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坦白講,葉萦萦能料到自己可能跑不了多遠,就會被阚冰陽捉回來。
但她沒料到的是以這樣一種狼狽的方式被捉回來。
關鍵就是,她連站都站不穩了。
她那麽一個玩世不恭、連吳炫這種浪蕩公子都讓她三分的人,在遇到阚冰陽之後,仿佛一只瞎了眼的老鼠,喊打喊殺就沖進了貓窩。
“我沒跑,就是憋得慌,出來吸吸負氧離子,哪知道那麽滑,摔死我了……”
她倔強極了。
負隅頑抗,據理力争,試圖在阚冰陽想辦法罰她之前能先發制人,垂死掙紮的時候順便挽個尊。
阚冰陽沒理會她的長篇大論,問她:“走得了嗎?”
葉萦萦原本心叨叨咕咕,聽他這麽一問,擡頭看他:“啊?”
夜幕中,繁星點點散着微光,倒映在樹梢淺池,遙相輝映。
男人潔白的衣衫和如玉的側顏,恰如眼中星辰大海,滿心期待繁華落盡的逍遙。
葉萦萦怔怔看着他,恍惚間出了會兒神。
她也不是什麽貪圖美色的人,但這男人在夜色下有着谪仙般的脫塵之貌,皎皎明月,讓人挪不開眼睛。
啧,不去拍電影,真虧了這老天賞飯吃的顏。
阚冰陽目光游離在她兩只血糊糊的膝蓋上,放緩了語調,又問一遍:“你的腿,還走得了嗎?”
葉萦萦回過神來,臉頰不覺一熱,滿不在乎地說道:“小傷小痛,這算什麽,我小時候皮起來,胳膊還摔斷過,打了三個月石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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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完,餘光瞧見他袖擺沾了一些污漬血跡,便趕緊撇開他的手。
但是吧,她逞強,卻不是逞強的料。
沒走兩步,跟個企鵝一樣搖來晃去,兩條腿都不由自主地因為疼痛而顫栗起來。
她這一顫,揪得旁人的心都跟着晃。
阚冰陽微微蹙眉,幾步上前,又卡着她的腋下,将她橫着一扛,直接背在了肩頭。
遽然間的失重,讓葉萦萦縮成了一團。
一陣天旋地轉,頭重腳輕,滿眼都是泥濘碎石和閃閃發亮的星星。
她連驚呼都忘了,兩只手下意識地攥緊了他的後背衣服。
“我靠!你就不能溫柔點?抱我不行嗎?”
“你比閻王爺還絕情絕義!”
“阚冰陽你肯定心底已經笑死我了。”
“喂!你怎麽不理人啊,你是不是想凸顯你的悲天憫人?我告訴你,這點小恩小惠我不會在意的!你今天就算把我扛回我親爹面前,我也不會對你感恩戴德說謝謝的!”
她叽裏呱啦個不停。
頭都快紮地上了。
但阚冰陽雙手似乎極其有力。
即使她皮得不得了,一個勁地在他肩上像個泥鳅一樣扭。
他亦紋絲不動。
“閉嘴,給我老實點!”
吳炫出來散煙。
今天劇組不在,鄭休合也根本不管他,他幾乎睡了個昏天黑地,這會子也不困。
他煙瘾大極了。
一根不夠還得多吸兩口,要不然就全身躁得慌,茶飯不思,寝食難安。
晏清上來提醒:“吳師侄,我們這裏是禁煙的。”
吳炫差點被煙頭燎一嘴泡。
師侄?
看着也沒差幾歲,平白就小了個輩分?
那他應該喊晏清什麽?
侄?叔?
“師……叔?”
晏清微笑點頭:“哎,侄兒,你說……”
“……”吳炫連煙都抽不下去了。
他不是滋味地抿了抿唇角,指着正殿方向道:“整天都在開壇燒香,你告訴我禁煙?”
“此煙非彼煙。”晏清笑笑,“主要是這煙容易沖撞神明。”
“行行行……你說得對……”
吳炫快要煩死他了,馬上把煙滅了。
他正準備回房,突然就看見不遠處一道虛晃的人影。
白衣長衫,兩袖清風。
似乎還扛着個渾身濕透的包袱。
近了看……
不對啊,有手有腳有鼻子有眼,這可不是個包袱。
葉萦萦?
渾身髒兮兮的,腿好像還摔折了?
他趕緊跑過去,也不知道是幸災樂禍還是真的抱以同情,詫異道:“喲,大姐,你這是幹什麽了?跳崖自盡了啊?”
晏清也趕忙過來幫忙。
他還沒見過葉萦萦這麽狼狽過,灰頭土臉不說,褲子膝蓋處還有倆血窟窿。
“阚師兄,這是……?”
