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末日逃亡
雲畔坐在晚自習的教室裏, 書頁上原本清晰的黑色字跡變得扭曲又模糊,她一個字都看不進去,最後自暴自棄般合上了書, 把腦袋埋進臂彎假寐。
她已經好幾天沒有跟周唯璨聯系過了。
當然, 對方更加不可能主動找她。
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就因為她是方妙瑜的室友嗎?
可是他們已經分手了,分手一天和一年有區別嗎?反正結論都是分手了。
周唯璨又是怎樣看待她的呢?一個沒有羞恥心的第三者嗎?
雲畔感到茫然, 因為事實的确如此。
無論是他和方妙瑜分手的那天、還是方妙瑜痛哭失聲的那些時刻, 她都沒有任何觸動,只覺得高興。
她知道世俗對道德标準的衡量與定義,也知道什麽是應該什麽是不應該,但是不會因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産生任何負罪感。
像周唯璨這樣道德感高尚的正常人, 會這樣看待她也沒有錯。
這幾天雲畔做什麽都提不起精神, 偶爾在宿舍裏, 能聽到方妙瑜跟傅時煦打電話,聊天內容都很平淡, 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每次挂電話之前, 方妙瑜都會旁敲側擊地打聽一下周唯璨的近況。
雲畔不知道傅時煦是怎麽回答的, 不過每次打完電話之後方妙瑜的心情看上去都不錯,應該是聽到了想要聽到的答案。
也因此, 雲畔确認了方妙瑜有想要複合的意思。
臨近期末,方妙瑜開始頻繁地喊她去泡圖書館。
期末周的圖書館簡直是人滿為患, 暖氣打得高, 人流又密集, 雲畔一路走進去, 只覺得頭暈眼花, 呼吸不順。
好在方妙瑜占的座位是靠窗的, 可以開窗通風。
設計類專業大部分課程的final都是準備作品集,不過像偏理論的課程就只能死記硬背,考點雲畔早就倒背如流,把筆記借給方妙瑜複習,自己幹脆趴在桌子上,旁若無人地在圖書館裏玩手機。
五分鐘前,阮希剛發過一條朋友圈,是她和錢嘉樂在“幻晝”門口拍的合照,配字是:今天也追星成功啦。(比耶)
雲畔給她點了個贊,轉頭就收到了她的微信消息——
「阮希:幹嘛呢?」
雲畔回複說自己在複習。
「阮希:我說這幾天怎麽這麽消停,也沒見你去找璨哥。」
雲畔盯着這句話看了幾遍,才說:「不找了,反正他也不想見我。」
這次等了幾分鐘才收到回複,是一條語音。
雲畔戴上耳機打開,聽到阮希沒心沒肺的聲音:“哎呀,璨哥這個人吧,性格就是這樣,很難懂的,有時候心裏在想什麽跟表現出來的樣子可能完全不同,你不要胡思亂想。”
緊接着,又發來第二條,自告奮勇地說,“你先好好複習,晚點我替你打聽打聽璨哥的行蹤,一有消息就通知你啊。”
雲畔不争氣地回了個“好的”,退出聊天界面之後,又忍不住自我唾棄。
話都說到那個份兒上了,她要是還纏着人家不放,也太沒尊嚴了吧。
但是同時,她心裏很清楚,如果她選擇在這一刻放棄的話,他們之間就會徹底結束,不可能再有下文。
周唯璨是什麽樣的人呢。
每一次的再見都有可能成為再也不見。
他可以很輕易地從任何人的世界裏消失。
圖書館裏安靜到落針可聞,再加上暖氣打得太高,讓人昏昏欲睡,沒過多久,雲畔的眼皮就開始上下打架,最後用課本蓋住腦袋,光明正大地睡着了。
睡得不太安穩,她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夢裏上一秒還是豔陽天,下一秒就開始下暴雨,路面被雨水沖刷得泥濘不堪,雲畔撐着傘,艱難地走。走了很久很久,迎面撞上一個人,她擡起頭,隔着被雨點打得噼裏啪啦的傘面,看到了周唯璨。
仍然穿着那身黑白相間的高中校服,沒有打傘,全身上下都濕透了。
她忍不住踮起腳尖将傘向他靠攏,問他:你是要去給方妙瑜送藥嗎?
天空閃過一道驚雷,周唯璨臉色蒼白,看了她一眼,沒說話,繼續向前走。
她在後面深一腳淺一腳地追。
鞋襪裏浸滿了水,濕漉漉的,每走一步都很沉重,雲畔已經拼盡全力,仍然追不上他。
雙腿像灌了鉛似的,再也走不動,她不小心踩進水坑裏,身體不受控制地後仰,狠狠摔在地上,手裏的傘也骨碌碌滾出好遠。
許久,有誰撿起了那把傘,舉在她頭頂。
雲畔擡起頭,在電閃雷鳴裏又看到周唯璨的臉。
他似乎有些無奈,沉默少頃才說:有完沒完?
