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院長!小心!
白天的時間越來越短,晚上來得越來越快。太陽往那不可見底的深海一樣的夜裏沉下去,再沉下去,被消化了,然後從黑色的嘴裏,吐出一截黯淡的骨頭,長得像一輪灰撲撲的月亮似的,還有些嚼碎的渣滓,散開來,就變成了星星。
滿月在心理互助室的門口碰到豆豆。豆豆并沒有表現出失落。
“我能理解你做的決定,不要緊,我不會放在心上的。”他大方地說。
滿月松了一口氣:“謝謝你,豆豆。如果你需要任何幫助,還可以來找我。”
“光明已經為我安排了新的互助夥伴,我還是可以看從前的心理醫生,沒有什麽不方便的。倒是你,滿月,聽說你從這個星期開始就不參加互助會了,是嗎?”
“是的,我會退出醫護人員的互助會。不過,我會加入病人們的互助會。我和一位病人組成了互助夥伴,這是一項新的項目。”
“什麽項目?”
“光明認為,可以在病人們之間也建立同樣的互助會,給病人提綱心理疏導。”
“這是好事情呀!”
滿月微笑:“不過現在還在試驗階段,所以暫時只在小範圍內進行活動。我會和病人一起體驗,如果活動的效果好,再進行擴大化。我們有很多病人其實也需要心理輔導,我也認為這是個很……人性化的項目。”
告別前,豆豆做出了又一次邀請:“周末,我和幾個同事打算一起去野餐,這是我們定期的活動,會有五、六個人一起去,順便去看看天鵝們。你要……一起來嗎?”他怕滿月誤會,解釋道:“只是大家一起曬曬太陽,放松放松而已,不要有負擔。”
滿月對集體活動沒有任何興趣:“還是算了。周末我喜歡一個人去釣蝦。”
“那好吧,如果你什麽時候想來參加的話,還可以随時來找我。大家都很希望你能和我們一起活動。”
“我會考慮考慮的,謝謝你,豆豆。”
他們在互助室外分別,滿月心裏想着今晚和戚崇衍的第一次心理輔導。
從互助室回到戚崇衍住的頂層高級套房,他必須經過住院部曲折蜿蜒的長廊,然後到達位置比較偏僻的直通頂層的特殊電梯。這時候還是晚飯時間,病人都在房間裏用餐,走廊上安靜、無人。被日光燈照得極淡的透明一樣的藍色的牆壁無限延伸,因為空蕩,更顯詭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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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月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他穿的是療養院的室內鞋,軟膠底在地板上走動本來聲音就很輕微。他的影子緊緊跟着他,在牆壁上緩緩劃過。
明明一分鐘不到的路程,他突然沒來由的一陣心慌,緊接着左眼皮跳了一下。
這時,走廊盡頭的房間傳來女人慘烈的尖叫——
“啊啊啊啊——”
滿月暗道糟糕,提起步子就跑了過去。
騷亂聲此起彼伏地響起。有人從走廊盡頭的病房跑出來,順着拐角反方向一下子跑走了,有人高喊:“別跑!”
第二個人的身影閃了出來,是個女人,披頭散發的樣子有點狼狽,跑動的姿勢看起來頗怪誕,兩條胳膊像是用不上力氣,在身體兩側無力地劃動,這樣一來她的身體其實很難維持平衡,跑得踉踉跄跄的。滿月能看到,她病號服的領口上繡着“221”的編碼,那是她的患者編號,從袖管裏伸出來的兩只獸爪,指甲尖利,指骨突出,皮膚已經完全發黑幹癟。
他心裏一驚,病人已經跑到了他身前,伸手就朝他抓了過來!
“院長!小心!”有人在他背後驚呼。
滿月側過身躲了過去,長發在空中甩過,瞬間抽成極長的千絲萬縷的黑色線絲,擋在了他身前,接下一擊。異化的獸爪尖銳、鋒利,寒光閃閃,被劃過的發絲卻不見一點破損斷裂,堅韌如鋼制琴弦的發絲織起一張密不透風的屏障,只留下爪甲摩擦過的吱呀聲。
“別過來,你會受傷。”滿月眼角的餘光瞥見了追出來的護工。對方正猶豫要不要上前幫忙。
滿月比他鎮定,思路清晰:“這裏先交給我,去按報警器,找值班安全員過來。然後通知所有病人呆在病房裏,不允許走出病房,直到報警解除。快!”
