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大雨如注, 雨聲嘩嘩地響,天色濃墨般黑沉,看樣子這場雨一時半會沒法停。穆千玄擰幹初夏的襪子, 晾在石頭上。

洞外傳來争吵聲。這麽大的雨聲,都能聽清争吵聲, 可見戰況不是一般的激烈。初夏往外蹭了兩步, 探出腦袋。

洞口生着一叢野菊, 此時, 金菊經雨水澆灌, 花色嶄新,火一般的熾烈。隐約可見兩道人影站在雨裏,淋得跟落湯雞似的, 水坑裏是被打翻的藥簍, 裏面都是今日采回來的草藥, 還新鮮着, 被雨泡着,顏色鮮綠。

看來不光動口, 還動手了。

“阮星恬和林願。”初夏認出他們兩個的衣裳,回頭対穆千玄說。

雨聲嘈雜, 他們兩個吵架的內容聽不大清楚,穆千玄耳力好,在初夏的央求下, 原封不動将兩人的対話轉述給初夏聽——

“林願說,‘阮星恬, 你是不是瘋了, 才會想出這種馊主意’。”

“阮星恬說,‘她只剩下三個月的命了, 這是她唯一的心願’。”

“林願說,‘不可能!想都別想!恬兒,什麽事我都可以答應你,唯獨這件事不行,我不能拿我們三個人的終生幸福開玩笑’。”

“阮星恬說,‘可我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我沒用,我醫不好她,姨母姨父対我恩重如山,我學了一輩子的醫術,救了一輩子的人,卻救不了他們的親生女兒’。”

“林願說,‘我不是一個物件,可以讓來讓去。你心疼她,你們姐妹情深,可有考慮過我的感受’。”

穆千玄自始至終都是面無表情,像個報字幕的機器,實際上,雨中的兩個人情緒都很激動,林願一拳頭砸在阮星恬身側的石壁上,血染紅五指,很快又被雨水沖刷掉。

阮星恬抓住他的手,查看他的傷,被他一掌推開,力道用得過大,阮星恬向後踉跄數步,摔在了滿是草藥的水坑裏。林願想去扶她,終究隐忍地垂下手臂,背過身去,不看她柔弱凄楚的模樣。

本就渾身濕透的阮星恬,摔進水坑裏後,裙擺上都是泥污。她強忍着心痛,抹着臉上的淚。

淚水混着雨珠,嘩嘩淌着,怎麽都抹不幹淨。

她望着林願的背影,緊咬牙關,似乎嘗到了腥氣:“青容是為我們而死,林大哥,恕我沒辦法背負着青容的命,再和你繼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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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願渾身震動,大雨吞沒他幹啞的聲音:“你要和我一刀兩斷?”

阮星恬沒再說話,只是仰起面頰,任由無數雨珠墜在面頰上,掩蓋着自己的淚流滿面。

初夏以為林願會發瘋。但他什麽也沒做,只握緊了滿是傷口的兩只手,冷冷留下一句“但願你不會後悔今日的選擇”,就丢下阮星恬,頭也不回地走了。

大雨很快沖刷掉林願留下的足跡。

他的背影消失在巨大的雨幕中。

許久,阮星恬收回目光,傷心地撿拾着地上的草藥,身體搖搖欲墜,險些昏過去。她眼前一陣黑過一陣,強撐着站起,丢了草藥,連藥簍都不要了,跌跌撞撞地離開了。

他們二人一走,這場雨很快收住雨勢,沒過多久,天色放晴,空氣裏都是泥土和水腥味,歸巢的小鳥重新撲着翅膀出來覓食。

真是奇了,倒像是這場雨特意為女主和男二下的,就是這個男主表現不合格,居然在旁邊幹看着,也不上去給女主遞把傘。

初夏莫名地高興起來。

穆千玄接收到初夏的目光,不明所以地看了過來。

初夏說:“師父,發表下你的感想。”

穆千玄還是堅持先前那個觀點:“夏夏,他們三個腦子不大好,離他們遠點。”

初夏:“……”

初夏現在不敢随便說劇情崩了,實在是她不确定自己到底穿了本什麽奇怪的書,書裏還有多少隐藏劇情。

穆千玄不能背初夏回去,初夏穿上濕了的鞋襪,一步一步走回去的。回到竹苑,蕭毓婉早已熬了姜湯,師徒二人一人一碗喝下暖身子。

丹桂都已落敗,枯葉漫卷,落地成堆,空氣裏隐隐彌漫着初冬的氣息。

将近十五,夜空懸着輪皎潔的圓月,穆千玄踏出萬書閣,披着霜白的月色往回走。

夜深人靜,回廊下的燈籠透出橘黃色的光暈,光影交織的角落裏,突兀地傳來一聲喘息。

這時山莊內的人大多已就寝,只剩下巡邏的侍衛。更深露重,天氣愈發寒冷,他們偶爾會偷點懶,喝上幾壺酒暖身子。喝了酒,就容易犯渾,讓別有用心的賊子混入山莊。

穆千玄縱身飛起,落在屋頂上,垂目望去。兩面牆交錯的陰影裏,大片的綠叢掩映間,兩人抱做一團,泛着些許甜膩的聲音就是從那裏傳來的。

穆千玄撩起衣擺,在屋檐上坐下。月色映出他瓷白的肌膚,平日裏沒有波瀾起伏的瞳孔裏,升起好奇的神色。

抱在一起的是一男一女,他都認得,男的是管家的兒子,叫做路明,女的前些日子他見過,是被他舉薦來做工還債的紅紅。

此時紅紅滿面嬌羞,被路明摟在懷裏,猴急地扒着衣裳,一邊扒,一邊湊上前親她,親出漬漬水聲:“小寶貝,可真是想死我了!你就是個妖精,我為了你,茶不思飯不想,夢裏都是你這個勾人的模樣,好妹妹,真恨不得把你一口吞了!”