她說:沒完。
周唯璨就沖着她笑了,像是得到了某種脫離标準答案範本的正确答案,獎勵似的靠過來,低頭吻了她。
……
啪嗒。
一滴水珠甩到她睫毛上,又順着眼角滑落,很涼,很癢。
雲畔瞬間驚醒,有些迷茫地發現沒有下雨,沒有周唯璨,當然也沒有吻。
旁邊的方妙瑜放下筆,不滿地看向前座的人:“收傘的動作能不能輕點啊?水珠都濺出來了,看不到嗎?”
“啊,不好意思,”男生看到是她,想都沒想就态度誠懇地道歉,“真不是故意的。”
雲畔愣了愣,下意識扭頭去看,窗外竟然真的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方妙瑜數落完那個男生,又拿出一包紙巾遞給她:“快擦擦。”
胡亂擦了擦眼皮,雲畔輕聲問:“幾點了?”
“快十點了,餓了嗎?”方妙瑜翻了翻筆記本,“等我看完最後一章,回去請你吃宵夜。”
她搖搖頭,“不餓,你慢慢看吧。”
意識仍然昏昏沉沉,雲畔又打了個哈欠,剛想再睡會兒,夾在書頁裏的手機卻開始震動。
打開,是阮希發來的微信——
「糟糕了,我剛剛聽錢嘉樂說,他們原本約好了一起吃宵夜的,結果剛剛璨哥忽然跟他說不去了,臨時有事要去派出所一趟。」
「具體怎麽回事錢嘉樂也不清楚,打璨哥電話也不接。真是急死人了。」
思緒陡然清醒,雲畔噌的一下站起來,匆匆跟方妙瑜說了聲有事要先走,起身就往外跑。
一路跑出校門,等出租車的時候,她又抽空在便利店裏買了把傘。
好在很快就攔到了空車。
路上雨越下越大,簡直是嘩啦啦地往下澆。
擋風玻璃上的雨刷遲鈍地來回擺動,動作笨拙,擋不住雨水侵襲。
車輛的行駛速度無可奈何地慢下來,雲畔心急如焚,卻也沒有辦法,只能貼在車窗前,時刻觀察外面的路況。
天氣惡劣,交通擁堵,簡直是寸步難行,最後抵達江城派出所的門口時,連司機都長出了一口氣:“小姑娘,下車的時候慢點啊,這雨下得太大了。”
雲畔點頭道謝,付完錢後匆匆下車。
盡管一下車就打起了傘,還是不可避免地被雨淋到,再加上她穿得單薄,圍巾帽子都沒戴,寒氣簡直是無孔不入,握住傘柄的那只手很快就凍得發白。
雨水四面八方從傘面邊緣往下灌,雲畔腦子亂糟糟的,沒有注意腳下,短靴踩進水坑裏,濺了一身泥水。
周唯璨會在這裏嗎?他現在怎麽樣了?
隔着七八層臺階,她碰運氣似的踮起腳尖往緊閉的派出所大門裏張望,不過雨下得太大了,視野裏模糊一片,什麽都看不清。
雲畔收了傘,小心翼翼上樓梯,鞋跟踩在石階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哐當一聲,大門被人從裏面推開了。
下意識停住腳步,隔着一小段距離,她仰起頭。
周唯璨穿了一身黑,慢吞吞從派出所裏走出來,身邊還跟着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孩。看起來最多十六七歲,一副叛逆不服管的神情,臉上全都是傷,外套髒兮兮的,刮破了好幾道口子,露出染血的手臂。
長相跟周唯璨毫無相似之處。
所以這個人是誰呢。
後面還跟着兩個穿制服的警察,邊走邊說着什麽,周唯璨時不時點頭,很客氣地一一應下,等警察走後,立刻又變回了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隔着幾步路的距離,跟那個男孩面對面站在臺階上方。
雲畔聽到男孩嘲弄的聲音:“假惺惺地裝什麽好人啊,稀罕你來找我了?”
