇特的房子,它不高,粗粗舊舊的一塊長方體積木,旁邊拼着兩筒大灰煙囪,合成兩只眼睛一字嘴唇,像一張嚴肅沉默的臉。病人都住在方體主樓裏,圓體的副樓主要用于醫學檢查、治療和倉儲。左後方的實驗樓也是同樣造型。兩張臉錯開對稱擺放,向海洋投去冷淡的目光。

滿月一直不知道為什麽療養院的樓要建成這種造型,他從沒見過這樣的醫用建築。光明告訴他,這兩座樓的年紀很大了,在光明出生前就已經在島上,在滿月的爸爸的爸爸出生前就在島上,只有滿月的曾爺爺可能和這兩棟樓有點實質性的聯系。

一路地上剃得禿禿的,下過雨後,鋪了瀝青的地方更深更暗下去。

過了住院樓就是儲水站,療養院唯獨這個地方是用森嚴的鐵絲網拉起的,裏面有上百個儲水罐,分三種顏色,藍色、白色、灰色,交錯牽連的管道從這些罐子旁邊游走穿梭。島上用水是自給自足的,海水經過水站處理後直接輸送到療養院使用。

小時候滿月最喜歡偷跑進這個地方玩,光明越是勒令他不能進去,他越是想進去。他知道鐵絲網哪個地方有漏洞,他能從洞裏鑽過去,在迷宮似的水罐的天空裏面捉迷藏,藍的白的灰的無限接近融合的天空裏,他是一只自由的鳥兒。

身後,一聲唉唉的鳴叫乍起。滿月擡起頭,大鳥開闊的羽翼正從他頭頂掠過,它在空中掙紮着撲騰兩下,向着不遠處的山道摔了下去。

滿月一驚,提起步伐快速小跑起來,他氣喘籲籲地從療養院出來,登上狹長的山道,順着聲音在草地上找到受傷的天鵝。它不适地扭動脖子,不斷拍打翅膀試圖站起來,但無力的左腳支撐不住體重,還未站穩就摔倒在地上。看到滿月走近,它謹慎地拱起背,叫聲轉而尖利,作出準備攻擊的姿态,企圖吓跑敵人。

“噓。不怕。”滿月蹲下來,試探性地慢慢靠近:“我是來幫你的。”

天鵝張開翅膀就撲過來,玩命用堅硬的喙啄他。

滿月無奈地後退:“我沒有傷害你的意思,你受傷了,你需要幫助。”

天鵝嘎嘎粗叫,毫無示弱的意思。

滿月知道這時候是很難接近它的,受了傷的天鵝防備心理尤其強,在不确定對方是敵是友的情況下,避免暴露自己的弱勢是所有動物的本能。他現在越着急幫助它,越是可能受到攻擊。

他必須想個別的方法。

作者有話說:

不知道你們能不能從療養院的建築形态猜出原來這是個什麽建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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