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們一起回家
戚崇衍覺得自己其實沒睡多久,但通訊器顯示已經是晚上九點。
他還是有點冷,應該是燒還沒有完全退下去,除此之外,上半身還是麻的,他試圖動了動,從胸口到肩膀傳來一陣撕裂感——神經痛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恢複的,但他咬牙堅持坐了起來,腦袋清醒,四肢有力,其餘的一切都是可以忍耐的。
他摘了手上的點滴,下床,腳底碰到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一口濁氣從胸腔裏吐了出來。
身體很沉重,但身體還是他的,他低頭看兩條腿,睡褲勾勒的腿部線條仍然熟悉,他走了兩步,像個蹒跚學步的嬰兒,關節處一陣陣酸軟(他本來就有關節炎)也一如昨日。
他就這麽走到病床對面的沙發去。
黑發紅唇的美人蜷卧在沙發上,頭枕着扶手,身體嬌憨地縮成一只蝦幹。他從旁邊拿了塊毯子過來想給這只蝦幹蓋上,蝦幹醒了過來。
“你怎麽下床來了?”滿月看到了他摘點滴的切實罪證:“點滴不能摘的,快回床上去。”
戚少爺只好老實地跋涉回到病床上,讓天鵝島療養院院長親自給他重新挂點滴。
“你一直在這兒?”戚崇衍問。
滿月點頭打哈欠:“我想等你醒了再走。”
戚崇衍敏銳地捕捉到了問題:“是不是治療出了問題?”
滿月知道瞞不過他的,他也不想一味地瞞着。但戚崇衍的态度讓他不自覺抱怨:“你這個人,我已經夠不會社交的了,沒想到你比我還不通人情世故。再怎麽說,你也是人類裏最熟悉社交的一類人。”
戚崇衍理所應當:“你想讓我用那一套應付你?”
滿月的确不想,只好說:“其實作為初次治療來說,你的情況不算是糟糕的了,我們見過更多更極端的例子,有的甚至第一次治療就會失敗的。從目前你的狀态來看,你至少是成功的。”
這算是好消息。
戚崇衍問:“壞消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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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消息就是,排異反應比較嚴重,下次的治療有可能要延期。”
“是延期,還是沒有下次了?”
“是延期。”滿月知道他又産生了消極的想法,這就是他堅持等戚崇衍醒來的原因,如果放任這個人大晚上呆在房間裏胡思亂想,沒準會想偏:“具體延期的情況要看輔助治療之後的效果,但是會有下次,這一點我可以保證。你不要多想,院裏有不少病人初次治療的情況不理想,但他們很多人現在已經進入第三期治療,有的甚至在療養院生活了6、7年,極大可能痊愈。所以初次治療的情況并不能代表往後。”
戚崇衍很平靜:“你是醫生,我聽你的。”
他一副“你說什麽我都相信”的樣子,滿月本來還準備了很多安慰的話,這樣反而讓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這時候,通訊器的響音打斷了他的思考,是戚崇衍的辦公助手在叫。
“抱歉,稍等我一下。”戚崇衍接起了這個電話。
滿月直覺這應該是個很重要的電話,怕打擾他工作,退出房間去等。這個電話比他預計的時間要長,他聽到了兩聲戚崇衍的低斥,依稀帶着隐忍的怒氣。他吓了一跳,開始猶豫要不要先下班回家,但戚崇衍剛剛明确讓他等,他沒打招呼就離開顯得有失禮貌。
二十分鐘後戚崇衍終于結束了電話:“家裏出了點事情。”
滿月沒多想:“很嚴重嗎?”
“可大可小吧。”戚崇衍的臉色明顯沒有打電話之前那麽好:“今天太晚了,對不起讓你等我這麽久。我找人送你回家吧,你家在哪裏?需不需要安排車?”
滿月知道他需要處理私事了:“沒關系,我自己可以回家。晚安,戚先生。”
戚崇衍目送他到門口,突然又叫住他:“滿月。”
滿月回過頭,戚崇衍臉上有猶豫和局促,盡管不太明顯,但是滿月看出來了。他等了一會兒沒等到戚崇衍繼續,才問:“還有什麽事嗎?”
