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黑色蝴蝶
周五下午沒課,司機照舊比約定時間提前兩個小時到了,那輛眼熟的邁巴赫S680正在女生宿舍樓下的臨時停車點等她。
雲畔當時正坐在書桌前喝可樂,易拉罐剛從小冰箱裏取出來,外頭還結着層層水汽,她的手指覆在上面,凍得發青。
她一口一口喝着,神情放空,沒過多久,就把一整罐可樂喝光了。
坐在對面書桌化妝的方妙瑜扭過頭來,有些費解:“可樂有這麽好喝嗎?”
“不好喝,”雲畔把微扁的空易拉罐丢進垃圾桶裏,開始穿外套,“不過回家就喝不到了。”
下樓的時候,陳叔已經提前下車等她,一邊接過她手裏的書包,一邊幫她打開後座車門。
江城是省內離海最近的一個城市,因此雲畔的童年記憶幾乎被懸崖和海邊包圍,閉上眼睛就能聽到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聞到又鹹又濕的海水氣息。
四十分鐘之後,車子一路彎彎繞繞開上了潮平山,駛進山頂的別墅區,最後停在其中一幢。
站在門口等她的是羅姨。
走過來跟陳叔打了聲招呼,羅姨滿面笑容地接過她手裏的書包,帶着她往裏走。
“你爸爸那邊臨時有事,機票改到明天了。”
雲畔點點頭,又聽到她憂心忡忡地問,“怎麽一段時間不見,你又瘦了呢,平時在學校是不是沒有好好吃飯呀?”
“沒瘦,三餐也準時吃了。”
一路穿過庭院抵達前廳,羅姨把她的書包放在沙發上,扭頭去廚房盛了份甜品,是她喜歡的燕窩桂花蜜。
看着她一口氣吃了大半碗,羅姨臉上才有了點笑意:“晚飯已經做好了,你看看什麽時候吃。”
雲畔正在看班級群裏的消息,随口說:“現在吃吧。”
偌大的長方形餐桌,她和羅姨兩個人面對面坐着,顯得很冷清。
雲畔吃飯的時候很安靜,碗筷碰撞間也基本不會發出聲音,是被雲懷忠從小訓練出來的飯桌禮儀。
餐桌上的每一道菜都是經過精心搭配的營養食譜,卻沒有一道是她喜歡的。
雲畔很瘦很白,皮膚缺乏血色,顯得有些營養不良,風一吹就會跑。雲懷忠一直很擔心她的健康問題,為此前前後後找了不少營養師,她雖然很配合,體重卻總也漲不上來。
雖然沒有食欲,雲畔還是把碗裏的飯吃了大半,才擱下筷子,說自己飽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雲畔拉開紗簾,站在陽臺前看海。
別墅區位于山頂,懸崖峭壁之下,是一片深深淺淺的藍色海。
海風鹹鹹的,吹亂了她的長發,她閉上眼睛,全神貫注地聽潮漲潮落的聲音。
雲畔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父母離異,具體原因她到現在也不清楚,一是因為周圍人對此都諱莫如深,不願多聊,二是因為她也沒那麽好奇,反正離都離了,何必追根溯源。
唯一清楚的事實——是雲懷忠一個人把她帶大的。而自從離婚後,母親出走,從此再也沒回來,那張臉也在歲月流逝裏變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陌生。
這麽多年以來,雲懷忠始終沒有再娶。他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雲畔身上,小到一日三餐,大到未來規劃,什麽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雲畔從來都只能被動接受。
而她長到這麽大唯一的一次叛逆,大概就是高三那年偷偷報名參加了藝考。
按照雲懷忠原本的規劃,填志願的時候是打算讓她報金融經濟類專業的,不過她非要學設計,并且藝考成績很出色。
因為這件事,雲畔當時在家裏鬧了好幾天絕食,雲懷忠氣得摔了好幾件價值不菲的藏品。就這麽僵持了一段時間,興許是有謝川在中間說情,再加上女孩子學設計聽起來也算體面,雲懷忠最後還是退了一步。
謝川也曾經在私下裏問她,為什麽突然想學設計,而原因雲畔竟然說不出口,因為聽起來實在有點可笑——
她只是在某個瞬間,突然很想做一件雲懷忠不同意她做的事情而已。
就這麽簡單。
晚上十點鐘,雲畔準時上床,然而盯着天花板數了一千兩百零一只羊,仍舊沒有睡意。
她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亢奮,身體裏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細線正在牽引她的神經,閉上眼睛,無數只黑色蝴蝶在她眼前扇動翅膀,撲啦啦飛了出去。
她發現自己并不需要睡眠。
