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跨不過

陸峥駕照剛拿不久, 開車水平很一般,所以夜路通常都是周唯璨開。

從市裏回鎮上有一段很長的山路,曲折蜿蜒, 崎岖不平, 而且沿途一盞燈都沒有,陰森森的。每次經過的時候, 陸峥都要大驚小怪一番, 怕撞鬼。

周唯璨被他吵得頭疼,所以每次都會把車載音響調高音量。

陸峥很喜歡聽Lane的歌,每張專輯每首歌曲都會唱的那種,據說來東非之前還特地去北京工體看了一場他的演唱會。

車裏正在播的這首叫《唯一》, 是Lane出道第一張專輯裏面的代表作, 在國內火得家喻戶曉。

陸峥搖頭晃腦地跟着哼, 有點跑調,歌詞倒是背得一字不差。間奏的時候, 他轉過頭來說:“我剛剛突然想到,你的微信名也叫唯一!璨哥, 你是不是也喜歡Lane啊?”

前方上坡, 周唯璨一路猛踩油門将皮卡開了上去,底盤夠高, 沒有磨損,不過地面坑坑窪窪的, 難免颠簸。

搖搖晃晃地開上了坡, 他單手握着方向盤, 說了句, 不是。

他的微信名取得比這首歌要早多了。

陸峥有些失望:“好吧, 不過這首歌真的很好聽, 而且在國內很火,你之前肯定也聽過吧?”

點點頭,周唯璨不由想起那張專輯剛在各大音樂軟件上發布的第一天,一大早錢嘉樂特意打電話過來,叮囑他聽歌。還說專輯裏其他的歌都可以不聽,唯獨這首,一定要聽。

到了夜裏,又興沖沖地打了一個電話驗收成果,問他聽了沒。

他說聽了,對面立刻不說話了,像在等待某種後續,然而好半天都沒等到,于是忍不住問,然後呢?

周唯璨一邊寫論文一邊敷衍他,說挺好聽的,銷量也不錯,恭喜。

錢嘉樂繼續追問,除了這些呢?

他放下手邊厚厚的參考文獻,口吻平靜:沒了。

回神的時候,那首歌已經唱到尾聲,自動切到下一首。

陸峥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還在興沖沖地講他之前去工體看演唱會的經歷。

坦桑尼亞有一個很古老的節日,叫“月圓節”,跟國內的中秋節差不多,都是賞月。

不過這裏的賞月就真的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公歷九月的月圓之夜,家家戶戶都會靜悄悄地走出門來,找一個空曠的地方,圍坐成一個圈,安安靜靜地賞月。

學校門口有一大片廢棄的空地,經過定期的除草清理,已經能夠勉勉強強地用來當操場了,雖然不能在這種坑坑窪窪的地上開運動會,但是組織一些公共活動完全夠用。

深夜,周唯璨、陸峥、以及其他老師,陪着學生們圍坐在這片空地上看月亮。附近沒有燈,孩子們的臉被黑暗完全掩蓋,只能看見一雙雙白色的眼仁。

風也是安靜無聲的,陸峥等得昏昏欲睡,困得上下眼皮不停打架,不多時,冷白色的月亮終于升起,高高懸挂在半空中。

是完整無缺的滿月。

周圍就在這一刻爆發出猛烈的歡呼聲,那些小孩興高采烈地從地上跳起來,開始追逐打鬧,旁邊的幾個當地老師也轉身回宿舍,沒多久就端着好幾盤南瓜、黃瓜、谷穗,以及水果過來,舉着火把,跟他們一起載歌載舞地慶祝。

若隐若現的火光裏,周唯璨興致缺缺地坐在原地玩手機,陸峥已經打了無數個哈欠,邊抽煙邊和他閑聊。

聊到他國內幾個好朋友的近況時,陸峥忽而感嘆:“有時候我真挺佩服你的,以前我一直覺得人生來就是群居動物,不抱團就活不下去,但是你就不一樣——”

找了半天都沒找着合适的形容詞,最後他只好抽象地比喻,“感覺就算哪天把你丢到一座荒無人煙的孤島上,你也能活下去。”

周唯璨笑了一聲,不以為意道:“你以為拍孤島求生呢。”

倆人坐着聊了沒多久,班裏有個小女孩蹬蹬蹬跑過來,有點害羞地把手裏的梨遞給周唯璨。

女孩叫Nyala,學習成績很好,性格也很開朗,是班上的學習委員。

周唯璨接過那個梨,對她說謝謝,旋即聽到一位當地女老師的打趣:“周老師,梨可不能随便亂收哦,在我們這裏,送梨有求愛的意思。”

旁邊的陸峥撲哧一聲,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後合,等Nyala蹦蹦跳跳地走遠了,才狀似成熟地點評:“小孩也挺好玩的。”

周唯璨挑挑眉:“怎麽,打算生一個?”