護工點頭表示明白,急跑着掉頭去按警報鈴。
警鈴大作,激得異化的病人猛一擡頭。
她的臉還是一張正常的臉,并沒有出現老化和皮膚病,脖子上有些斑駁的細鱗出現,應當是皮膚病還沒有發展到嚴重的程度。滿月注意到她起伏急促的胸口,像是喘氣不及,她嘴裏發出發出詭異的抽噎聲,細聽又像是一種壓抑着的低笑。
她本來有一雙漂亮的琥珀色眼睛,但現在這對寶石混沌、髒污,毫無光彩。
滿月環顧四周,決定速戰速決,耽擱下去讓更多病人見到不是好事。
他彎腰又躲過221一次毫無章法的撲襲,站穩腳跟後做了個深呼吸,立在原地,長發迅速從他的周圍四散開來,瘋狂生長,如同洶湧的黑色潮水反撲回去。
221其實攻擊性并不強,也不是針對滿月。滿月一股頭發在前應付攻擊,另一股頭發扯住她的腳踝,只挽了個花結,就将人就地撂倒,221還準備往滿月的臉上抓的一只手都沒能碰到他的頭發一下,身體一栽,摔了個臉朝地背朝天。
她發出吃痛的哭喊,龇牙咧嘴地想爬起來。可怕的頭發已經趁勢鎖了她的手腕,将她兩手反剪在背後,化成一副手铐牢牢捆住。這時候她越想掙紮,發絲反而越發束得緊,皮肉被鋒利的發線不斷割扯,很快割出一道道血痕。
她張牙舞爪地痛呼,哭得鼻涕眼淚一起流。滿月知道用力過度了,原本緊繃的小臉做出個歉意的表情,把頭發稍微松了松,但為了安全起見,沒有完全把人放開。
他沒想傷人,這畢竟是個病人,而且還是個神志不清的可憐人,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他蹲下來拍拍她的背,哄道:“好啦好啦,不哭啦。”
安全員趕到了,看到這裏只有他一個人,吓得不輕:“院長,你……還好吧?”
滿月微微喘着氣搖頭:“我沒事。推個病床過來,把她轉移到急救室去。”
正好基因修複科主任銀星也在急救科:“這是......”她看到了病人完全異化的手,露出複雜的神情。
“先做急救吧,病人要緊。”滿月仔細查看床上的人,讓護士給他搭把手:把她的頭側過來,打開嘴巴,上壓舌板,準備安定......”
安定下去之後病人逐漸地靜了下來,但她仿佛還是不安,抓着滿月白大褂的袖口咿咿呀呀幾句才睡過去。護士給她把哭得髒兮兮的臉擦幹淨,銀星在滿月的幫助下脫了她的病號服做了全身的外傷檢查,并處理傷口。
很快,各項檢查的結果也出來了。滿月一邊看報告一邊聽病人護工講訴病房裏的原委——
“昨天晚上她沒有吃晚飯,說吃不下,我問她是不是胃不舒服,她說只是沒胃口,然後早早睡下了。這很奇怪,因為平時她總會在睡覺前和她的男友通視頻電話,聊上個十來二十分鐘,互道晚安,從她入院以來每天如此,從未間斷,只有昨天沒有,她說太困了。”
滿月一邊聽一邊點頭:“還有什麽不正常?”
“早上她睡得很晚,中午倒是吃了一些東西了,但是也吃得很少。那時候我沒能看到她的手,因為我把午飯送給她的時候她在洗手間,她讓我把吃的放在餐桌上就好。然後我就去給別的病人送餐了。回收餐具的時候,她抱怨奶昔太淡了,一點甜味都沒有,我感覺到她很煩躁,脾氣非常不好。”
“她平時喜歡吃甜的嗎?”
“她不喜歡甜品做得太甜,她總說真正好的甜品應該是不那麽甜的東西。”
“請繼續說吧。”
“剛剛我去送晚飯,她和同房間的病人正在吵架。”
“是因為什麽吵起來的?”