該不會被那一板子打的,真跑去跳崖了吧?
阚冰陽淡然道:“逃跑,摔了。”
吳炫唏噓啧啧,一臉懵逼地恍了會兒,然後抿着嘴巴整個人跳着往回打了個圈,最後沒忍住,憋了半天,拍着大腿笑得花枝亂顫。
“葉萦萦!我就說你熬不過三天吧?鐵鍋炖自己,別忘了啊!明天劇組就能上來,我得全程直播!”
他說着亂跳腳,仿佛馬上就要去找鍋。
葉萦萦氣得發抖,漲紅了臉,手心攥得生疼,死都不開口說話。
晏清尴尬地看着三人。
伸手:“師兄,把她給我吧。”
他想接,阚冰陽卻不給。
“不用了,我自己的徒弟,我自己治。”
葉萦萦一聽,完了完了。
真要治她。
這次不知道是打手板心還是跪祖師爺了。
等進了屋,阚冰陽直接就把她“咚”地一下扔在了床上。
“嘶——”
本來就腿疼,這下屁股也疼了。
她憤憤看着眼前這個面無表情的男人,下颌咬得緊繃,故作嬌嗔:“師父,你就不能憐香惜玉一下嗎?”
他淡漠斜睨,反問:“你香嗎?”
葉萦萦将腦袋扭過去,昂首仰了個45度角,冷嗤一聲:“對,我臭死了,你別聞就是了。”
阚冰陽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不多時,他轉身走出,回來的時候,手裏拿了些醫藥用品。
“怕疼嗎?”
葉萦萦一愣,不知道他意欲何為,問道:“幹什麽?”
阚冰陽蹲下身來,緊皺眉頭,仔細查看着她的傷勢。
還好,沒傷筋動骨,就一點皮外傷。
再晚些送醫可能就愈合了。
“我處理一下傷口,別喊。”
他說着,不等她反應,便掀開她稀裏扒拉邋裏邋遢的褲腿管。
他手法極其熟練。
下手也極其“殘忍”。
傷口裏帶着沙礫土石,他一點點清理出來,上好藥,再往上蓋敷料,毫無半點輕重緩急。
等包紮好了,他去看葉萦萦。
小姑娘已經痛得一臉慘白,額頭豆大的汗珠順着臉頰往下落,洇透在鎖骨,漫得一片漣漪。
他居然有些過意不去,指尖拂過白色的敷料,滾了滾喉結:“這麽痛也忍着?”
葉萦萦咬着舌尖,差得把自己咬死,“你有沒有搞錯啊!不是你讓我別喊嗎?”
阚冰陽眼神一顫,語氣依然平靜:“嗯。”
确實是,但他沒想到她那麽倔,真就一聲不吭,寧願自己咬舌尖,也不願意在他面前低頭。
好不容易緩了回來,葉萦萦終于長舒一口氣。
她醞釀着,直抒胸臆:“師父,我日後一定好好研習正一箓法……”
阚冰陽斂了斂眉眼,審度勘量她,心底倒是豁然開朗,怎麽這小姑娘今晚這态度倒還行?
但他想多了。
葉萦萦嘴巴硬得很,非得把後半句話說完了:“……等你死了,親自給你超度。”
預料之中,阚冰陽眼神一暗,沉吟道:“又想挨打了?”
葉萦萦立刻閉了嘴。
葉明誠可是交代過他,不服管就打,她才不想右手也腫成個豬蹄。
膝蓋的疼痛已經變成了刺刺的腫脹感。
她揉着酸麻的胳膊肘,有一眼沒一眼地看着男人收拾醫用垃圾。
“哎,你好像挺會處理傷口的?”
阚冰陽聞言,面不改色地點點頭,然後将醫藥箱蓋好,給她遞了兩張紙巾,示意她擦幹眼角的眼淚。
葉萦萦接過紙巾,沒動,反而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
從頭發頂到下巴颏,從眼睫毛到瞳孔仁,最後停留在他滾動的喉結。
她小心翼翼問:“師父,你以前該不會是經常打人吧?”
“……?”
阚冰陽微怔,沒明白她的意思。
葉萦萦聳了聳肩,說道:“要不你怎麽那麽會包紮傷口,一定是打徒弟打多了,游刃有餘。”
沒誰了。
這歪理也就她這種跳脫性的腦袋能想得出來。
阚冰陽無奈地搖了搖頭,想對她嚴厲苛刻一點,卻在擡眼之間看到她眼神清澈,臉頰還挂着一絲淚痕。
喏,心又狠不起來了。
他淡淡道:“我只收過一個徒弟,就是你。”
話語缱绻,涼薄漸漸變得溫柔。
明眼人都看得出,阚冰陽似是要放過她,也不打算追究她下山跑路的事。
可葉萦萦好像腦子轉不過彎來。
“你該不會有什麽變态暴力傾向吧?都沒人拜你為師?”
