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切很順利
戚崇衍睡得很平穩。
他知道自己在做夢,但他不介意。夢裏去世的母親端着生日蛋糕走進餐廳來,微笑着說,崇衍,生日快樂。他想起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看了看餐廳大牆上的鐘,指針快速地走動變化,一會兒順時針,一會兒逆時針,總沒有個停止的時候,他問母親,我什麽時候能出去?
戚女士回答他,這不一定。有時候長,有時候短。來吧,先給你把生日過完。
然後他就坐到了餐桌前,父親和弟弟妹妹們給他唱生日歌,戚鈞也在,還有工作團隊裏面他最信任的幾位博士。都是他熟悉的至親的人,他體會到一陣感動,在衆人的注視下吹滅蠟燭。
吃蛋糕的時候他坐在壁爐前,妹妹崇新坐在他的腿邊,用叉子叉一塊草莓吃,一邊吃一邊不斷說些工作時候的有趣事情給他聽。他還是不斷看鐘,又問了一次,我什麽時候能出去?
崇新仿佛沒有聽到他說什麽,她還在講故事,好像是一個關于實驗室裏機器人跳舞的故事。他覺得熟悉又覺得陌生,她可能和他講過。但他記不起來了。
他把吃完的空盤子放到餐具回收的地方,再回到壁爐前他腳邊踢到了什麽東西,可能是一根電線,也可能只是毛毯翹起來的一角,一般來說他不至于失去平衡,但這次他摔倒了。
他跌坐在地上,頭暈欲吐,渾身劇烈的疼痛。他想起來,他是個危重症的基因病患者。
遠處,在他看不太清楚的門口,母親和父親激烈地辯論,最終母親拂袖而去。兩個弟弟崇真和崇善一個跑一個追,崇善手裏拿着球,可能是他搶了崇真的球。妹妹崇新還在吃蛋糕,戚鈞和她說笑,博士們坐在後面的餐桌上讨論設計圖紙。
一個傭人從他身邊走過去,手裏搖鈴:“先生小姐們,派對結束了,到睡覺的時間了。”
所有人離開餐廳,崇真和崇善還在玩,保姆們只好過去把他們抱起來帶走。
壁爐熄滅,餐廳鐵灰色的大門轟然合上了。
他知道,他死了。
戚崇衍醒來的第一感覺是冷,臉上皮膚和肌肉都極力在寒冷中掙紮,他僵硬着躺了一會兒,周圍冷霧散去,滿月的臉龐出現,紅唇在霧氣中開成嬌嫩的玫瑰。
“結束了。”他伸出手摸了摸戚崇衍的額頭:“感覺還好嗎?”
戚崇衍本來想說沒事,但他看了看滿月:“做了個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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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月一邊幫他摘除腦袋上的導聯球片一邊說:“什麽樣的噩夢?”
戚崇衍沒繼續說下去。滿月離他很近,輕柔的呼吸從他的皮膚上掠過,帶起一陣戰栗。就像魔法師吹出來的一口仙氣,将皮膚上殘留的夢境的陰冷、絕望帶走。
他還活着。戚崇衍的腦袋清醒過來:“忘了。”
“能忘記是一件好事情。忘記是我們保證心理健康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能力。”滿月檢查了他的體征數據:“等一下,先別動!你不能動呀,你想做什麽?坐起來嘛?”
戚崇衍從沒有哪一刻那麽想下地走路。他企圖翻身坐起來,被滿月急沖沖按下了肩膀。
旁邊的護士甚至開起玩笑:“不着急,奧運冠軍先生,您可以等觀察結束後再展示您超凡脫俗的運動天賦,現在您最好躺着。”他和另外一名護士把戚崇衍轉移到普通病床上。
滿月感受到戚崇衍的焦躁:“你……真的還好嗎?”