“好像是因為她覺得熱,想把空調氣溫調低,但是另外那個病人覺得溫度太低了冷,于是兩個人就争執起來。她的情緒一下子變得非常激動,用很難聽的語言罵了人,對方也徹底生氣起來。我想勸她,把她拉開些,她就伸手抓了我,把我和另外一個病人都吓了一大跳。”
說着,護工把被抓的脖子露了出來,那裏有三道傷痕,皮開肉綻,但并不深,出血也不多,只是看着比較可怕。
“她平時情緒穩定嗎?是否有精神病史?”
“不算是不穩定,至少沒有表現出暴力傾向。她是個基因病患者,所有這些病人難免都會有些心理亞健康。”
滿月請急救護士給他處理傷口:“除了抓脖子,她還有別的行為嗎?”
護工回答:“她可能沒想到會把我抓傷,一開始愣了一下,往後連退幾步,差異地看着自己的手,我認為她在那時候還是有理智的。但和她起争執的那個病人被吓得不輕,尖叫了一聲,就刺激到了她。她就像失去理智似的,朝那個病人撲過去,我扯了一下她的褲腿,把她扯住了,然後讓病人逃出去。那個病人跑了以後,她蹬開了我,也追出去。”
接下來的事情滿月就知道了。
銀星站在滿月身邊,已經看過221的體檢報告:“聚合酶比407的還要高,應該是因為她還在癌症治療期,沒有接受過基因幹預,身體裏除了降速沒有能與加速抗衡的東西。24小時的數據要等明天才能出來,但我覺得已經可以下判斷。她的基因突變速度進入了二次加速。”
“看來現有的降速對二次加速沒有那麽好的效果了。”滿月沉重地說。
銀星還有疑問:“她應該早就發現了自己身體異化,為什麽沒有告訴護工、通知醫生?難道她發現自己的手變成這個樣子不害怕嗎?不想立刻得到治療嗎?其他的症狀可能存在不确定性,容易被忽略,但是兩只手都變成這樣了,她卻無動于衷?”
這些問題滿月回答不了她,恐怕只有等病人醒來自己才能回答。如果她還能醒得來的話。
但滿月也有困惑:“她的皮膚病沒有407那麽嚴重,身體異化程度比407更明顯。不知道是不是二次加速的病人,病征也會有差異。另外,她應該沒有精神病史,卻在短時間內出現了精神失常。這是和407相同的地方。難道二次加速主要影響腦神經嗎?”
身邊匆忙的腳步和儀器的哔哔啵啵擾得滿月太陽穴抽疼,到處連串的密集的快節奏的聲音,有粗有細,天上同時下冰雹和冷雨似的。忽而,心電圖機一聲長哨,拉出極尖細的一個“茲”,空氣裏擰出一條弦來,殺手用來割人脖子的那種,有人在勒緊的弦圈裏喘着大氣,有人掙紮,有人高喊,越躁動那條弦拉得越發緊繃。
在倉惶的人聲裏,病人發出沉悶的震顫的嗚咽。一下子四周都靜了,片刻什麽聲音都沒有。只有被撞得晃動飛揚的碧藍色條紋隔離簾映出裏頭重重疊疊的影子,電影銀幕似的,演的是一出情景戲。
滿月來不及再看檢查報告,往裏面闖,病人已經沒有心跳了。
急救醫生推來除顫器,電極板插上了就往那個可憐的女人的胸口按下去。她已經奄奄一息,陷入了昏迷,強烈的電擊把她整個上半身一下子震得彈了起來,腰部脫離病床拱起,又重重地垂落了下去。
護士在旁邊急得額頭冒汗,就連急救醫生握着電極板的手都有點抖,但心電圖機仍然沒有任何心跳顯示。
“再來。”滿月輕輕地說了一聲。
急救醫生咬牙将電極板壓了下去,女人再次快速彈起落下。
“再來!”
這次她甚至沒能彈起來,沉重的身體只是唉唉地悶哼了一聲。
四周只剩下心電圖機長長的“哔”音。
滿月輕輕皺起眉頭,看向床上的女人。她應該還很年輕,微帶嬰兒肥的臉頰渾圓而可愛,眉毛淡,連睫毛的顏色也極淡,就像秋天裏褪了色的草,風一吹,就折了,再也擡不起來。
作者有話說:
我知道頭發的設定很不科學,但是我喜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