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阚冰陽的這句“不怎麽樣”,聽不出分毫感情,更是不容置喙。
不僅編導和攝影師暗暗捏了一把汗,連趙丞都親自下場嚷嚷着把這段給删了。
阚公子說不怎麽樣,那就是不能。
絕對不能,萬萬不能,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不能。
接連幾天,葉萦萦都沒再提和吳炫熒幕情侶談戀愛的事情。
吳炫也沒拿着她第三天跑路表演“鐵鍋炖自己”的事大做文章。
大家都心照不宣——阚冰陽不好惹。
連趙丞都怕得要死,可見背景匪淺,千萬別吃飽撐的沒事幹去探他的底線。
所以這幾天,幾乎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
無事發生。
但這畢竟是一檔槽點無數的真人秀變形類節目,沒有矛盾點,就沒有看點。
于是,幾個編導又開始策劃起各種能讓人口吐芬芳的小劇本。
陳詞濫調,爛俗惡心。
讀着是上頭上腦,極深研幾則是糜淫糟粕。
真搞不懂這些策劃編劇的人,在清心渡人的道觀也搞這種奪人眼球的惡俗腔調。
阚冰陽只看了一眼,便臉色鐵青,掉頭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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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小劇本上寫着:葉萦萦耍脾氣,要師父親自為她準備洗澡水。
拍攝工作緊鑼密鼓。
為了鋪墊,官媒提前放出一點花絮路透,如期所願,反響很大,點擊率極高。
還沒播出呢,不少觀衆都在撮合葉萦萦和吳炫在一起,甚至還自發組成了cp粉,號稱“嗚咽夫婦”粉。
當然,也有一些老實巴交的觀衆覺得,這兩個人才19歲,不過還是兩個孩子,炒cp什麽的大可不必。
葉萦萦倒是樂得其所。
她毫無所謂,對吳炫這個人說不上來喜歡也不至于讨厭。
畢竟他帥,還痞。
小姑娘天生就對長成“冠希哥”這樣的人有好感。
反正阚冰陽就當沒看見。
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拜張道陵。
清明節的前兩天,褚施一身素清道袍,站在正殿,仰視祖師爺金身塑像。
檀香彌着金蠟,燒紅了燈芯。
“後日就是清明,請法印,煉度濟人、消災驅邪。”
阚冰陽看着褚施的背影,遲疑片刻,“師父,清明必定人多,他們這些設備都在山上,葉萦萦和吳炫也在,怕是會不太方便。”
褚施蹙眉,沉吟道:“我看了他們節目組的通告,明天上午只拍一個小時就休息了,到時候他們願意下山便下山,不願下山你就帶他們二人去後山吧。”
他說完,默得片刻,走上前,将紫靈宮正一派法印請出。
法印玉制,繪着繁複的符制化圖案,印鈕呈獅型,氣派凜然。
阚冰陽恭敬颔首。
褚施垂眸問道:“你真就不打算回去了?你在美國讀了那麽多年的書,又拿到了SJD……”
阚冰陽漠然置之,略有些不悅地說道:“師父,我從小被養在道觀,渡人不如渡己。”
他是成年人了,涉世頗深,也見過太多的身不由己。
可他空有一身醫術,卻連同伴的命都救不回來。
醫渡不了。
他就用道來渡。
褚施擦拭着玉制法印,眉頭擰成川字,“冰陽啊,你父親跟我催了很多次,讓你回去。”
阚冰陽目光越過前方供臺,瓜果飄香,紫絹粉綢,鎏金素銀的盤鼎,銅澆鐵鑄的香爐。
他從褚施手上接過法印,小心供上。
“過了清明吧,過了清明,我回去一趟。”
春日無聊困倦。
不僅葉萦萦每天靜坐抄琴譜,吳炫更是叫苦連天。
與阚冰陽的靜坐撫琴不同,鄭休合是正兒八經地拖徒弟入道。
整日就是經忏,早晚功課都在忏,玉皇忏,雷祖忏,真武忏,朝天忏,各種忏啊忏啊忏啊……
他都快不認識“忏”這個字了。
于是清明節的前一天,趙丞問吳炫願不願意下山,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
能下山,誰願意待在這麽個極樂世界。
葉萦萦也想下山,然而阚冰陽不同意。
“清明老老實實待在紫靈山,哪都不許去。”
他不由分說,抱着琴喊她跟自己去後山橖頂靜坐。
吳炫那邊早就已經坐着纜車下山了。
她都能想象得出來,那個吊兒郎當的臭男人坐在山下鎮子的路邊撸串喝酒,臉上的表情,有多麽潇灑得意。
葉萦萦心中百般個不願意,“為什麽啊?”
