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為什麽要換方向?
滿月睡不着了。
戚崇衍親了他。
一個額吻,表達晚安的意思。卻也足夠親密。
在此之前,除了光明,記憶裏他還沒有被其他人親過。
就算光明,現在也不常這樣做了。
戚崇衍是把他當小孩子?當成一個自己年紀小些的兄弟?
可是我比他年紀大多了。滿月想。
他在床上打了個滾,被子順着他動作卷成一條,他把自己裹在被子裏,煩躁地縮成團。
戚崇衍不會每天晚上都打算這樣說晚安吧?他應該拒絕的,但是親完戚崇衍就走了,他都還沒來得及說拒絕的話。他是不是應該在吃早飯的時間談談這件事?但這件事值得正襟危坐地在飯桌前讨論嗎?也許戚崇衍根本沒有當回事,反而會顯得他小題大做......
“你還好吧?沒睡好嗎?你那裏現在應該是早上幾點?”光明打電話的時候都能看出他的黑眼圈。
滿月打着哈欠:“八點半。我沒事,只是第一次在外面睡覺有點不習慣而已。”
光明看到他平安就放心了:“你在哪兒?這是在車裏嗎?”
“林克已經接上我了,我們在去濁水的路上。大概還有十五分鐘就能到。”
“坐磁懸浮?真是懷念啊,我以前也坐過呢。”
“要是你能來就好了。大陸很漂亮,城市裏到處都是大廈高樓,林克說最高的房子有130層。”
“噢,是證券交易大廈吧?那棟樓還在呀,和我去大陸的時候真是一點也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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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列車正在孤獨的玻璃高樓的森林裏穿行。這些摩天巨擘,細看上去形态各異,但是粗略地看,又不盡相同。陽光在大樓多面透明的外牆圍成的鏡子牢籠中,走出超複雜的反射路徑,最終無處可去。而那藍水晶群般的尖銳鋒利的樓頂,直插入天空。
滿月總覺得這座水晶城市看起來雖然美麗無方,卻有一股攝人心魄的陰冷氣氛。
再走十五分鐘,都市慢慢被開闊的綠水林地取代,進入了山區,才是大名鼎鼎的濁水醫療科技集團。
走在人類社會最前端的高科技醫療機構,反而遠離鬧市,藏身在自然的綠色的陰影裏。園區占了半邊山丘,灰玻璃砌成的如同烏鴉巢穴的石墨色盒樓半邊正好嵌入山體,順山丘而下的沖擊扇面延展出副樓和多功能區域。
它和滿月記憶裏不太一樣,他在新聞裏看到的濁水恢弘氣派,白色醫療大樓拔群,顏色明亮,讓人精神振奮信心倍增。他以為醫院都應該是濁水這樣,療養院是因為從前是核電站才會有那麽奇怪的建築結構,沒想到真正的濁水看起來灰蒙蒙的,讓人喪氣。
園區門口,抗議人群把出入通道占滿了。人數可能超過上百人,他們舉着各式橫幅、木牌、海報的人們高喊口號,有人會給經過的所有車輛的車窗上塞宣傳單,站在前面的大部分都是年輕人,後面跟着稀稀拉拉的中年人和孩童。有的人可能是長久地在這裏抗議,地上可以看大一些鋪着的大野餐布,果殼、食物殘渣、包裝袋、水瓶和其他垃圾扔得到處都是。
因為他們把通道堵住了,濁水不得不派了安全人員疏通入口才讓他們的車子進去。
“平時人還沒那麽多的,今天是周末,不上班了人就閑得沒事幹了。不用管他們。”林克怕吓着滿月。
有了戚崇衍事先的提醒,滿月倒是沒有太驚訝:“不能驅逐他們嗎?”
“嗐,他們也做不了什麽實際的事,就是喊喊口號罷了,都只是些平民而已,不好動用暴力驅逐。”林克說。
滿月沒有多想,進了濁水大樓後他的注意力立刻被內部設施吸引了。
“濁水有很多不同的分部和園區,你在新聞上看到的應該是公共醫療大樓,在市中心,方便市民就醫。這裏是濁水最高等級的實驗區和特殊病房區,是濁水最好的遺傳學團隊工作的實驗室,還住着一些重要的經濟、政治、文化界的病人。戚崇衍也住過這裏。”林克解釋。
滿月噢了一聲:“歌賽現在還在工作嗎?她不是病了嗎?”