戚崇衍張了張口,又閉上,再張開口:“算了,你回去吧,晚安。”
這下滿月是真的不放心了,他耐心地折返回來:“發生了什麽事?我可以幫上忙嗎?”
戚崇衍放棄了:“我能去你家嗎?”
“什麽?”滿月以為自己聽錯了。
“一個晚上。”戚崇衍語速很快:“我今天不太想呆在醫院裏。我可以睡沙發或者地毯。”
滿月啞口無言。他下意識想拒絕。他不喜歡別人去他家裏,說實話除了光明,連其他醫護都很少有機會去他家裏,更別說留夜了。戚崇衍為什麽要去他家?他的小木屋還不如這間套房舒服,萬一要是把戚大少爺折騰病了,他怎麽賠?戚家會殺了他的。
戚崇衍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在想什麽,這個要求的确離譜:“抱歉,當我沒說過,你回去吧。”
滿月又有點心軟了:“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戚崇衍揉着太陽穴:“我……不想一個人呆着。”
滿月明白了,戚崇衍覺得孤獨。雖然他不明白為什麽戚崇衍突然感到孤獨,但他猜測,可能和剛剛那通電話有關系,再加上今天的治療讓戚崇衍狀态不佳,人更容易因為病痛産生孤獨感。滿月自己生病的時候也會想要有熟悉的、可信任的親友在房間裏陪着他。
而這座島上對戚崇衍來說最熟悉的,就是滿月。
“好吧。”滿月快速地做了決定:“你把點滴拿上,我們一起回家。”
戚崇衍愣了愣,好像滿月的話只是他的幻聽,連同突如其來的心房裏升騰的熱潮,也是幻覺。
滿月已經開始去給他收拾外套和洗漱用品:“你能走到樓下吧?我去開車。我們在……後門彙合。”他吐了吐舌頭,露出頑皮的表情,把身上的白大褂脫下來:“你穿這個下樓,戴個口罩,盡量不要被值班護士發現,要不然我要被扣工資的。”
院長親自帶病人私逃療養院。
沒想到他有一天也會幹這樣的事。
一向循規蹈矩的滿月産生了做壞事的禁忌感和刺激感,車子穩穩當當停在家門口的時候他的心跳還是快的,晚風把他的頭發吹得有點亂,他發出低低的笑聲。他都能想象如果光明知道這件事,會是怎麽樣的表情。
“胡鬧!”滿月學着長輩的語氣:“他一定會這麽說的。每次我做壞事,他都這麽說。”
戚崇衍看着木屋後面參天的醋栗樹和落在屋檐上的天鵝群:“這些都是你養的?”
滿月把他引進門:“不是。天鵝們只是喜歡跑到我這裏來。”
屋子裏冷,滿月去點壁爐,又打開了暖氣。醋栗看到他回來很高興,但是在發現被機械保镖護衛的戚崇衍登堂入室後,立刻變得謹小慎微,縮在床角不肯靠近。
戚崇衍關閉了機械保镖,想去幫滿月的忙,經過壁爐邊的工作臺前面,發現了一只正在制作中的釣鈎。銅鈎被火光鍍成了暗金色,尖利的勾嘴彎下去,身上纏着的白色羽毛油亮而豐滿,如同一只掠水而過的鸷鳥。桌子上熱縮管、擋珠、銅絲、尖嘴鉗工具齊備,一些關于垂釣的書籍也摞在桌子上,牆角還放了六支不同樣式的釣竿。
“你會自己做釣鈎。”戚崇衍伸手摸了摸鈎上的羽毛。
滿月低低的聲音和木柴的燃燒混合在一起:“無聊的時候做的。”
“很漂亮。”戚崇衍評價。
滿月把壁爐點着了,找來一支衣架給他挂輸液袋,又拿了新的床單和被子:“你睡床吧,你是病人。我睡沙發就好,我經常在沙發上睡覺,沒關系。”
他的沙發格外寬大,毛毯和靠枕到處都是,近扶手的疊着兩只靠枕中間被壓得微微凹陷,看得出來的确是經常被枕着睡的。
離沙發不到十步就是床,床頭靠窗戶,窗簾飄搖跌宕的陰影投在枕頭上。床腳落了兩片醋栗的黑色羽毛,醋栗躲到了床底下去,趁戚崇衍不注意,嗖地跑出來逃到了主人身邊。
戚崇衍小心翼翼地走到床邊,床頭櫃上的相框一張是滿月戴着生日帽的照片,一張是光明和滿月的合影。他猶豫了一下,然後把床頭燈拉開,燈帽啪地點起模糊的黃澄澄的光來,把照片上那些微笑照亮。
他也不自覺地微笑,把那張生日照片拿起來細細端詳,相框背後寫着“成年禮”的字樣。照片上的滿月頭發更長些,喉結也還不明顯,笑起來像精英家庭裏面與油頭滿面跋扈霸道的親生哥哥完全不同的、善良美麗成績又好的妹妹。
過了一會兒,浴室的水聲停下,滿月從裏面出來:“我洗好了,你要洗澡嗎?”
