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二天便是清明。

細雨潤門扉,鳥鳴啼花香。

春雨落在桃花枝頭,霧中粉色绫綢緞。

葉萦萦睡得香,難得起得早。

她揉了揉眼睛,這才發覺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躺在了床上,而且連衣服都換了。

可她明明記得自己跪在偏殿裏?

門外有人敲門。

進來一個紮着雙丫發髻的小道姑。

憨憨厚厚,圓圓潤潤。

她記得,這是晏清的徒弟,叫唐茵。

唐茵看了一眼葉萦萦,将她換洗的灰色道袍放在櫃子頂,輕聲道:“葉師妹,你昨天在偏殿睡着了,是阚師伯帶你回來的,換下的衣服我幫你拿去洗了。”

哦,這樣。

她就記得她實在是困得不行了,又不知道阚冰陽那個變态到底要她跪多久,稀裏糊塗就睡着了。

不過還好,至少沒打手心板。

唐茵小心從眼底打量她,抿着下唇,輕輕柔柔道:“葉師妹,阚師伯說了,讓你一會兒換了道袍去正殿。”

她還加了一句:務必穿戴整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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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萦萦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跟她說:“哦,我知道了,保證穿得媽都不認識。”

送走唐茵,葉萦萦又賴了一會兒床。

她洗漱完,換上道袍,這才看到昨晚上吳炫發來的一長串照片。

這人也不嫌麻煩,張張都P得跟米其林餐廳宣傳畫報似的。

油汪水亮,肥美鮮嫩。

看得人饑腸辘辘,恨不得鑽進照片裏大快朵頤。

“靠……這麽多好吃的……”

她一張一張往上滑,兩腮氣得鼓鼓的。

越看,就越恨阚冰陽。

就是因為那個不茍言笑的冷男人,她才吃不到這些熱氣騰騰看着就能拉三天三夜的串串兒。

人家撸串,她只能罰跪。

世态炎涼啊。

滑到最下,卻是一段20秒的通話記錄。

來到正殿,觀主褚施已經身披道袍,開壇,拈香主法,準備祭祖上供儀式。

迎着第一縷淡淡的曙光。

褚施宣念清明祭文,敬備奠茶薄酒各三杯,向本山先祖恭行三禮,最後向敬獻菊花。1

祭祖完成。

随後便請出法印,煉度濟人,普度衆生。

香客聚集。

不乏一些居家修行的道友。

對于葉萦萦來說,超生道場百無聊賴。

誦經,聽不懂。

符箓,看不明。

步罡踏鬥在她眼裏也跟跳大神似的。

再加上正一派每逢初一十五和宗教節日都要齋醮,一早起來連葷腥油脂都沒沾到。

她餓得不行,站在最後面,快暈過去了。

可褚施還在供桌前念念叨叨,制伏陰魔,救治疾病,法印照處,魅邪滅亡……

葉萦萦低着頭,小聲嘀咕着:“大清都亡了。”

阚冰陽側目斜睨,面色不虞,“葉萦萦。”

她可不想再挨打了。

手掌心那麽嫩,打腫了連王者榮耀都開不了黑。

她閉嘴,老實站着。

眼睛卻依然不安分地到處亂瞟。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忽然就被前排一個側影吸引了。

年逾古稀,精神矍铄。

神情溫和自若,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憂思。

葉萦萦的眼睛不會出問題。

這張臉,她在電視上看到過無數次,就連葉明誠的電腦屏幕上都出現過不知道多少次。

這可是沈禾風啊。

大名鼎鼎的金融學家,不僅出自江城家族最為古老的沈氏豪門,手握江城私人銀行控股權,更是坐擁西北地區大曌油田的半壁江山。

這麽說吧,光是随便勘探一個丢丢大的小油田,就能炸得她爹葉明誠體無完膚。

他的財富積累,又是這種百年世家的傳承人,可不是區區用億就能衡量的。

得用兆。

妥妥的。

神話。

只可惜,亡妻早逝,膝下就只有一個兒子,聽說身體還不好,明明才剛五十歲,卻行将就木命不久矣。

也不知道這麽多錢,到時候誰來繼承。

不過呢,有錢人肯定不缺孩子,尤其是私生子,誰知道這個沈老有幾個,要不然,他為什麽一點兒也不急。

這可不符合豪門世家現存的常規法則。

葉萦萦往前探了探身子,悄悄扯住阚冰陽的道袍袖子,小聲道:“師父,你看你前面那個人……”

阚冰陽不想理她,但他怕不理她,會适得其反。

“怎麽了?”

葉萦萦掀起眼皮,眼睛瞪得大大圓圓,直直地盯着他的側颚,“沈禾風啊!”

阚冰陽面無表情:“嗯,然後呢?”

這種大人物,他怎麽這反應?

這可不能和那些手指頭割破就嘤嘤嘤的小鮮肉明星同日而語。

這是沈禾風!

大佬中的戰鬥佬啊!

葉萦萦好奇地踮起腳來,“哎,師父,他也來超度道場,你說他祭奠誰啊?”

阚冰陽阖了阖眼,臉色已然難堪。

“葉萦萦,你是不是很閑?”

葉萦萦居然點頭,“當然閑。”

不閑她能在這看什麽正一符箓齋醮嗎,她又看不懂這些。

但這是別人的信仰,她雖不信,卻要尊重。

她深谙,于是不吵不鬧。

阚冰陽捏了捏眉心,問她:“葉萦萦,你能不能乖些?我一會兒再陪你玩。”

他語氣難得那麽輕緩,在這雨水紛紛的春寒清明,倒是添上一份溫柔。

葉萦萦沒聽清,一愣:“啊?”