周唯璨沒理他,把手裏的傘扔到他腳邊,自顧自往前走,而男孩顯然被他的态度激怒了,扯着嗓子大聲嚷嚷了一通。雖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透明的雨水順着傘尖滴答滴答砸到地面上,她只模糊捕捉到了幾個字眼,“禍害”、“災星”、以及難聽的咒罵。
不由自主地往上走了幾步,迎面就撞見下樓梯的周唯璨。
他雙手空空,沒有打傘,黑色大衣洗得很舊,袖口和衣擺處還挂着幾顆水珠。
他們隔着幾級臺階對視,周唯璨皺了皺眉,似乎想說什麽卻又沒有說出口,徑直繞過她繼續往前走。
雲畔趕緊掉頭跟上,踮起腳尖,艱難地幫他打傘。
走出派出所大門,世界重新變得潮濕泥濘,狂風暴雨裏,所有聲音都聽不真切,像隔着一層薄膜。而他周身籠罩的氣壓比雨水更加冰冷。
他很少這麽直接地袒露出自己的情緒,因此雲畔什麽都沒問,什麽都沒說,沉默地跟着他走。
周唯璨走得沒有夢裏這麽快,她勉勉強強能跟上,可是他太高了,盡管她已經非常努力,舉傘舉到手臂都麻了,還是無法為他遮風擋雨。
夜空黑沉沉的,無邊無際,似乎随時都會塌陷,路上基本不見人影,狂風大作,甚至壓垮了路邊幾棵枯樹。
今晚很适合被當成末日。
他們也很像是在逃亡。
就這麽走了七八分鐘,周唯璨在一片四四方方的屋檐前停下腳步。
雲畔猛地急剎車,才堪堪停住,沒有撞上他肩膀。
單薄的外套留不住任何溫度,她冷得直發抖,連牙齒都在打顫,靴口也進了水,浸濕襪底。
整個世界只能聽到猛烈而急促的雨聲,砸得她耳膜生疼,周唯璨就在此刻伸手握住她的肩膀,一把将她拽到屋檐底下。
那片薄薄的青灰色瓦檐瞬時将外頭的疾風驟雨隔開,雲畔後背貼着門框站穩,長發淋濕了大半,淩亂地貼着臉頰和脖頸,樣子應該很狼狽。
而那把雨傘仍然被她緊緊握在手裏,向他的方向偏移。
他們面對面站在屋檐下,咫尺之隔。
周唯璨看着她,半晌才說:“真在我身上裝了定位啊。”
是很平直的調子。
雲畔以為自己想說的話有很多,然而到了嘴邊卻只剩下一句:“我有點擔心你。”
原來不是你進了派出所,而是去撈人的。
如果能夠早點搞清楚就好了,貿貿然跑過來,顯得自己更沖動更招人煩了。
白色閃電劃破夜空,轟隆隆的悶響裏,昙花一現般照亮他的眉眼,連長長的眼睫毛也在往下滴水。很狼狽,可是也很美。
雲畔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的臉,直到空氣裏響起冰涼的金屬聲——是他在一顆顆地解大衣紐扣。
等到全部解完之後,他脫了大衣,擡手裹到她身上。
衣服內側還有他留下的淡淡體溫,很溫暖,雲畔忍不住裹緊了一點。
周唯璨看見她的小動作,輕聲道:“還知道冷啊。”
“……出來得太急了。”
“怎麽,以為我被抓進去了?”
“也不是,”她斟酌着說,“只是怕你萬一碰到什麽不好的事,所以想來看看。”
他靜靜站着,後背全都淋在雨水裏,卻渾然不在意,“上次跟你說過的話,這麽快就忘了?”
“沒忘。”
雲畔垂下眼睛,遲疑片刻,認真地向他提議,“我想過了,如果你很在意的話,我們可以不告訴別人,不告訴方妙瑜……只要他們不知道,不就好了嗎?”
話音未落,周唯璨有些嘲弄地笑了一聲,“你不覺得這樣很像偷情?”
“哪裏像?感情本來就是兩個人的事吧,只要我們兩個人知道不就好了嗎?”雲畔真心實意地這麽認為。
她的确把他上次說的話認真地想過了。
認真到把那段話裏的每一個字、每一處停頓全部都清清楚楚地拆解出來,逐字逐句地分析過了。
比起拒絕,更像提醒。
提醒她——他們之間除了陌生人之外,不應該發展成任何親密關系,否則只會把原本平靜的水面攪得一團糟。
周唯璨盯着她看了幾秒,神情堪稱專注,卻什麽都沒有說。
也什麽都不打算說。
道路上刺眼的車燈一晃而過,雲畔看到雨水已經将他的肩膀和手臂徹底打濕,單薄的黑色毛衣就濕漉漉地貼着他的皮膚,還在不斷地往下滴水。
她頓時忘記了他們正在談論些什麽,滿腦子都在想,他看起來很冷。好像随時都會被凍僵。
如果今晚真的是末日。
那麽他們最後的結局,應該是被凍成兩座冰雕。
要怎麽做才能夠使冰雕融化呢?
雲畔不知道,卻情不自禁地伸出雙臂,緊緊地抱住了眼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