戚崇衍看着他包裹在頭發上的毛巾:“這是你?”他晃了晃手上的照片。
滿月在他身邊坐下:“嗯。光明給我照的。他說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留念。”
他身上溫熱的水汽熏着戚崇衍,臉頰還未擦幹的水珠冒着夜晚的潮濕的香氣。戚崇衍有點暈眩,他把相框放回去,順勢從滿月身邊挪開些,在明顯快了的心跳裏,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我妹妹成年的時候我也給她照過一張這樣的照片。”
“你有妹妹?”滿月沒有多想。
“一個。比我小兩歲。”
“你們感情好嗎?”
“很好。我母親去世早,父親還要照顧更年幼的兩個弟弟,所以我妹妹算是我帶大的。生物學上我對她來說是兄長,但感情上來說,可能更像是父親。我們有一個成語,叫長兄如父,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她現在怎麽樣?沒有生病吧?”
戚崇衍說:“她很健康,也很優秀。她是一位天文學家和語言學家。”
滿月莞爾:“我沒有兄弟姐妹,從出生之後就是光明在照顧我。其實我以前是很想有個姐姐或者妹妹的,因為我覺得,我的成長過程中很少有女性參與。”
“歌賽呢?”
“歌賽很少參與我的私生活。她更像是我的老師,教導我知識和技能,我們在工作上的接觸更多。”
“你沒有想過調查你的生父生母?”
“沒有。為什麽?”
“問問他們為什麽遺棄你。”
滿月搖頭看向床頭櫃上他和光明的照片:“從生物學上來說,遺棄後代對每一種生物來說都是很正常的現象,有的動物甚至可能殺死甚至吃掉自己的幼崽。這裏面有很多原因,比如幼崽不健康,母親判斷幼崽難以存活就會幹脆遺棄;再比如生母本身可能就有被遺棄過的經歷,自小缺乏與血親之間的聯系會讓它們習慣性作出遺棄後代的行為;甚至有可能是因為生母産後不健康,生理上或者心理上不健康都有可能,自認無法照顧好後代所以遺棄。但無論是哪一種原因都好,遺棄是一種不認可的行為,對自己或者對孩子的不認可。”
戚崇衍聽他說話,輸液袋裏的藥水一滴一滴落在輸液管裏。
“繁衍後代的目的是為了讓自己的遺産和意志得到繼承,讓自己的生命延續下去。遺棄後代不僅抹殺了傳承延續的可能性,也是在抹殺自己。我相信他們也很難過吧,至少在某個瞬間感到過悲傷。我再去深究也只會加深這種悲傷而已。”滿月在這方面看得很開。
戚崇衍把相框放回去,反手将滿月拉到懷抱裏。
滿月沒拒絕,他把頭放在戚崇衍的肩膀上。人類的肩膀寬厚結實,是一副很可靠的肩膀。
滿月閉上了眼睛,黑暗裏,他像一艘有了錨的船。
作者有話說:
私奔(bushi)什麽的,我最喜歡了:P
光明:老父親一個不留神,白菜就被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