阚冰陽面無表情地看着她,“沒有為什麽。”
他盤腿坐下,将琴放在膝上,長衫上枕,杉木醇厚,琴徽在陽光下泛着貝母般光澤。
“坐下。”
又是這兩個字,沒什麽太多的感情。
其實他也想說另外兩個字,“陪我”。
但他都沒發現,這些天的相處,他面對這個調皮到想按住暴打一頓的小姑娘,也會心口不一了。
葉萦萦咬牙切齒地看着他峰棱俊俏的側臉,心中腹诽了不知道多少遍。
她“噗通”坐在他身邊。
清明時節,春雨霏霏。
延露在外的後脖頸,飕飕發涼。
阚冰陽沒理會她的不耐煩,一邊撫琴一邊問:“你剛滿十九歲?”
葉萦萦沒好氣,“我特麽至少說了八百遍,你老年癡呆啊?”
男人也不惱,因為他确實是明知故問,他淡淡道:“我比你大六歲,當你師父也是綽綽有餘吧。”
葉萦萦怏怏不樂,“嗯,師父你說什麽都是對的。”
手指撥弄琴弦,铮鳴款款渾厚。
他又問:“在哪個大學念書?”
葉萦萦閉着眼睛,浮躁地呼了口氣,拖着腔調說道:“哈——佛——”
“……”
沒說兩句就不上路子了。
她坐在一旁,柔軟得像個扭來扭去的小蟲子,皮膚綿膩,揉碎般的造作。
可阚冰陽很吃這種若有似無的春風化雨。
嗓音甜得撩人心弦。
指尖的弦都不香了。
他回頭,擡手在她臉頰上輕輕掐了一把,“好好跟為師說話。”
葉萦萦一愣,倏地睜開眼睛,臉頰莫名紅了一下。
“幹什麽?我說哈佛你不信啊?”
阚冰陽認真地看着她,說道:“不是不信,是因為哈佛根本沒你這號人。”
說得倒是一本正經,就跟親眼看見似的。
葉萦萦裝得面色不虞,揉着剛才被掐了一下的面頰,薄薄的紅唇抿起,賭着氣道:“是啊,哈佛沒我這號人又怎麽樣!你呢?你大我那麽多,該畢業了吧?哪個大學啊?該不會是家裏蹲吧?”
她連反問都是聒聒噪噪的。
像只金絲雀,住在金裝銀裹雕欄玉徹的籠子裏,攀上他的視線,跳躍不已。
阚冰陽眸色稍稍緩和。
指尖的溫度猶存,像風又像雲,輕輕的。
他淡淡道:“哈佛。”
葉萦萦怔了怔,仰頭看向他,想也不想地就“哈哈哈”地大聲嘲笑。
她笑他,學她騙人,還不臉紅。
可沒笑多久,就看見他神情依然淡漠,帶着些許嘲弄和不屑,一雙黑眸就這麽窺探般地在她臉上逡巡,讓她冷不丁落得一個尴尬狼狽。
葉萦萦頓時噤了聲。
過幾秒,她沙啞着聲音問道:“不是吧,你真是哈佛畢業?”