“別急,你聽我說,聘禮的事……”

“聘禮的事我跟我爹提了,三百兩不是個小數目,等我爹周轉周轉。你先讓我把事辦了,回頭給他生個大胖小子,別說三百兩,三千兩都是你的。”

“你爹不是管家嗎?怎麽三百兩是個大數目了?那日三公子分明随手就掏出來了。”

“三公子三公子!你口口聲聲都是三公子,他是莊主的徒弟,我爹能跟他比嗎!你這麽喜歡三公子,你跟他好算了!”路明惱怒。

“那也得他肯要我啊……”紅紅嘀咕着,讨好地扯下肩頭的衣衫,摟住了他的脖子,将自己挂在他身上,“我就随口說說,你幹嘛大發脾氣,你不喜歡,我不提就是了。那三公子是個怪物,長得再好看有什麽用,哪能跟你比,這男人不光得看臉,還得看那方面……”

“就知道你識貨。”路明高興起來,“跟了我,我保證讓你快活。”

“可是這裏……”紅紅明顯有些顧忌。她不是放浪之人,窮苦壓彎了她的脊梁,蠶食了她的清高。她太缺錢了,只能不擇手段往上爬。

“放心吧,都這個點了,沒人。”路明啃着她的肩膀,含糊不清地說,“這樣才刺激。”

“你們在幹什麽?”突如其來的男聲,令兩個人如同被火點着了尾巴的貓,直接跳了起來。

兩人分開後,借着月色看清站在他們身後的白衣少年,竟是他們口中的三公子,當即三魂去了七魄,胡亂撿起衣裳往身上套,撲通跪在地上求饒:“三公子饒命,我們再也不敢了!”

兩人哆哆嗦嗦,不住地用腦袋撞地,磕得砰砰響。穆千玄腰畔的那柄劍浸透月色,淬出寒光。他們真怕這面冷心冷的少年公子二話不說,就抽劍斬下他們的腦袋。

“你們還沒回答我。”穆千玄不悅地蹙了蹙眉心,周身似罩着無形的威壓,叫人大氣都不敢喘。

紅紅與路明四目相対。

“說話。”穆千玄不悅之色更重。

路明到底是男人,這種時候男人不說話就是個廢物。他戰戰兢兢道:“我們……我們……在相好。”

穆千玄明白了:“無媒茍合。”

這話說得真難聽。路明腹诽着,被紅紅悄然扯了下衣角。路明回頭,紅紅眼神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這個男人再胡亂開口,他們兩個的腦袋明早就要挂牆頭了。

紅紅膝行上前:“三公子,我們是真心相愛的,已禀明了父母,就等着上門下聘,并非無媒茍合。”

穆千玄道:“既有嫁娶之意,姑且不算你們無媒茍合,你們是未婚夫妻,可以同榻而眠,可這裏既無床榻,亦無軟被,在此是在做什麽?”

關鍵不嫌冷嗎?

兩人都是臉如火燒,确實不像怕冷的樣子。奇怪,他們腳步虛浮,毫無內息,這樣冰寒的天氣,衣服都快脫沒了,竟渾身透着熱氣,比他這個高手還厲害。

紅紅張了張口,最終把聲音吞回喉中。這回她也接不下去了。

救命,這個三公子他是有病吧!

穆千玄見他們不肯再答,眼中依舊滿滿探究之意,像是發現了新大陸,擡手按住劍柄。

二人呼吸一滞。

“你們繼續。”紅紅和路明聽到頭頂傳來的聲音這樣說道。

“繼續什麽?”路明傻眼,紅紅也是滿臉問號。

“繼續方才的事。”

“這怎麽繼續!”路明怒了。紅紅則是滿臉羞紅,這位三公子是成心羞辱他們,殺人不過頭點地,太過分了,她申請挂牆頭算了!

“剛才怎麽做的,繼續做下去。”穆千玄不是察覺不到二人的窘迫,但他們二人所行之事,超出他的認知範疇,與他先前所見的夫妻有着天壤之別。

着實因穆千玄所見夫妻,是自己的師父師娘,他們在他面前向來都是相敬如賓,縱使有閨房之樂,也是夫妻間的秘密,不會在人前展現。他的認知裏,夫妻二人不過是夜夜同眠的床伴。

路明又氣又怕,壓着怒火。紅紅心思比他多,看出穆千玄并無羞辱之意,反倒一臉認真求知的模樣,聯想到他油鹽不進、不通人情的性子,心裏有了個大膽的猜測:“三公子想要觀摩,可是為了學習?”