戚崇衍閉了閉眼,點頭。
滿月暫且相信他:“好的。那麽等一下你會被轉移到觀察室,這是必要的流程——每一次治療結束後都有1個小時的觀察期,這是很重要的,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請及時向我反應。你可能會出現排異反應,包括頭暈、惡心、發燒、發冷、疼痛、乏力……症狀。但是相信我,不會比你剛被送來醫院的時候糟糕。護士會先把你帶過去,一會兒我也會過去的。”
護士要開始推病床。戚崇衍這才想起來問那個最重要的問題:“手術……治療順利嗎?”
滿月露出微笑:“放心吧,沒什麽問題。”
觀察室不大,它是個4米乘4米乘4米的正方體玻璃箱,四面透明,地上墊了厚厚的軟墊,還有一些幹淨的毛毯和靠枕摞在角落裏。東北角伸出一張小桌板,放着保溫水瓶、一只嘔吐袋和一本紙質書。
護士将戚崇衍從病床上擡下來,小心翼翼把他放在軟墊上:“請不要緊張,您可以休息一會兒,冷的話就蓋着毛毯,水杯裏是溫水,書是為了防止您無聊或者睡不着用的,如果需要我放一些舒緩的音樂也是可以的。如果你想嘔吐,可以吐在嘔吐袋裏。”
戚崇衍說了句謝謝回答她,護士把門關上後,他才發現,這只玻璃箱的玻璃他從裏面看不到外面,玻璃是灰的,只投射出他自己的影子來。但他估計外面能看到裏面。
他想把那本書拿下來,然後發現身體虛弱得擡手都費勁。他靠着靠枕用毛毯蓋住自己的下半身。這種感覺很奇怪,因為他身上還穿着防護服,有點像穿着棉衣蓋被子。
從仰視的角度,天花板離他忽高忽低,頭暈的感覺後知後覺地湧上來,他幹脆閉上了眼睛,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是在海浪上晃,骨子裏一股一股的冷意驅逐不盡。他知道這是發低燒的前兆,滿月說過排異反應有可能會讓他發燒。
接下來難熬的時間才剛剛開始。
首先,他的胃無論任何姿勢躺着都不舒服,強烈的嘔吐欲讓他無數次想把手往嘔吐袋的位置伸,大概二十分鐘後他吐了一次,除了午飯他還吐出些濃黃的粘液,他不确定那是不是膽汁。其次,他的心跳也很快,密閉的空間裏最大的聲音就是他自己的心跳。世界則在他面前舞蹈,天花板和吊燈手拉着手在他面前轉,頭暈地太厲害了,除了閉着眼睛躺着他什麽都不能做。
但最糟糕的事情還是疼,骨頭、神經深處傳來的痛感考驗着他的心志。
骨頭的疼痛是一陣一陣的,又酸又麻,骨節處疼得最厲害,先是一陣陰恻恻的涼意,然後開始發酸,疼痛伴随着酸意注入進來,連牙齒根部似乎都在發抖。不一會兒他就像個胎動的孕婦似的無力地癱軟在軟墊上,除了用毛毯緊緊裹住自己的關節,什麽都做不了。
神經的疼痛則是持續的,十五分鐘後他左半邊上身幾乎全部麻痹,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左手,肩膀和胸口疼到稍微一動就戳心戳肺地尖銳的疼。他大汗淋漓地陷在防護服裏,灰玻璃倒映出他瀕死般慘白的臉色,如果防護服把汗液吸幹了,不久後他又會繼續出汗。
令人絕望的是,他的神志一直是清醒的。
皮膚像是被點燃,在大火燒灼的疼痛裏,他卻沒有任何昏厥的跡象。這意味着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他每一分每一秒都非常清楚自己受到的煎熬。
結束後,他就要問問那只胡說八道的小天鵝。
到底這玩意兒哪裏比癌症好些?
如果,他還能好起來的話……
無辜的小天鵝滿月就焦急地坐在離他不到五米的觀察室外面。
銀星這時候也到了,她坐在他身邊:“好像看上去還好,就是出汗比較多,心跳稍微快了一點,但是各方面的體征數據還是比較正常的。過程順利嗎?”
滿月冷靜地回想着剛剛的過程:“有驚無險吧。”
銀星皺眉:“驚在什麽地方?”