阚冰陽默默收回視線,複又将手指輕輕搭在琴弦上,将一絲尾聲沉沉按住。
餘音缭繞。
“嗯,哈佛醫學院。”
葉萦萦聞言,眼睛都睜得耐不住震撼。
但更多的是好奇。
因為她怎麽也想不到。
這個整日裏穿白大褂的男人,居然真是個穿白大褂的。
“搞了半天你是專業人士啊?難怪你給我包紮傷口的手法那麽熟練,對我就跟對你的病人一樣認真。”
葉萦萦不想頂禮膜拜,卻也自愧不如。
然而阚冰陽又來了一句:“法醫學博士。”
“……”
她陡然間震住。
什麽玩意?
法、法醫?
那算了,剛才那句當她沒說。
見她窘迫,阚冰陽不覺啞然失笑,竟覺得她黑臉的模樣莫名可愛,“小孩子……”
葉萦萦埋着頭,坐着坐着,朝他靠近了幾分。
他也沒反應。
就快貼着他的側臂了,她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聲音壓得很低,方圓幾厘米都聽不見。
“哎,你該不會真的那方面有點問題,才跑來紫靈山吧?”
她真能想,還真能扯,也真敢說出口。
阚冰陽頗有些無奈,但也不好在她面前發作,便道:“勞駕關心,我那方面好得很。至于為什麽入正一,我不太想多說。”
有些事,有些問題,不是說出來就能迎刃而解的。
就像葉萦萦,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麽要來紫靈山走一遭。
可能冥冥中注定,就是想讓她遇上什麽人。
至于遇到誰,那就只有張道陵知道了。
見他隐約其辭,葉萦萦懶洋洋地拂了拂袖子,
“不說拉倒了,我也不想聽。不過也是,你要是真有點什麽問題,應該去龍涎山全真派,那邊入道得出家。”
她說着,指了指阚冰陽的琴,“我能彈嗎?”
阚冰陽挑眉,“你會?”
“不會。”葉萦萦已經挪着細細的腰身蹭了過來,伏在他盤起的膝邊,揚了揚聲調,“但我看了那麽多天,指法差不多也琢磨通了。”
古琴琴譜繁複,號稱有字天書。
沒有系統地學習,她确實看不懂。
但是阚冰陽撫琴之緩之慢,似是有意讓她心領神會地研習,指法還是略懂一二。
阚冰陽讓出位置。
站在一側,白衫長衣,春風拂檻。
葉萦萦将琴架在自己的膝上,有樣學樣地把左手放在弦上,然後擡起右手勾挑琴弦。
“铮——”
是固有的渾厚,也是天然的沉谧。
“怎麽樣?”她回首得意。
阚冰陽眉目淡定,眼底卻泛起波瀾,“嗯,指法有力。”
葉萦萦更加忘乎所以,“那當然!我可是江城音樂學院的,大提琴專業。”她略頓,立刻補充:“是真的,我三歲就開始學琴了!”
沒辦法,江城是大是繁華,卷也是真的卷,要不然她也不會從小被塞去學那些聽着就高端大氣上檔次的音樂藝術。
這叫上層社會的基操。
而不是普通民衆老百姓的情操。
她是纨绔乖戾,但不是不學無術。
此時,春日裏的陽光在雨水綿綿裏黯淡了下去,粉色的桃花也漸漸染上了一層霧氣,遙遠的天似乎連着地井,冰涼的雨點說下就下。
樹蔭細密,冠住了兩個人和一把琴。
阚冰陽眼睫微顫,袖中臂彎柔筋軟骨,似是在聽到那聲琴音之後,就攢不住那份将錯就錯。
他淡然俯身,從後攬住小姑娘的雙臂,把她整個人擁在了懷裏,然後提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放在琴項的正中間。
“錯了,我教你。”
作者有話說:
總要找點錯處,不然怎麽手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