“首席平時工作和吃住都在這裏,她生病了之後我們安排了最好的病房給她,她現在還保持每天6個小時的工作時間。”林克是歌賽的同事,也在濁水工作。
“她已經是首席科學家了呀。”滿月感慨。
林克的語氣裏充滿敬佩:“首席很敬業,我們都勸她休息,她不肯。也是操勞的命。”
滿月一進病房就看到了坐在床上的歌賽。她穿一件小豆紅色的細線織花毛衣,條紋短棉襖,頭發兩邊分開包住半個耳朵往後梳,整齊盤在腦後。她本來就瘦小,這個發型顯得她的臉更小了,瘦得往頭發裏縮似的,就剩尖尖的一個下巴掉了出來。
她聽到腳步聲,擡起頭來和他對視,微笑:“看看誰來了?這不是我最可愛的最漂亮的寶貝小滿月嗎?”
她一笑,仿佛銀燦燦的白發和臉上的褶皺、斑紋都消失了。
滿月眼眶一熱,低低地叫了一聲:“歌賽。”
歌賽張開手臂将他抱到懷裏:“你長大了,滿月。”
他長大了,她老了。
滿月親吻她的臉頰,含淚微笑:“你依然很美,你在我心裏總是最美的。”
林克體貼地關上病房門,以免外人進來打擾。
滿月直接在病床邊邊坐下,歌賽一會兒摸摸他的頭發,一會兒拍拍他的臉蛋:“這幾天已經感覺好些了,別擔心。”
滿月從背包裏拿出一個盒子:“這是光明托我帶來的。他說你以前喜歡吃他做的糖藕。”
他說了些療養院近期的事情,包括戚崇衍、二次加速以及療養院實驗團隊的技術進展。盒子打開是清新的甜味。糖藕粉亮剔透,歌賽滿意地撚了一塊放在嘴裏,愉悅地眯眼:“退步啦,他肯定是最近不做飯了,那只可憐的老鳥。”
林克在旁邊打趣補充:“你別聽她開玩笑,她前幾天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還要吃糖藕來着。”
氣氛剛剛好。滿月看到歌賽還能生活自理,放心不少:“你是哪裏出問題了?”
歌賽摸了摸胸口:“ALCAPA*。動了兩次手術了,不能再動了。”
滿月瞠目:“你怎麽不和我們說呢?這麽嚴重的事情早該告訴我們。”
歌賽滿不在意地擺手:“怎麽死不都是死?”
滿月認真地看着她。歌賽只好露出無奈的表情:“寶貝,就算進化了,我們還是碳基生物。碳基生物就一定會死。壽命延長不代表生命的質量也能保證。要讓我插滿管子躺在床上活着,可算了吧,那是對我的侮辱。我絕對不那樣活着,我寧願直接死。”
(ALCAPA綜合症:先天性冠狀動脈起源異常綜合症,成年ALCAPA患者極為罕見,猝死發生率極高,且難以實施手術治療。)
滿月也不樂意見到她毫無體面的樣子:“那有什麽是我能為你做的?”
歌賽微笑:“不着急。林克帶你去參觀了這裏嗎?沒有的話,我帶你在這周圍看看吧。你第一次來濁水,我們有很多研發成果你也可以了解一下,順便認識一些大陸的人。我們團隊裏的同事都非常優秀,認識之後你們還可以随時交流經驗。”
林克把她的輪椅拿過來,将她扶下床,為她穿好外套。
滿月怕耽誤她休息:“讓林克帶我去就好,你休息吧。”
歌賽顯得興致很高:“老躺着也要活動活動。”
滿月推着她從病房出來。他們一邊走一邊看。
濁水開闊、整潔、豪奢的風格在實驗室裏體現得淋漓盡致,五百平方米的超大工作區,人員濟濟,昂貴的外型奇妙複雜的大型綜合實驗設備像陳列在高級商場櫥窗裏的商品,琳琅滿目,應有盡有,有的儀器甚至滿月都不認識。
一路上碰到所有的實驗員都停下來,和歌賽打招呼,有人用好奇而詫異的目光看着滿月。
“我們是三年前才搬到這裏來的,所以場地、設備看上去都比較新。這一片是檢驗科,那個,那個長得像面包機一樣的東西,看到了嗎?我們新開發的測序儀,很好用,能同時檢測上百個靶标,感興趣的話你可以自己試着玩一玩兒。我們的檢驗團隊超過60人,博士學歷占百分之75%以上,大陸最好的人才都在這裏,”歌賽壓低聲音調侃:“當然也有一些不是人。”
滿月莞爾:“同族很多嗎?”
歌賽回答:“正式的實驗員裏大概有六十來個吧。”
“這裏一共有多少實驗員?”
