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們可以做互助夥伴

戚崇衍不緊不慢地嚼雞肉,直到完成了吞咽才說:“還好。”

滿月以為他不想說:“你會懷念生病前的生活嗎?”

“我不懷念任何一種生活。”

“我見過很多病人,他們都無比希望回到生病前的歲月,擁有健康、家人和充實的生活。”

“記憶總是優先保留生活最好的一面,以逃避當下的困難。”

“所以你更專注于當下?”

戚崇衍的目光拉得遠了些:“如果我說,這場病對我根本不重要,你相信嗎?”

滿月很容易就能想明白:“你生在權貴之家,物質優渥,學識深遠,從事自己喜歡的事業,有所建樹,又得到家族及整個社會的信任和善意,你已經擁有一個人能得到的一切了。你的人生已經質量很高。何況這不是什麽罕見的病,所有人類都知道自己一定會得這個病,就像所有人都知道死亡遲早會來臨,你早已有所準備。”

戚崇衍喜歡他的聰慧善解:“不只是我知道我會得這個病,所有人都知道我會得這個病。”

滿月頓悟:“你的家族,你的工作團隊也有準備。”

戚崇衍把烏雞最後一塊肉吃掉,碗裏只剩下清澈的湯水。為了不給他的胃造成太大的負擔,廚師在雞湯炖煮完成了,把浮在湯水上面的油全部吸走撇除,以防他攝入過多的油脂。如此一來,用一整只肥雞炖的湯竟然一滴油都見不到,幹淨的湯水倒映出戚崇衍病瘦的臉。

他看着自己的倒影:“戚家之所以能夠延續百年門閥的權勢與榮耀,在于它有一套非常獨特的、有效的、堅不可摧的危機防範系統。這套系統久經考驗,确保戚家的所有人,不僅僅是我,哪怕是我母親——戚家曾經最有權勢的人都是這個系統裏面随時可以被替換掉的一顆螺絲釘。沒有人例外,任何一個都沒有。所以我從懂事那天就知道,即使我生病、病重、病亡,我都不需要擔心,失去我的戚家、我的家人、朋友或者工作團隊會遭到毀滅性的打擊。”

明明他臉上表情是溫和的,滿月卻覺得一陣刺骨寒意。

“所以,”戚崇衍乜了他一眼,這是個善意的眼神,并沒有任何責怪的意思:“那天你說,如果我死了,會有很多人為我傷心。你也沒錯,滿月,不可否認他們會感到悲傷。但很快就會有下一個‘戚崇衍’的。我不會在他們的記憶裏停留太長時間。”

他勾了勾蒼白的嘴唇,重複:“因為,記憶總是優先保留生活最好的一面。”

氣氛有點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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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戚崇衍覺得手裏的湯碗開始變涼了。

“我會記得你的。戚先生。”年輕的療養院院長說,他鼓起勇氣直視戚崇衍。

戚崇衍只當他是安慰自己:“謝謝。”

滿月卻很認真:“你是第一個和我一起吃午飯的病人。”

戚崇衍一愣。

“因為我有社交恐懼症,所以我從來不和病人一起吃午飯,我甚至很少和醫院裏的同事吃飯。所以我一定會記住第一個和我吃午飯的病人。這樣你就是和別人不一樣的。當其他人以後問我,你有沒有和病人一起吃過午飯的時候,我都會想起你。”

“那是我的榮幸。”

“你的母親、你的兄弟姊妹、你的朋友和同事都會記住你的,因為你肯定和他們一起經歷過不一樣的事情,獨一無二的,只屬于你們的經歷。這些經歷才構成了他們對你的認識,構成了他們有別于其他人的、專屬于你的認識。在這份記憶裏,沒有任何系統可以替換掉你。”

戚崇衍莞爾:“你要是想轉行去做心理醫生,也會很優秀。”

滿月拿定了主意:“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個優秀的心理醫生,但我知道你一定需要一個優秀的心理醫生,戚先生。你的思想很危險,這對你的康複沒有好處。”

“我不需要。”

“不,你需要。你考慮過做心理輔導和治療嗎?”

