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剛下了一場雨, 石階青苔濕滑,從前山到偏殿,泥泥濘濘、坑坑窪窪, 少了些平坦,多了些阻礙。

但這對葉萦萦來說, 不算什麽太大的事兒。

她本來走路就帶風。

跑起來更是看不到人影了。

可是等到了偏殿, 她又有點怯懦,腳下的濕厚青苔變成了荊棘磕絆、沙礫稀碎, 整個人都慢了下來。

她停在大門口,連門檻都沒跨, 便伸長了脖子往裏打量。

偏殿角落裏, 白菊詠綻,三香立鼎, 中間供奉一個往生牌位。

陽上:母金燕, 往生者:周偲。

光看名字,分不出男女。

但看牌位新舊程度, 似乎也有兩三個年頭了,既然陽上為母, 那麽也就說明這人早逝, 白發人送黑發人。

嘶——

這也太慘了。

于燭走到阚冰陽身邊,逡巡着他的表情, 見他眼底平靜無波, 喉嚨低沉含糊兩聲,輕聲道:“喏,你搞不定的那個小姑娘來了。”

靜了幾秒。

阚冰陽看着面前那個黑底深刻的牌位, 視線定格在往生者三個字上, 略微克制地皺了皺眉, 回頭道:“什麽事?”

按照以往,葉萦萦早就跑到了他身後,不是撒嬌就是發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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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今天反常,她依然站在大門口。

阚冰陽與于燭和于燈說了了幾句,便朝她走來。

幾日不見,這男人略微疲憊,連眼底的青色都明顯了幾分。

不過見到她,黯色一掃,又從容了起來。

他問:“怎麽不進來?”

葉萦萦靠着盤龍石柱,抿了抿嘴唇道:“你們探望故友,我又不認識,就不叨擾了。”

她在他面前故作乖巧,連聲音都穩穩妥妥,像極了春日絢陽,和風旭旭。

可秉性已定,懶散的表情,加上腳尖有一搭沒一搭地落在地面上,俨然就是一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模樣。

阚冰陽将她從頭到腳從裏到外都看了一遍。

胡亂披着的道袍,扣子都沒系。

她還把衣擺紮了個蝴蝶結,繞在身後,露出兩條潔白的小腿,藕節似的嫩,走路都冒着欲欲的可愛。

紫靈山道觀,肅穆莊嚴。

這是弄了個什麽烏煙瘴氣的造型,也不知道擺譜兒給誰看。

阚冰陽面色極其不虞,

“葉萦萦……”

小姑娘甜笑:“啊?”

他眉頭逐漸擰成一股麻繩,連下颌的緊迫感都繃住了,語氣生硬到陌生。

“不會穿衣服就別出來到處亂跑,這個樣子,誰願意看?”

寬松的白襯衣,衣袖一揚,直撲撲地從她眼前一晃而過,還帶着解剖室特有的福爾馬林味兒……

呃、

就說這人怕不是大清餘孽啊,在道觀長大,看的都是纏了一千八百米的木乃伊嗎?

葉萦萦臉色微變,小爆竹一下子就點燃了,“你兇我幹什麽?我就露了兩條小腿,又不是露大腿!”

阚冰陽垂眼并未理她。

偏殿的往生牌位衆多,極樂淨土,需要的是寧靜和靜心。

他也根本不想在這個時候與一個小姑娘周旋。

于燭上完香,回頭看過來,說道:“是我幫她把衣服紮起來的。”

“什麽?”

“下了雨,路上濕,她又等不及跑來找你,我怕她摔。”

簡單說完,她又燃了一根手臂粗壯的紅燭。

紅蠟滴在香爐,熱浪飄卷着那副冰冰涼涼的牌位,眼前迷糊了一片。

就說呢……

阚冰陽心一凝,放下手中香燭回頭去看。

偏殿門口,已然空空如也。

傍晚,葉萦萦坐在床上玩手機。

從偏殿回來,她就一直甕聲甕氣地憋在房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一絲兒響都沒發出來過。

她不關心偏殿供奉的牌位是誰,她只在乎阚冰陽因為牌位上的人對她态度不太好。

不過左右一想。

人家都挂了,明擺着四大原諒之首,她還置個什麽氣呢。

正新開一局游戲,門被敲響。

她沒想到會是阚冰陽,所以剛一開門,瞧見他手裏捧着兩盒飯,手機都差點掉地上。

阚冰陽淡淡道:“怎麽不去吃飯?”

平日裏,論吃飯,她跑得比誰都快。可他剛才去集糜軒,卻沒看到她的人影。

于是他拿了碗筷,破天荒地第一次問及她。

“葉萦萦呢?”