“外源進去之後,他的體征一直不太穩定,心率、血壓、呼吸……顱內壓也一直比較高,脈搏相對也就低,有2分鐘接近零脈搏,幸好最後還是拉回來了。後來他醒的時間又晚了40分鐘,他本來應該4點40左右醒過來,真正醒來差不多五點半了。”
“我還以為是你們開始的時間遲了,才會鬧得這麽晚。”
“不是,所有人一直在等他醒。我甚至做好直接轉到急救室去的準備了。”
“排異反應這麽快?還是因為第一次做冷凍不太适應?”
“也有可能和他本身的身體素質有關。”
銀星做過太多的修複治療,已經不會大驚小怪:“體質可能還是沒跟上,多做一個療程的癌症治療可能會更好點。從前也不是沒有這種情況的。我記得503在做初次冷凍的時候,心率甚至停了超過1分鐘,醒的時間也晚了好久,那次把我們吓壞了,你還記得嗎?但是現在呢?你看她現在都已經在第三期治療了,不也是好好的嘛。”
滿月搖頭:“511的身體基礎和他沒辦法比,511本來就有重度營養不良和心髒病,在做治療前已經做過2次心髒搭橋,她的心髒裏面有5根支架。所以她的情況是合理的。但戚崇衍的這個情況我說不好,他的身體素質應該沒那麽差……”
後面的話不知道到哪裏去了……
因為滿月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轉向觀察室裏的戚崇衍。戚崇衍的臉色看起來不怎麽樣,緊緊抿住的嘴唇和不斷汗濕的臉頰告訴滿月,他應該飽受疼痛。這個程度的疼痛已經不正常了。
即使對于第一次進行基因修複的患者而言,也不是正常的。
“上止痛。”滿月站起來招呼護士:“他不能這麽疼下去。”
他跟着護士一起進觀察室,把戚崇衍從重重毯子裏撈了出來。戚崇衍的嘴唇已經發紫發白,嘴皮被咬破崩出血絲。滿月甚至不确定他到底清不清醒:“戚先生,你能聽到我的話嗎?”
戚崇衍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微弱地點頭。
還有意識,那就還好。
滿月握着他的手,趁機去探他的脈搏和呼吸。呼吸和脈搏是穩定的。額頭有點燙,體溫是37.7攝氏度,有點發低燒。他讓護士拿了兩片阿司匹林過來給戚崇衍喂下去,戚崇衍好像喝水都喉嚨疼,吞咽的時候讓他發出不适的悶哼。
銀星擔憂地站在後面,怕戚崇衍聽到些不好的話她也不敢開口。
幸好止痛上完後,疼痛開始慢慢減弱。二十分鐘後,藥效完全發揮出來,戚崇衍又是一身大汗,他整張臉都完全濕了,透明的發灰的眼下皮膚更加暗沉,宛如死亡的陰影籠罩。
滿月替他擦幹臉上的汗,又給他喂了些水以免他電解質紊亂:“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戚崇衍搖頭,止痛藥讓他覺得身體輕飄飄的。
“你做的很好。這是第一次治療,你的身體可能不太适應,所以排異反應會有點嚴重。但你就會好起來的,相信我。”滿月安慰他。
戚崇衍的目光飄向兩人交握的雙手,沒來得及開口腦袋一歪就昏睡過去。
護士在旁邊感慨:“他也真能忍,叫都不叫一聲。”
“做完常規檢查之後把他送回病房去。”滿月囑咐在場所有護士和助理醫生:“如果他醒了,對治療過程有任何疑問,就說一切很順利,細節的問題讓他來問我,不要多說話。以免給病人增加心理負擔。所有檢查報告出結果後請第一時間拿給我。”
作者有話說:
戚的那個夢其實是我自己有過的一個夢,我知道自己在做夢,還三番五次地問夢裏認識的人,我在這裏會不會影響外面的我上班?(屬實社畜的心酸日常了23333)
第一次治療不順利,小天鵝瞞着沒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