“沒有。我覺得我很了解自己。”

“看來還不夠了解。療養院配備有專業的精神科團隊,我可以介紹一位合适的心理醫生來,你可以先試試。”

戚崇衍沒想到談話會發展到這個方向,他摸了摸下巴的胡渣發出低沉的笑聲。他很少有這種笑出聲的時候,像他聽了個很有意思的笑話。

滿月覺得他完全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我是認真的,戚先生。”

“我也是認真的。我不需要。你不是應該尊重病人自主意願嗎?”

“前提是這個病人真的能作出對自己有利的選擇。”

“所以你覺得你才能為我做更好的決定?”

滿月很疑惑他為什麽這麽抗拒心理醫生:“我可以問一個失禮的問題嗎,戚先生?”

他冒犯也不止這一回了。上次直接激得戚崇衍動手,這次戚崇衍不覺得他還能更失禮。

“你不想看心理醫生,是當真覺得自己不需要,還是你并不想讓自己好起來?”

“你以為我沒有看過心理醫生?”

“他們都沒能幫上忙嗎?”

“嗯,而且我已經熟悉他們的那套技巧。”

滿月一針見血:“是心理醫生的辦法沒有效果?還是你不希望他的辦法有效果?”

戚崇衍聽懂了他的暗示,但佯裝不知:“謝謝你,滿月,但我知道自己需要什麽。”

對話陷入了僵局。

滿月見過不少抗拒心理醫生的患者,有的人從思想上就不認同精神疾病這種概念,他們把精神疾病等同于“脆弱”、“敏感”、“矯情”;有的人則認為精神疾病不需要治療(也可能是因為心理咨詢費用比較高并非所有人都能承擔);還有很大一部分人,他們可能接受過心理治療,但效果不佳,從而懷疑心理醫生,或者壓根不認為自己能好起來,又或者像戚崇衍,不希望自己好起來。

心理治療和物理治療是完全兩個領域。要達到好的心理治療效果,首先要患者本人希望自己的心理問題能夠得到妥善的治療。換言之,他是向往心理健康的狀态的。如果患者都不想好起來,那麽即使是神醫在世,也不可能治得好這個病人。

無論如何,要給戚崇衍請心理醫生,首先必須征得本人同意。如果他本人不樂意,滿月不能勉強。

戚崇衍已經在轉移話題對象:“你的恐懼症,有看心理醫生嗎?”

滿月不介意分享自己的治療經歷:“我從記事起就看心理醫生。”

“這麽多年都沒治好?”

“我天生還有一些高功能自閉症,現在通過治療已經好多了。”

“确實看不太出來。”

“所以堅持心理治療是有效果的,這個周期會很長,但是一定會有效果。”

戚崇衍喜歡他努力說服自己的樣子:“怎麽治?”

“我們有一個醫護人員的心理互助會,有同樣心理問題的醫護可以結成互助小組或者夥伴,進行心理疏導。”滿月介紹。

戚崇衍點點頭:“所以還有很多跟你一樣的恐懼症?”

滿月提到這裏有點洩氣,兩邊腮幫子還被南瓜餡餅塞着就咕嚕咕嚕地說起來:“本來我有個不錯的互助夥伴。但是上周我還被他邀請晚餐約會了。我覺得很可惜,他各方面都很優秀,結果就是我必須請心理醫生換掉他,因為這肯定會影響到接下來的互助活動。誰能知道我這整個星期都提心吊膽的,怕碰到他,不知道怎麽和他解釋他被換掉。我覺得他肯定傷心了,可是我不得不這麽做……”

戚崇衍覺得他這樣子很可愛,低笑:“以你的能力和容貌,想必很難有一份單純安靜的生活。”

“是的,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有時候我真的很困擾。”滿月嘆氣。

“追求者很多?會纏着你不放?”

“纏着的倒是不多。他們會通過各種渠道送禮,有時候你不知道好不好收這些禮物,有的并不是貴重東西,但看得出來很用心,而且他們并非明确有求于你。收了吧,後患無窮。不收吧,好像顯得不近人情。還有時候他們可能會是你身邊得力的人或者親近的人,就更難拒絕得比較體面……”

“我能理解。”戚崇衍不動聲色地說。

滿月就覺得他是真的能夠理解,畢竟戚崇衍長相英俊,又年輕貴重,追求者必然多如牛毛。

戚崇衍挑眉:“我能加入嗎?”

