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個下雨夜

臉頰靠在他濕淋淋的胸口, 冰冷的雨水流到眼睛裏、耳朵裏,此時此刻抱着這個人跟抱着冰塊沒什麽兩樣,雲畔卻渾然不覺, 甚至更加貼近他的身體, 心想,如果我是一盒火柴就好了。

這樣就可以反反複複地點燃了。

雨傘不知不覺間從她手裏脫落, 傘面砸到地面上, 濺起一陣水花,而後被風吹出很遠的距離。卻已經無人在意。

周唯璨沒有推開她。

這個認知讓雲畔感到血液逆流,她一動都不敢動,就這麽用力地抱着他, 良久, 才偷偷仰起臉, 想要看一眼他現在的表情。

額頭無意間擦過他的下巴,就在她試圖擡眸的前一秒——周唯璨伸手握住了她的後腦勺, 把她的腦袋往下摁了摁。

雲畔被迫重新靠回他胸口,耳邊清晰聽到他的心跳聲, 似乎比想象中急促。

又過了一會兒——

“抱夠了沒?”

生怕他會推開自己, 雲畔将他抱得更緊,就差像樹袋熊那樣手腳并用地纏上去了, 悶聲道:“抱不夠。”

雨勢終于有了減弱的趨勢,周唯璨短促地笑了一下, 不過并沒有心軟, 手上用了點力氣, 輕而易舉地把她扯開了。

那件黑色毛衣不僅濕透了, 還變得皺巴巴的, 下擺被她蹭出了幾道清晰的褶皺, 他也不在意,低頭從長褲口袋裏拿出手機,甩了幾下水,就開始摁屏幕。

雲畔有點不好的預感:“你在幹嘛?”

他眼皮都沒翻一下:“打車,送你回學校。”

她立刻說,“宿舍現在已經鎖門了,回不去。”

“那就去住酒店。”

“我沒帶身份證。而且,我還沒滿十八歲。”

“那你想去哪?”周唯璨的視線終于從手機屏幕上移開,轉向了她。

雲畔鼓起勇氣提議:“我跟着你不行嗎?你去哪我就去哪。”

“不行。”他拒絕得很幹脆。

知道他這幅語氣就是毫無轉圜餘地的意思,她只好不情不願地點頭:“哦。”

不多時,色調昏暗的瀝青路面,一輛亮着綠色“空車”标識的出租車疾馳而來,濺起陣陣水花,最後在他們面前靠邊停下,司機搖下車窗扯着嗓子問:“是你們打的車吧?”

周唯璨對完車牌號,點點頭道:“是,麻煩您了。”

說完,他俯身打開車門,不怎麽溫柔地把雲畔塞進後座,等她坐穩之後,自己也跟着上了車。

報的是她家的小區地址。

從這裏到潮平山至少也需要一個小時的時間,他寧願這麽麻煩地送她回家,都不願意收留她一晚。

出租車後座的空間不算寬敞,但是坐兩個人綽綽有餘。

原本他們也的确是隔着一段距離,相安無事地坐着的,周唯璨甚至還跟司機閑聊了幾句,大意是把車座弄濕了,真的很不好意思,又說自己願意多給點小費。

興許是他的語氣實在真誠,司機很豪爽地擺擺手說不用,又跟他聊起了家常,說自己兒子也跟他差不多大,現在在外地讀大學雲雲。

雲畔發現只要周唯璨願意拿出一點點耐心來,任何人都會被他哄得五迷三道。

如果周唯璨只對她笑,只對她有耐心就好了。

這些人實在太煩,太吵,如果能去一座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孤島,每天只看着彼此就好了。

雲畔心裏這麽想着,忍不住慢慢朝他挪過去,肩膀沒有縫隙地挨着他。

周唯璨沒有躲開,像是沒有察覺到,也像是隐晦的縱容,仍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司機聊天。

膽子逐漸大起來,雲畔又小心翼翼地把腦袋靠在他肩膀上。

她的幾縷發絲紮到他的頸窩,大概是有點癢,周唯璨總算擡手,把她的腦袋往旁邊挪了挪。

她還想再湊過去,這次被他躲開了。

動作不緊不慢地移開了幾寸,逗貓似的。

出租車裏沒有開燈,只能依靠窗外的路燈照明,昏沉沉的光線裏,雲畔抓住他的手臂,強迫他坐在那裏不動,這才靠過去,舒舒服服地枕住他的肩膀。

察覺到他想掙脫,便先發制人地開口:“我好冷。”

周唯璨垂眸看着她蒼白的臉頰,“我渾身都濕透了,靠着我有用嗎?”