在白色睡裙外面套了件黃色針織外套,雲畔穿着拖鞋走出家門。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失眠,也不是她第一次在深夜偷偷溜出家門。
大概半年前,她第一次在晚上偷溜出來,繞着山路胡亂走了半天,最後走到了山腳處的紅楓夜市。
下山并不輕松,她卻完全沒有感覺,直到沿着夜市入口到出口來來回回走了三遍,才終于覺得累,而後回家睡覺。
讀大學之後,雲畔很少回家,因此也很久沒有來過這裏了。
沿着已經爛熟于心的那條既定路線一直往前走,中途拐了好幾個彎,最後來到位于山腳的,紅楓夜市的入口處。
也許因為是周五晚上,今晚的夜市很熱鬧,男男女女人潮如織,步行街兩排的攤位上纏繞着細細長長的彩色小燈,把地面映成一條斑斓不息的河流。
雲畔步入人群,百無聊賴地從左手邊的第一個攤位開始逛起。
她出門的時候沒有帶錢,也沒有帶手機,所以什麽都買不了,面對着商販們的熱情招攬,也只能視而不見地繼續往前走。
反正原本就是打發時間。
途中遇到一條岔路。
左邊拐角處是個背光的巷口,黑漆漆的,沒有燈,月光也只能照進微弱幾縷。
雲畔之前來過幾次,就路過了幾次,雖然好奇,但是裏面黑咕隆咚的,她從來都不敢走進去。
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刻她站在岔路口,腦袋裏鬧哄哄的,好像有千百個念頭來回打架,最終好奇心戰勝了對未知的恐懼,慫恿着她踏出第一步。
腳下是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像踩在黑色的冰面上,堅硬、冰涼。
雲畔慢吞吞地走進去。
巷子很長,路面潮濕,牆縫裏長出青苔,越往裏走越黑。幾分鐘後,終于看到光。
是一簇微弱的火光。
雲畔停下腳步,循着光亮望去,發現不遠處的牆角裏,蹲着一個人。
火光是從他手裏亮起來的——
他握着打火機,正在燒一張薄薄的紙片。
除此之外,看不清別的了。
雲畔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有沒有察覺到迎面走來了一個人,只看到他蹲在那裏一動不動,放空似的。
不出幾秒,火光熄滅,紙片也燒成一堆灰燼,紛紛落在他腳邊。
他在燒什麽?看起來不像是紙錢,今天也不是清明節。
沒等她想出個所以然來,寂靜無聲的巷子裏,驀地響起手機震動聲。
一聲又一聲,急促又執着,仿佛只要不被接起來,就能這麽響到地老天荒。
良久,雲畔看到那個人總算動了動,從身上摸出手機,後背靠牆,接了電話。
手機屏幕透出淺淺的光,隐約照亮他的臉。
黑色短發濕濕的,幾縷發絲遮住眉眼,還在往下滴着水,他卻好似感覺不到,甚至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電話。
水滴沿着眼角滑落下來,像眼淚。
雖然五官模糊,不過能看得出來,是屬于同齡人的,很年輕的一張臉。
不知道電話裏說到什麽,那人偏過頭,輕輕笑了。
雲畔因此看清楚了他紅腫的半邊臉頰,鼻梁上的裂口,以及,沿着眉骨、眼角、下颌——還在滴答滴答往下流的鮮血。
原來濕漉漉的不是水,是血。
她後知後覺地聞到空氣裏濃濃的血腥氣。
這個人看上去似乎剛剛打過一場非常慘烈的架,卻還在滿不在乎地聽誰聊天。
震驚之餘,雲畔卻發現自己感覺不到害怕,也挪不開腳步,于是只好繼續站在原地,隔着幾步路的距離,看着他靠在牆角打電話。
簡直像一個偷窺狂。
就在她分神的間隙,那人已經打完了電話,踩着一地紙灰,慢悠悠地起身。
很高,很瘦,肩膀筆直,看不出哪裏受了傷。站在那裏,如同一棵經年累月沉默不語的樹。
雙手插進長褲口袋裏,少年視而不見似的與她擦肩而過,朝反方向走去。
雲畔說不清自己當時在想什麽,反應過來的時候,腳步已經跟了上去。
就這麽跟了幾步,他腳步微頓:“來買花的?”
聽不懂這句話裏的意思,雲畔下意識搖頭。
他“哦”了一聲,又說,“別跟着我。”
語氣很淡,仔細聽的話,才能聽出來那點隐約的不耐煩。
雲畔忍不住為自己辯駁,“出去只有這一條路,沒跟着你。”
而他甚至沒有聽完,已經自顧自地向前走了。
雲畔無法對自己說謊——她對這個人感到好奇。
這種情緒實在來勢洶洶,仿佛前十七年的人生裏所有發生過的好奇心疊加起來,都抵不過此刻。
她又感受到了那種熟悉的生理性的亢奮,成群的黑色蝴蝶扇動翅膀,慫恿着她加快腳步,跟着他走。
巷子裏背光,又黑又冷,他的背影忽遠忽近,若隐若現,像極了不真實的真實。
兩個人一前一後,隔着半尺距離,腳步聲疊在一起,淩亂無序。
他沒回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