穆千玄颔首。

這好辦!紅紅松了口氣,她是個黃花大閨女,還沒有在人前表演的嗜好。她扯着路明的衣服,湊到他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

路明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

穆千玄不耐煩:“快點。”

路明惴惴不安,試探說道:“三公子想看的,我們當着人前實在做不了,但我這裏有些冊子,三公子想知道的,都在這些冊子裏。”

穆千玄說:“什麽冊子?”看書和看現場表演,那還是看書吧。這兩人一個猥瑣油膩,一個像是被迫,沒什麽好看的。

“三公子請随我來。”

穆千玄同意了路明的主意,就讓紅紅先行離開,留下路明引路。

血氣方剛的年紀,誰沒私藏過些好東西,路明是管家的兒子,在奉劍山莊裏也算是有頭有臉的,私藏的東西自然比別人的更好更全。他肉疼地抱住一沓冊子,交給穆千玄:“三公子所尋答案都在這裏,等三公子讀完,必定精通此道。”

書封上寫着“浮生半日歡”,名字無甚奇特,看不出是什麽。穆千玄伸手欲翻書頁。

路明壓住他的手背:“三公子,這種冊子還是無人的時候獨自賞讀比較好,被人看見是要犯大忌諱的。”

穆千玄抱着冊子走了。

留下路明抓住門框,咬着嘴巴,默默流淚,好似被人洗劫一空的苦主。

都給了他,可不是苦主嗎!

穆千玄回到竹苑。燈火已滅,初夏和蘇回皆已歇息。

穆千玄點亮燈燭,洗了個澡,拿起換洗下來的衣裳,抽出袖口的書信,重新塞到袖中。

他留給樓厭的兩封書信,皆沒有回音,但他不氣餒,依舊将書信放在袖口裏。

燭臺上的蠟燭已燒了一截,蠟淚堆滿托座,穆千玄正襟危坐,拿出路明給他的一沓冊子,随手翻開一本。

頁面上的幾幅大膽刺激的畫倏地跳入眼簾,驚得穆千玄立時合上書頁,手掌緊緊按壓在封面上。

青春期的少年,即便不通曉這些,身體的變化和生理上本能的需求,都曾牽引着他懵懵懂懂探索過。路明與紅紅被他撞見時,只扒了外裳,露出半個身子,又有枝葉掩映,朦朦胧胧的,看得不甚分明,反而是這畫上的內容,就這麽直白地撞進眼底。

毫無準備的穆千玄,眼眶微微睜大,好似飲了口陳年烈酒,心口灼燙,如大火燎原。

屋外風聲細細,竹葉飒飒作響。屋內燭火搖晃,昏黃的光暈勾勒出他筆直挺拔的身影,映在牆上。

穆千玄的腦海中不斷回放着方才看到的畫面,按住書頁的手鬼使神差地移開,捧起冊子,一頁一頁地翻讀過去,神情嚴肅,不亞于在捧讀一本絕世秘籍。

呼吸間,氣息不知不覺變得粗重起來,一幅幅畫面在他的瞳孔裏快速掠過。

他的身體不由自主繃緊了兩分,喉結滾動,緩慢地吞着口水,手指緊握書頁,指甲泛出蒼白的顏色,頸側冰冷的肌膚爬上一絲絲紅暈。

時間悄無聲息地流逝着。

燭火已燒到尾部,滾燙的蠟油浸着火焰,發出“噗滋噗滋”的聲響。穆千玄合起書頁,閉上雙目,良久,吐出一口濁息。

恰在此時,燃到底的火焰努力地跳了一下,嗤地熄滅,細細長長的白霧,袅娜着騰空。

屋內光線暗淡,隐約能窺出穆千玄的輪廓。

萬籁俱寂,連風都熄了,穆千玄靜坐在黑暗裏,胸腔內湧動着驚濤駭浪。

他耳聰目明,能聽到隔壁傳來的清淺呼吸聲,以及初夏翻身時微小的動靜。

她起身了,趿着拖鞋,走動的聲音毫無節奏,卻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他的心尖上。

腳步聲很快到了穆千玄的門前,屋門被推開一道縫隙,接着就看見那睡在隔壁的小姑娘,披着件薄衫,睡眼朦胧地擠了進來。

屋內燈火俱滅,只餘微弱天光,少女窈窕婀娜的身影隐在黑暗裏,輪廓近在咫尺,不斷向他靠近。

穆千玄探出手去,模糊的輪廓驟然清晰,少女裹着身清甜的香氣,裙擺如花,在他的瞳孔裏燃燒——

“師父。”

穆千玄猛地睜開雙目,少女玲珑的身段,搖曳的裙擺,若有若無的甜香,眨眼間化作飛灰,消失無蹤。

夜色如墨,潑潑灑灑。

“夏夏。”穆千玄輕聲呢喃着。

他意識到竟把初夏代入了畫冊中,霍然起身,帶倒身後的凳子,巨大的聲響将所有旖旎紛亂的情思撞了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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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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