“有用。”雲畔像只小動物似的在他肩窩裏蹭了蹭,“靠着你就不冷了。”

前排司機透過後視鏡掃過來幾眼,笑呵呵地說:“你跟你女朋友感情真好,年輕人談戀愛就是粘乎。”

他很自然地解釋:“她不是——”

下半句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嘴巴就被雲畔伸手捂住了。

“噓,別說話。”她小聲道,“我好困,想睡會兒。”

周唯璨竟然就真的沒有再說話。

原本只是情急之下找的借口,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靠在他身上,聞着那股熟悉的清冽香味,她竟然真的感到困倦,腦袋像團漿糊似的昏昏沉沉,很快就合上了眼睛。

她是被周唯璨開口叫醒的。

睡眼惺忪地坐直身體,雲畔不明白怎麽睡過一覺之後,身體反而更加疲累,甚至連擡擡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旁邊的周唯璨正在手機上買單,“叮咚”一聲,司機看了眼手機,“哎呀”道:“怎麽還真給小費呀,都說了不用,你們大學生零花錢本身也不多,得省着點用。”而他只是把手機放回褲兜裏,笑了笑說,“不礙事,您辛苦了。”

雲畔擡眼看着他,心想,不是零花錢,哪來的零花錢,全都是他靠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

無論是上次的建築工人,還是這次的出租車司機,他似乎都格外有同理心。

如果她也很窮,窮到吃不飽穿不暖的地步,他是不是也會對她這麽溫柔呢。

周唯璨拉開車門,率先下車,雲畔回過神來,不明白他為什麽要下車。

卻聽他開口催促,“愣着幹嘛?下來。”

雨已經停了,風還在刮,雲畔暈暈乎乎地下了車,腿軟得站不住,一下子栽進他懷裏。

出乎意料的是,周唯璨不僅沒有躲,反而伸手接住了她。

雲畔摟住他的腰,除了心跳加速頭暈目眩之外,竟然還出現了類似缺氧的感覺。

沒等她想明白是怎麽回事,就已經被拉着往反方向走。

臨近午夜,街道上空空蕩蕩,路面塌陷處仍然攢着一灘又一灘的積水,冷風吹過,她總算清醒少許,這才發現他們正在走的這條街,并不是潮平山附近的景色。

還沒理出任何頭緒來,周唯璨就已經帶她拐進了一個巷口。

路面凹凸不平,空間很窄,兩邊蓋着破舊的高矮不一的磚房,環境亂糟糟的,路邊偶爾堆着幾包亂丢的垃圾袋,有兩條流浪狗正在低頭嗅聞。

雲畔從沒來過這樣的地方,也不知道這是哪裏,心裏卻絲毫沒有害怕。

就這麽穿過長長的巷弄,走到最後一戶居民樓,周唯璨終于停下,推開了綠色鐵門。

這棟樓總共就兩層,一層兩戶,他們并肩上樓,走到左邊那戶,掏出鑰匙開了門。

這一刻,雲畔終于确認——這裏是周唯璨住的地方。

這個認知讓她感到興奮,一下子就連頭暈也沒那麽難受了。

跟在他後面進了門,雲畔睜大眼睛仔仔細細打量這個房子。

說房子可能有點勉強,因為面積很小,一眼就能望到頭。

客廳裏擺着一張床,一個床頭櫃,以及一副桌椅,相連着一個被切割成浴室的狹窄區域,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多餘的家具裝飾。

房間很幹淨,也很空曠,像是沒怎麽住過。

雲畔想到這裏,又反應過來周唯璨平時是住校的,應該也沒什麽機會過來。

周唯璨從進門後就沒理她,自顧自走到床邊低頭在床頭櫃裏翻找,雲畔站了一刻鐘不到,又開始頭重腳輕,只好扶着牆壁慢吞吞地坐在椅子上。

好奇怪,頭為什麽這麽暈,眼睛也很疼,閉上了就不想睜開。

就在這時,周唯璨合上床頭櫃,朝她走過來。

他手裏拿着兩個未拆封的長方形藥盒,去廚房燒了壺水,倒進白色瓷杯裏,然後在她面前把藥盒拆了,各取出一粒。

雲畔看清藥盒上的黑體字樣。是退燒藥。

她眨眨眼睛,有點遲鈍地問:“我發燒了嗎?”