阚冰陽:“……”
算了,還是罰吧,罰到她長記性為止。
第二天清晨,纜車就修好了。
春雨綿綿不斷,第一波春筍已經從松軟的泥土裏淺淺冒出頭來。
林燦扯了一截筍,放進塑料袋裏。
“多采些,一會兒拿去廚房炒了吃,每天都是盒飯,吃膩了。”
阿正調着攝像機,轉頭看她一本正經地扯筍,譏笑她:“幹我們這行的你還想天天大魚大肉啊!你也不看看小姑奶奶吃什麽,才不過三天,她連鹹菜都當寶了。”
“鹹菜?”林燦僵着臉。
“是啊。”阿正壓低了聲音,“我可聽說,我給她的那些零食啊火鍋啊,昨晚上阚道長全沒收了。”
助理在旁邊也豎起了耳朵,“這也沒收?”
不過就是些吃的,又不是什麽大禁大忌,犯不着這麽小題大做吧?
再說了,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本來就喜歡吃零食,得過且過,沒必要矯枉過正。
阿正怏怏道:“不知道昨天小姑奶奶得罪了阚道長什麽,反正連調料包都搜了個精光。”
助理咋舌。
他瞥了一眼坐在木桌邊的葉萦萦,破天荒頭一次露出一絲同情。
真難以想象,他一個拿五千塊錢月工資的人,竟然在為一個含着金鑰匙出生的富家大小姐打抱不平。
我靠神經病吧?
葉萦萦坐在一邊,默不作聲地吃着碗裏的粥和饅頭。
索然無味,
味同嚼蠟。
再吃就要吐了!
她皺着眉,反胃感一上來,捂着嘴巴就幹嘔了起來。
對面的吳炫正靠着椅背,叉着腿玩手機,道袍穿得像個麻布袋,又拽又痞。
見她吐,他眼睛閃動耀眼光芒,跟個探照燈似的驚訝道:“大姐,你該不會是懷孕了吧?”
“滾!”
葉萦萦直接把手裏的饅頭狠狠丢了出去。
不偏不倚,正中紅心。
一旁閉目養神的鄭休合吓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吳炫雙目圓瞪,好半天才驚懼回神。
再躲慢一點,自己怕不是要被一個饅頭砸成第三條腿殘廢。
他啧啧一聲:“我開玩笑的,你急什麽,真是的,動什麽粗啊。”
葉萦萦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收斂了臉色,說道:“我連戀愛都沒談過,懷你大爺啊。”
她聲音極低,也不知道面前那些攝制組工作人員有沒有聽到。
但不管別人有沒有聽見,反正坐在另一桌的阚冰陽是聽見了。
他神态寡淡,但眼底竟有些異樣的好奇。
吳炫也詫異得很,他“哎唷”一聲,将手機扔在一邊,好整以暇地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說實話,要顏有顏,要錢有錢。
年紀不大,但前後也是凹凸有致。
吳炫譏诮地笑笑,“你沒談過戀愛啊?”
葉萦萦白他一眼:“犯法?”
“那倒不。”吳炫聳聳肩:“我只是在想,你沒談過,不如我倆試試?這是正一派道觀,人家都不出家,無所謂這個。再說了,反正是錄節目,熒幕情侶嘛。”
說是熒幕情侶,但每天這麽形影不離朝夕相處,兩個人又是意氣風發的同齡人,這種事,一旦有個激發點或者導火索,在所難免。
葉萦萦挑了挑眉,“可以呀,跟你吳公子談,我又不吃虧。”
有一說一,吳炫雖然痞,但帥啊。
她已經很有錢了,帥直接就能當飯吃。
不如吃吃窩邊草,簡單現成知根知底。
吳炫卻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餘光瞥了一眼置若無聞的阚冰陽,輕浮笑道:“哎,別怪我沒提醒你啊,你現在是有師父的人,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問問你師父,讓不讓你跟我談戀愛。”
葉萦萦将碗裏的粥喝完,瞪了他一眼,真就轉頭去問:“師父,你覺得我和吳炫組個熒幕情侶怎麽樣?”
她的嗓音特別甜,撩得人靜不下心來。
尤其是那聲“師父”,若有若無地酥在骨頭裏,再一捏,就蔫碎了。
阚冰陽後背巋然不動。
他沒回頭,聲音冰冷涼薄。
“不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