大家都在,但沒人瞧見。

除了唐茵。

她來時見到她了,打了個照面,剛要打招呼,結果人家“砰”地一聲摔了門,反正看神情不太爽快。

她憨憨懦懦,小聲道:“她應該一直在房裏,沒出來過。”

阚冰陽默了片刻。

回想起下午在偏殿,他确實對她語氣相沖,一個是因為故人的往生牌位,一個就是因為她在大殿穿着暴露。

靜靜思忖許久,才舀湯盛飯。

可毫無胃口,甚至味同嚼蠟。

這節目錄制太久,他已經快吃不消了。

勉強吃完飯,他問幫廚的小道士要了兩個飯盒,打包了一些飯菜給她送來。

但她現在堵在門口。

既不讓道,也不伸手,明顯不想給他這個臺階下。

好吧……

小姑娘脾氣上來了,又要哄了。

他将飯盒遞給她,“多少吃點。”

說完又覺不夠,補充道:“聽話。”

葉萦萦仰着頭看來,一臉不情不願,“我憑什麽聽你的話?”

阚冰陽淡然道:“我是你師父。”

葉萦萦盯着他,半晌才懶洋洋地換了個姿勢,抱起手臂靠着門,松垮的衣服沒系繩子,垂落半片,露出琢玉般的肩。

“除了師父呢?”

她的問題刁鑽古怪,答案更不可能脫口而出。

明明是臨時師徒,卻怎麽看怎麽像臨時情侶,比我們結婚吧還上頭,連哄帶勸,沒完沒了的。

這關系,着實有點奇怪。

所以呢,對阚冰陽來說,不回答就是坐以待斃,回答了又是火上澆油。

于是他選擇澆油。

他擡手,幫她把耷拉下來的半片衣袖提了上去。

“那就……主治醫生吧……”

阚冰陽走後,葉萦萦吃着盒飯,撐得臉都白了。

她沒接他的話,也沒再開口說話,而是拿了飯就直接關上了門。

白瞎了她好不容易掐準的機遇。

她想抛磚引玉,結果引回來的是引子未燃的火藥。

作孽啊。

主治醫生?

如果一個人已經需要法醫來當主治醫生了,哎喲——那這人直接可以宣告死亡了。

而且還是非正常死亡。

她有這麽燙手麽??

連哄帶騙都不願意,巴不得她死了。

葉萦萦氣鼓鼓瞪着眼睛。

眼淚汪汪地攢在眼眶裏,不上不下,沒有情緒,連手中的手機刷起來都不香了。

也不知道今天晚上是怎麽了,眼睛一個勁地發癢,像是有個小刷子不停地磨蹭。

還心慌。

回想起阚冰陽剛才那句話,再聯想起之前解剖自己的那個噩夢,她還真怕他當自己的主治醫生。

緩了緩思緒,葉萦萦有一眼沒一眼地刷着手機。

正翻看今天微博頭條,突然就收到了一條消息。

本以為又是衛蔓凝轉發的的心靈雞湯文或者叮囑她添衣保暖,結果打開來一看,居然是阚冰陽的私聊。

滿屏綠色對話框的界面,終于出現了一條白框——【今天在偏殿,抱歉。】

坦白講,她跟個爆竹似的一點就炸,為了治她的脾氣,阚冰陽平日裏對她本來就嚴苛冷厲。

但是呢,她的心理落差不僅源于他的态度,而是源于那塊半新不舊的往生牌位。

從剛到偏殿的第一眼起。她就是覺得這個牌位有些難以言喻的抗拒感,不想接近,也不想關注。

她心裏有些沾沾自喜。

但是又覺得還沒作夠。

于是打了兩個字:【哄我】

這下好了,對面完全沒了回應。

空氣又漸漸凝結了下來,葉萦萦繼續漫無目的地滑動着屏幕,将微信對話框往下拉。

小紅點一個個清除,忽地,就看到沈禾風在黃昏時分給她留了言。

【紅布包轉交給冰陽了嗎?】

她愣了半秒,如雷轟頂,這才想起來還有沈老托物那麽一茬兒!

【給了,沈老先生你放心吧。】

發完消息,她放下手機,從床頭櫃的裏層摸了半天,才把那個紅布小包給摸了出來。

冰陽?

這麽親熱。

連姓兒都省了,叫得跟親生兒子似的。

也不知道沈禾風為什麽自己不給阚冰陽,反倒要她這個外人來轉交。

她習慣性地放在手裏盤了盤。

硬硬的小圈圈,不過幾厘米的直徑,實在猜不到是個什麽。

她拉開窗戶,露出一條縫隙。

對面依然亮着燈。

柔和的燈光從繁複雕花的窗棂木檻中淡溢出來,透着軟松木香味的木質香調,雕欄玉砌,滿是靜谧與幽寂。

難以想象,裏面住着的那個人,正在盯着一組屍體的照片,廢寝忘食,鑽研至深。

葉萦萦敲了敲門,“師父?”

很快,阚冰陽便開了門。

似乎已經習慣了她無事不登三寶殿,他直接問道:“葉萦萦,你又想幹什麽?”

他身高挺拔,寬肩窄腰,稍稍一橫就将門完全擋住了,嚴絲合縫,密不透風。

有了前車之鑒,他絕不會給她往裏面鑽的機會。

不過呢,擋住也好,誰知道他桌上的電腦屏幕裏是什麽。

葉萦萦靠着門框,擡眼盯着他,盈盈笑道:“我找你有事呀。”

“吃飽了嗎?”

——撐得?