周唯璨把水杯和藥片遞過來,沒說話。

沒有猶豫,更不想讓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嬌貴的瓷娃娃,她乖乖把藥吃了,連帶着那杯水也全部喝光。

周唯璨看着她吃完藥,把手機揣進褲兜裏,邊往外走邊說,“我出去買點東西。”

他走得很快,也很幹脆,沒等雲畔問出任何一句話,就已經換好鞋出門了。

房間裏只剩下她一個人。

客廳的牆面上方挂着一臺舊到發黃的老式空調,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打開的,扇葉緩慢轉動,伴随着吱吱呀呀的聲音,正在往外吹着熱風。

雲畔又在椅子上坐了幾分鐘,等到頭暈得沒那麽厲害了才站起來,一步步挪到浴室。

空間逼仄,牆壁有些滲水,從邊緣處大片脫落,物品卻擺放得整整齊齊,牙刷、毛巾、浴巾……全部都是單人的。

她巡視一周,又有些病态地跪在微微開裂的磚面上,仔仔細細一寸一寸地檢查。結論是沒有任何疑似女生留下的頭發絲。

這裏似乎真的只有他一個人住。

身上的衣服已經半幹了,但是黏在身上仍然很不舒服,雲畔脫下那件仍在滴水的黑色大衣,小心翼翼地挂在浴室裏,又将窗簾拉好,這才脫了自己濕漉漉的毛衣和牛仔褲,随手丢在一旁,赤身裸體地站在半身鏡前。

她很瘦,很蒼白,皮膚底下的骨骼形狀清晰可見,看起來又硬又硌,毫無吸引力。

意興闌珊地移開了眼,她打開花灑,草草沖洗身體。

房間裏開着空調,很暖和,雲畔洗完澡,将自己從頭到腳都擦幹淨,這才裹着浴巾走出去,在屋子裏轉了一圈,最後在床頭櫃上找到兩件疊好的T恤。

一件黑色,一件灰色,已經洗得很舊,她拿出來比了比,最後選擇了更長的那件,下擺剛好遮到膝蓋。

做完這些之後,雲畔已經很累了,沒有糾結,她直接倒在那張嘎吱作響的單人床上,動作熟練地蓋上了周唯璨的被子,蒙住腦袋。

視線變得漆黑一片,四周靜悄悄的,除了空調嗡嗡的運行聲什麽都聽不到,被子裏溢滿周唯璨身上的味道,她感到無比安全,像一只蚌縮回屬于自己的殼,一閉上眼睛,便陷入熟睡。

世界仿佛被隔絕在一個巨大的玻璃罩外面,雲畔躺在裏頭,看不見也聽不見,無法思考也無法醒來。

渾渾噩噩之際,有人在摸她滾燙的額頭。

那只手冒着涼氣,她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任由他慢慢打開了玻璃罩。

努力地睜開眼睛,眼前出現一張模糊的臉,雲畔懵懵地看着,耳朵裏面仍然嗡嗡作響,看不清也聽不清。

直到她的下颌被人伸手捏住,嘴巴被迫張開,意識才清醒了些許。

快速眨了幾下眼睛,視線逐漸清明,雲畔總算看清坐在床邊的周唯璨,正一手握着她的下巴,一手拿着溫度計。

沒等她反應過來,那根冰涼的水銀溫度計就進入她的口腔,找了個合适的角度,抵在她舌下。

周唯璨收回手,見她還是愣着不動,微微皺眉道:“含住。”

這口吻像極了命令,雲畔下意識地緊閉口腔,固定住了溫度計的位置。

“五分鐘後拿出來。”

丢下這麽一句話,他便起身離開。

沒過多久浴室裏就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雲畔扶着床沿緩慢地坐起來,乖乖含着溫度計,不敢亂動。