陪她玩?

她是小孩子嗎?

還需要陪玩??

她尚未琢磨透這句話,前面的褚施已經做完法事,正舉手拈香,往後方的香爐走來。

人群讓開一條道。

葉萦萦沒反應過來,差點被前面的人撞上。

好在阚冰陽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邊帶了一步。

身體相撞,她幾乎整個人都快貼到了男人的身上。

噌——葉萦萦脊梁柱都繃直了。

她想溜,可自己的手腕還被阚冰陽緊緊攥着,生怕她鬧事跑了似的。

偏偏的,阚冰陽還真的怕她出什麽幺蛾子。

他目不斜視,沉着聲音說道:“熬也要給我熬完,這是禮數,也是規矩。”

葉萦萦噘着嘴,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當然知道這是禮數規矩,可祖師爺也沒規定師父必須攥着徒弟的手吧?

她往回縮了縮。

阚冰陽順勢放開她,默得片刻道:“法事之後,去後山等我。”

“後山?”葉萦萦怏怏地聳肩,認命般問道:“橖頂嗎?”

他沉了沉氣,“桃花樹下。”

又是靜坐,除了這些她想象不出還有什麽事更折磨人了。

葉萦萦低聲嘟嘟囔囔:“真是無聊死了,閻王初一十五還放假呢,有這時間你就不能吃喝嫖賭嗎?”

男人眉頭一皺:“什麽?”

“沒什麽。”她又擡杠,“你師父行不行啊?渡人消災,避禍趨福,看着挺厲害的。那個啥,呃,我今年犯太歲……”

“所以呢?”

“我感覺我得了什麽大——病!能渡渡我嗎?”

“祖師爺不渡神經病。”

“……”

法事之後,偏殿寂靜。

只剩下供香沉沉和兩個相看無言的男人。

沈禾風踱了幾步,面對阚冰陽,本可以口若懸河的人竟然失語到如鲠在喉。

阚冰陽就這麽安安靜靜地站在一邊。

緘默和聆聽共存。

他褪了外面那件繁複的暗藍道袍,依然是白衣長衫,怡然适逸。

沈禾風醞釀了許久,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紅色的小布包。遞給他。

“你小時候的。”

阚冰陽蹙眉,問他:“這只一直放在你這?”

沈禾風微微開口,溝壑縱橫的眼角飽含歉意和懊悔,“是。你媽媽抱你走的時候,帶走了另一只。”

阚冰陽淡淡嗯了一聲。

他沒收,退給他。

兩個人也沒什麽要說的,便下了逐客令。

“這裏是紫靈宮偏殿,不是觀內人士,還請止步。”

話說得冠冕堂皇,無非是不想見他。

沈禾風遲疑,道:“冰陽,跟我回去吧,沈家……”

阚冰陽打斷他,“我姓阚,而且我從小在紫靈山長大,與您的沈家沒有什麽關系。”

他淡笑,卻是冰冷涼薄。

沈禾風沒再堅持。

他知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解鈴還須系鈴人,急于求成撈不着半點好處,反而會欲速不達,事與願違。

文化人,有學識。

不在乎這一兩日。

沈禾風欠了欠嘴角,“孩子,那我先走了。”

阚冰陽:嗯。

既然各退一步,也沒必要再僵持不下。

畢竟是自己的親爹,這大把年紀的,腿腳也不好,該送還是要送送的。

萬一跌了閃了。

做兒子的,還得伺候他。

阚冰陽大步上前。

可剛推開門,不遠處站着的那個身影就不偏不倚闖入了他的視線。

葉萦萦似乎剛剛走到偏殿,正站在廊柱下。

見他出來,她先是眼中倏忽有光,随後看到沈禾風,眼睛都直了。

她怔了怔。

啞聲澀澀道:“呃,師父?”

“……”

見他不說話,葉萦萦趕緊解釋道:“我是在橖頂左等右等沒等到你,就來找你。我沒擅自亂跑,你可別打我手心啊……”

罕見的局促不安和後怕焦慮,阚冰陽忽地有些過意不去。

可沈禾風在場,他又頓時啞口無言,不知道怎麽去安撫她。

好在還是親爹給力,打了圓場。

“你是葉明誠的女兒吧?”

葉萦萦趕緊點頭道:“是的,我叫葉萦萦。”

沈禾風笑了笑,餘光瞥了瞥兒子的眼神,那種在意的目光,自己是不會認錯的。

他垂眸,對着阚冰陽道:“很漂亮,別打她手心了,你自己會心疼的。”

說完,他對着葉萦萦溫和一笑,大步離開。

看着沈禾風的背影,葉萦萦都覺得自己眼睛出現了幻覺。

她愣了好半晌,才磨磨蹭蹭走到阚冰陽身邊,戳了戳他的胳膊問道:“哎,你認識沈老啊?”

阚冰陽沒有否認,“嗯。”

葉萦萦驚愕地張了張嘴,誇張喟嘆道:“你怎麽誰都認識?而且都是上了年紀的,我爸,趙導,沈老,一個比一個老。”

如果她沒記錯,沈禾風都高齡七十九了吧?!

那麽大把歲數,即将耄耋之年,稍有閃失都作古了,竟也和阚冰陽有交情?

小姑娘好奇得很,眼睛瞪得像個紅了眼的兔子,在他身邊蹦跶來蹦跶去。

阚冰陽看着她白皙如玉的臉頰,微怔,片刻後低眸說道:“那不盡然,也有比我小好幾歲的。”

葉萦萦:“啊?誰啊?”

他面無表情,擡手在額頭上輕輕一彈。

“你。”

作者有話說:

1 出自陝西省華山道教協會舉行清明節祭祖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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