“500以上。這個數字只是高等級實驗室裏的。濁水很大,其他園區的實驗員總共加起來超過3000。光是遺傳學方向的團隊就有11支。”
滿月驚詫。這是在天鵝島療養院做夢都不敢想象的數字。
歌賽知道他在想什麽:“這就是大陸的好處。在這裏有龐然的科研團隊做支撐,基本上不受人員不足、經費不足限制。董事會對科研團隊的包容心也很強,他們不會插手專業的事務,對于科研人員來說,有足夠的自由的空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滿月感到她的确是熱愛和認同濁水的。
歌賽把他帶到實驗小組裏介紹他們最新的研究成果: “二次加速的發展速度很快,比我們想象中更快些。這個月,濁水接收的二次加速病人就比上個月多了7倍,我們判斷,二次加速已經全面爆發了。目前我們專門成立了兩支團隊對二次加速進行針對性研究。”
“療養院的病例也在增加。我們已經提前啓用針對新增速的第4代降速。”滿月說。
“已經到第四代了呀。效果怎麽樣?”
“暫時還可以。但是這不是根本的解決辦法。我們還在不斷調整治療方案。”
一個實驗員正在操作臺收錄數據,滿月好奇地看着随着浮動屏上變化的曲線和影像:“這是菌群移植嗎?為什麽會做菌群移植呢?”
實驗員微笑着向他介紹:“這是首席提出來的新思路,一個很有意思的想法,是建立在菌群移植聯合免疫逃逸基礎上的新型療法,克服了抑制劑對免疫細胞激活作用的局限性和個體差異。最新的臨床實驗數據非常漂亮,最重要的是成本比較低,我們下一步打算在平民中進行大範圍的推廣,對于延緩基因病發展會有一定幫助。”
滿月有了興趣,他仔細聽了實驗員的操作講解和樣本分析報告,還實際查看了幾個志願患者的病歷,要不是歌賽還想帶他去轉轉別的地方,他甚至想看看雙盲實驗的具體數據。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歌賽笑道:“一涉及到工作上的事情,你就很容易興奮、投入。”她拉着滿月的手感慨:“雖然來大陸這麽多年,認識了這麽多優秀的科學家,可是,終究還是你和我最像,滿月,我選你作療養院的院長是沒錯的。”
滿月聽到這話卻有點傷感:“我會的,都是你教給我的呀。”
“你還年輕,以後還有大把的時間給你創新,你會走得比我更遠的。”歌賽有信心。
滿月看着她:“那你呢?本來這條路你是走通了的,你開墾出來的一條成功的路,留給了我,你卻走到了別的方向去。你還是不願意回來嗎?”
歌賽一怔,好像一時間不知道怎麽回答他的話。
滿月從剛剛的參觀裏也看得出端倪:“是你發明了降速,你開創了基因修複治療的方法,而且你成功了。至少成功了一次。你明明可以用這個方法繼續治愈更多的人,為什麽要換方向?這麽多年,你換了那麽多不同的方向,是否還發現了其他的方法能夠治愈這個病?”
林克在身後輕輕咳了一聲,提示滿月這不是他該說的話。
歌賽開口:“林克,沒有關系。滿月說得對。”
滿月充滿不解和苦惱:“我明白你的隐痛,歌賽,可那只是一個個例,是意外。”
歌賽露出苦澀的表情:“我不能,滿月。”
“為什麽?”
“我做不到。我就是沒辦法做到。”
滿月從她的神情裏感受到了深切的發自肺腑的痛苦。
良久,歌賽嘆了口氣:“對不起。我知道我讓你們失望了。”
滿月搖頭:“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歌賽低喃:“最近,我又會時常夢到約書亞了,我已經很長時間不曾夢到他。在夢裏,有時候他還是恨我,有時候他原諒我了。但無論他是否釋懷,好像都不能減輕我身上的罪孽。我覺得,應該是他在召喚我,我感覺到自己很快就能見到他了。我已經做好了見他的準備。”
滿月愧疚得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咬斷,他的确不該說剛剛的話。
歌賽誠懇地說:“滿月,我挑選了你作為我的繼承者,繼續走那條路,就是因為我自己無法再回到那條路上了。在這一點上,我承認我很自私,我把自己沒能完成的事業和承擔的壓力加在了你身上,但我的确相信,你比我更有資質,更有能力給人類帶來希望。”
滿月自己卻不是很确定:“可是到現在我還沒有治愈成功的案例......”
歌賽露出鼓勵的笑容:“你可以的。”她堅定地說:“如果你不行,那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
作者有話說:
啊,我好像忘了寫,滿月其實比戚崇衍大,所以這是個年下(滑稽)
PS:解釋一下,坐磁懸浮去濁水而不是私家車是因為遠,磁懸浮更快,小轎車耗費的時間會很長。大陸城的設定是面積廣博,磁懸浮四通八達,屬于公共交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