滿月一怔:“什麽?”

“心理互助會。”

“可是……這是只限于療養院的醫護的活動。”

“我們可以做互助夥伴。”戚崇衍提議:“你需要一個新的夥伴,我需要心理輔導。這樣你既不用重新找夥伴,我也可以得到一些幫助。我從來沒有參加過互助會,說不定換個形式,我更能接受。你覺得怎麽樣?”

聽起來好像還不錯。

滿月考慮了一下:“我要問一下光明。因為這個活動是他負責的。”

戚崇衍露出完美的微笑:“當然。如果你還覺得向你的前夥伴解釋有困擾,你也可以把我搬出來。你就說,是我強行要求你成為我的夥伴的,而你不能得罪我,因為我現在是療養院最重要的客戶。我不介意你這麽說。”

滿月都有點愧疚:“沒必要對你的名聲造成不好的影響……”

“就這麽決定了。”戚少爺一錘定音。

“你要和戚崇衍做互助夥伴?”光明甚至有點驚訝:“你們說了什麽?”

滿月誠實地把他們的對話簡單敘述了一遍:“我覺得或許可以試一試。但是如果你覺得這樣對其他的醫護或者病人不公平,我也能理解,我們不能因為他是戚崇衍就打破規矩,這應該是為醫護們提供的一個活動,不應該有其他人加入。”

光明認為問題不止是做個互助夥伴這麽簡單。他驚訝于一向不愛交際的自家院長竟然能同意一個認識只有一周的人做互助夥伴,而且這個人一周裏面的前三天基本都處于昏迷狀态。

他覺得有必要搞清楚怎麽回事:“滿月,你和戚崇衍好像已經很熟悉了,是嗎?”

滿月覺得這個形容不太恰當:“我們之間有一些共同點。他能理解我的一些感受。”

“那麽,我可以認為,你把這份‘理解’當作‘友誼’來對待,是嗎?”

“我願意做他的朋友。我覺得他也願意做我的朋友。”

光明嘆了口氣。他撫摸着這個他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的發頂,露出擔憂的神色:“滿月,你要知道,有時候,‘理解’是一把非常有效的武器。人類會把‘理解’包裝成為‘友誼’、‘愛情’或者‘親情’,然而事實上并不是,它們可能相去甚遠。甚至,這份‘理解’都不一定是真實的。”

滿月聽懂了:“你覺得戚崇衍在欺騙我?”

“我不确定。但是我有所懷疑。”

“你認為他假裝理解我,好讓我們能變成朋友,實際上另有目的?”

光明意味深長地說:“你知道,假如他進入了互助會,對療養院來說意味着什麽嗎?”

滿月大概猜到他要說什麽了:“你覺得他對療養院的安全是個威脅?”

“滿月,戚崇衍不是一個普通的病人,他是大陸最有權勢的家族的繼承者,除了機械師這個身份以外,他本身帶有一些政治成分在身上,說他是個政客都不為過。他代表的也不僅是他自己,還有他背後的戚家,以及整個人類族群。這樣一個人,他不可能對療養院過分信任,對任何人他都不會太信任,太親密。而且,我認為他已經對我們起了疑心了,從他詢問療養院的歷史就能看出來。”

“可……假如……假如他只是單純地想換個心理輔導的形式呢?”

“你能保證嗎?你能确定他進入了療養院內部,不會給其他人帶來危險嗎?”

滿月的确沒有想到那麽多。他忘了自己不只是戚崇衍的主治醫生,還是療養院的院長,必須對療養院的安全負責任。貿然把一個不知根知底的人帶入醫護人員內部,不啻一種非常莽撞的行為。

“抱歉,光明。是我考慮失當了。”他低下頭承認錯誤。

光明并不是要責怪他:“你是一個善良的孩子,滿月,你願意相信人良善的一面,這很好。不要因此而自責,這是一種可貴的品質。”

滿月心裏一陣暖意:“我只是想幫助他。我是醫生,這就是我的職責不是嗎?”

光明終究不忍心看到他失望:“或許我們可以變通一下。”

作者有話說:

發展成為病友啦!(也算是關系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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