就這麽無聊地盯着天花板,思緒又開始混亂,她掐了掐虎口,在心裏默默讀秒。

大約五分鐘後,她把溫度計取出來,湊近了去看。

可惜刻度線上的字實在太小了,她又頭暈得厲害,怎麽都看不清楚。

好在沒多久浴室裏的水聲就停了,周唯璨換了身睡衣,擦着濕漉漉的頭發走出來。

看見她坐在床頭一臉茫然,他徑直走來,微一彎腰便抽走了她手裏的溫度計。

看完之後,他也沒說什麽,轉身從塑料袋裏拿出一盒退燒貼,拆開一片貼在她額頭上。

雲畔臉頰通紅,不知道是因為發燒還是別的,發絲黏在側臉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房間裏只開了床頭燈,昏黃一片,周唯璨的影子落到牆面上,霧裏看花般缥缈。

事實上她真的在懷疑,現在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嗎?還是她燒糊塗了産生的幻覺呢?

雲畔很想聽周唯璨說一句“我是真的”,可又不敢問出口,怕萬一得到否定的答案,于是只好認真地注視着他,不敢錯過任何證據。

可惜她實在太累太困了,頭疼得無法思考,嘴唇和喉嚨全都幹澀得要命,沒多久,藥效裏的助眠成分發作,她便沉沉睡過去。

恍惚間應該睡了很久,雲畔被手機震動聲吵醒。

伸手摸到枕頭底下的手機,她滑開鎖屏,看到了方妙瑜和謝川不間斷打來的電話發來的信息,問她去哪了,怎麽沒回學校。

随便找了個借口解釋,雲畔把手機放回去,稍微挪動了幾下身體,坐起身來,借着那抹昏黃燈光,在單人床和桌椅中間的地板上,找到一團模糊人影。

身下只鋪了條薄薄的毛毯,周唯璨穿着白色的長袖睡衣,背對着她,那副線條漂亮、年輕蓬勃的身體就在她眼前随意地舒展着,似乎已經熟睡。

頭疼有所緩解,雲畔抱起被子,小心翼翼地下床,擠到他身旁。

她很想把周唯璨叫醒,問他為什麽要把自己帶到這裏來,為什麽要給她買退燒藥,為什麽要縱容她在這裏過夜。

他對每一個病人都這樣嗎?

他不是最怕麻煩了嗎?

他不是不想跟她有牽扯嗎?

昏黃的光線裏,他睡得很安靜。

雲畔的目光從他額頭緩慢向下移,路過眉眼、鼻梁、嘴唇……最後定格在他的喉結。

腦海裏清晰地浮現出在夜市的那晚,他仰着頭喝水,喉結上下滾動的畫面。

明明當時連他的臉都沒看清,她就已經因為這個動作心跳加速,口幹舌燥。

猶豫幾秒,雲畔緩慢地伸出手,指尖點在他喉結凸起的位置,輕觸了一下。

等了等,見他沒有反應,于是手指又沿着喉結的輪廓來回游移。

她試圖回憶自己前男友的喉結長什麽樣子,卻怎麽都想不起來。或許是因為之前她從沒在意過男生的喉結,更不會想要伸手去碰。

心跳聲撲通撲通,震耳欲聾,她收回手,許久,又大着膽子湊過去,想要試試将嘴唇貼在上面會是什麽感覺。

就在即将碰上的一瞬間——周唯璨的睫毛忽然動了動。

雲畔吓了一跳,條件反射性地直起身來,慌亂之中,指甲不小心在他喉結上輕輕刮了一下。

空氣裏流動着難言的靜默,他眼皮半阖着,一副還沒睡醒的樣子,看上去沒有生氣,沒有厭煩,更加沒有質問她什麽,語調平靜:“不難受了?”

他的嗓音不知為何有些沙啞,仿佛有羽毛正在喉嚨裏輕輕地刮蹭。說不出來的性感。

雲畔看不見自己有沒有臉紅,好半天才說:“……好多了。”

周唯璨點點頭,沒什麽表情地看着她,“那就上床睡覺。”

說完之後,他不着痕跡地翻了個身,與她拉開一點距離,很快就重新睡去。

雲畔這才長長地松了口氣。

沒有聽他的話回床上睡,不過也沒敢再動手動腳,她用被子裹住兩個人,小心地平躺下來,在他身邊縮成一團,安心地睡着了。

作者有話說:

本章評論區随機發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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