“沒有!沒有吃飽!”

他泰然處之地噢了一聲,擡手關門,“那你繼續去吃吧,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葉萦萦眼尖,也有先見,立刻拽住了他的胳膊,“白天有人!只能晚上說!”

阚冰陽聞言一愣,垂眸去看她。

那張小臉在夜色裏帶着淡淡的緋紅,因剛洗完澡,頭發還有些濕潤,新換的睡衣帶着清甜的栀子奶香,舉手投足和唇齒之間都萦繞着一絲僥幸藏不住的嬌媚。

說實在的,都挺吓人的。

但形形色色的屍體看多了,看看同樣也是形形色色的她,居然賞心悅目。

他眼梢微緊,不自覺地撇開了眼,“那就在這說。”

察覺到他目光渙散,葉萦萦得逞似的仰着臉,“你自己說你不是坐懷不亂的人,怎麽我一敲門,你反倒先緊張了?”

阚冰陽蹙眉反問:“我緊張?”

小姑娘踮起腳,額頭都快頂到他的鼻尖,挂在他胳膊上的手更是攥得死死的。

雖然身高達不到,但氣勢洶洶,語氣更是勢均力敵。

“你跟我說話,喉結一直在動。”

她一向胡攪蠻纏,阚冰陽都快被她搞自閉了。

什麽人啊,老喜歡盯着人家喉結是個什麽意思,這嗜好還真是前所未聞,百年一遇了。

他沉着解釋:“葉萦萦,所有人說話喉結都會動……”

“我知道所有人都會動。”葉萦萦噘着嘴,漲紅臉,連腳尖都快立起來了,“但你明明跟我說話的時候動得更厲害些!”

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她還真是喜歡先發制人。

可沒轍,她一語中的,仿佛擊中要害般,一下子就讓阚冰陽無言以對。

啧,這小姑娘,不管是慫起來還是兇起來,都讓人沒辦法招架。

當真是又愛又恨。

他讓出一條道,讓她進來,給她倒了一杯溫水。

“小朋友,你到底找我幹什麽?”

這已經是她第二次在晚上敲響他的房門了。

可既不賣關子,也沒有實質性的意圖,他工作忙得焦頭爛額,還要應付褚施交代下來的紫靈山拍攝,根本沒空陪她玩過家家。

但葉萦萦不懂。

她年齡小,涉世未深,只知道喜歡一個人就是想跟他待在一起,哪怕近距離地看着,都好過遠距離的戀愛。

這大概就是,一廂情願?

她咬了咬下唇,将口袋裏的紅布小包攥在手心裏。

她沒拿出來,因為趁着這個私下裏的機會,她還有個問題要問。

“我想問問你,我有師母嗎?”

說完她又緊挨着補充了一句,“準師母也算。”

話音一落,阚冰陽眼神遽沉。

小姑娘大晚上不睡覺,跑來敲門就問這麽個問題?

這些日子,他在江城市法醫檢驗中心和紫靈山來回奔波,不是解剖屍體就是應付拍攝。

一開始,他還比較抗拒這種真人秀節目的低俗感,但慢慢地,他也欣然接受了。

不過就是照着他們寫好的小劇本過一遍。

偶爾借着既定好的大綱按圖索骥,打壓打壓葉萦萦嚣張跋扈的氣焰,也至少能給葉明誠一個管教有方的交代。

所以說,他如果有時間找女朋友,那絕對是時間管理局的宗師級專家。

他雖面色不佳,但語氣依然平緩。

“葉萦萦,你就不能消停消停嗎?現在是晚上,大家都要睡覺了。”

葉萦萦沒得到想要的答案,火氣立刻就蹿上來了。

“我怎麽不老實了!我真的有事找你!上次那是因為你那個破照片把我吓跑了我才忘了!”

阚冰陽簡直拿她沒辦法。

夜色已深,廂房外的樹林滿是沙沙作響的窸窣聲,可葉萦萦依然我行我素,跑過來就問這麽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他不是她爹媽,更不是她男朋友。

沒那個必要慣着她寵着她。

阚冰陽耐心徹底告罄,他擡手掐着她的後脖頸,像拎只小貓一樣,将她提溜到了門口,“回去,好好睡覺。”

葉萦萦怎麽肯。

她倔強地掙脫開他的手,一手按住門把手,另一只手将攥了很久的紅布小包拿了出來。

“等等等……等下!沈老先生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她被阚冰陽锢着,手也使不上勁,整個人用力一轉,胳膊正好就撞在了他的胸口。

失力脫手。

紅布小包直接飛了出去。

随着“叮咚”一聲脆響,紅色布包裏滾出一個亮澄澄的黃金小镯子。

在地上轉了幾圈。

“對不起,對不起……”

葉萦萦哪裏想到會把裏面的東西甩出來。

她趕緊從男人的臂膀下鑽了出去,幾乎是撲了過去,倉惶将地上的小镯子撿起來。

剛想撣灰,镯子內側的刻字,卻在一瞬之間抓取到了她的目光。

嬰孩圈口,古法傳承。

足金3個9。

內圈一行小字:愛子冰陽,順遂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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