“我倒是想生,但我現在連對象都沒有啊。”他一副被戳中痛處的表情,“實話跟你說,之前我挺喜歡羅莎莎的,會來東非參加救援項目也是因為在名單上看到了她的名字。”

“之前?”

“嗯,現在不喜歡了。”

周唯璨回頭看他一眼,“為什麽?”

“也沒有為什麽,就是某天突然發現,我喜歡的可能只是自己想象中的她。”陸峥看起來也有點茫然,一邊思考一邊解釋,“就比如我印象裏的她絕對不是會主動跟異性告白的人,更不可能去倒追誰,但她卻跟你告白了。那個時候我挺難受的,不是難受她不喜歡我,而是難受她在我心裏的高高在上的形象崩塌了。”

這些話他應該沒對別人提起過,憋在心裏挺久了,說完有點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哎,我這麽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挺傻逼的?總而言之吧,我覺得真正的喜歡應該是你看清了一個人的本質,知道她有很多缺點、很麻煩、很難搞,可你還是喜歡她。而不是像我這樣,屁大點事兒就對人感到失望,喜歡不起來了。”

周唯璨沒吭聲。

陸峥等了幾秒,還是忍不住尋找認同,“璨哥,我掏心掏肺說了這麽多,你不覺得應該給點兒回饋嗎?”

手裏的煙絲已經燒了長長的一截,他也不抽,就那麽看着,“我覺得戀愛也不是必需品,一個人呆着不是也挺好。”

陸峥聞言,頓時有些懷疑地看着他,“你該不會是受過情傷吧?被人綠了?甩了?否則怎麽會有這麽消極負面的想法。”

周唯璨失笑,把手裏沒抽的煙放下,而後利落起身,随口道:“你可以當成是。”

日子一天天過得像流水賬,周唯璨沒想過自己這輩子還會再見到雲畔。

不過仔細想想,她會來東非,也算是在意料之內。

意外的是,這麽大的地方,他們竟然也能碰上。

那天又是忙到深夜才下班,他在辦公室裏整理病歷報告的時候,目光瞥過那個熟悉的名字,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打針的時候,她手腕上無意間露出來的那道深紅色劃痕。傷口是嶄新的。

墨綠色樹影來回搖晃,蟬鳴陣陣,周唯璨合上病歷本,關好門窗,走出辦公室。

Damon前不久借了他一輛二手豐田代步,因為從醫院到學校宿舍并不近,開車需要将近一個小時。不過周唯璨前段時間找到一條近路,雖然路況不太好,但是四十分鐘就能到。

他是一個不願意浪費時間的人,因為時間于他而言曾經是最寶貴的東西。

路上,他接到了陳屹的電話。

電話那頭,陳屹似乎喝了點酒,帶着點醉意喊他的名字,然後說自己要結婚了。

關于他和他女朋友的故事,周唯璨也時常聽他提起,戀愛三年裏幾乎一半時間都在分手,然後又複合,身邊的共同朋友幾乎沒人看好,沒想到轉眼都要結婚了。

時間的确過得很快。

周唯璨笑着說恭喜,又問:“婚期定了沒。”

對方說:“明年六月份,我媳婦兒喜歡夏天,你到時候應該已經從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回來了吧?怎麽說,要不要給我當伴郎?”

緊接着又補充,“反正時煦和老宋都已經答應了啊,咱們603就差你了。”

周唯璨把手機放在方向盤旁邊的塑料支架上,開了擴音鍵,“到時候一定準時到。”

兩個人又聊了幾句近況,最後陳屹有點猶豫地問他:“你現在還一個人呢?”

周唯璨說是,他就嘆氣,“你也多少抓點緊啊,眼看着都快奔三的人了。我年輕的時候就是說着玩的,別到時候真孤獨終老了。”

知道勸不動,陳屹也沒有多說什麽,只是像往常那樣插科打诨地調笑了幾句,讓他明年不要領着一個非洲老婆回去就行。

挂斷電話之後,路已經走了一半。

周唯璨煙瘾忽然犯了,幹脆把車停在懸崖邊,打開車窗抽煙。

他很少做這種浪費時間的事情,但是心裏也沒什麽愧疚感,手肘随意地伸在車窗外,看着淡白色煙霧繞着圈,一陣又一陣散在風裏。

煙是陸峥從國內帶過來的,軟中華,六十塊一包,他讀大學的時候從來都不舍得買,每天也就是白沙和利群換着抽。

燥熱無風的夜晚,天空是幹淨透明的深藍色,雲層模糊,遮住星星,唯獨懸在其中的月亮,經年累月地發着光。

車前燈亮着,照出雨後泥濘的黑色路面。周唯璨微微眯起眼睛,視線透過手裏燃了一半的煙,看到了發生在許多年前的畫面——

悶熱潮濕的雨夜,吱呀作響的單人床,她靠在自己胸口,長發汗津津的,臉頰微紅,像小孩搶玩具那樣一把奪過了他手裏剛點燃的煙。

煙霧缭繞中,她拿起那支煙,用力吸了一口。

然後皺着眉頭開始咳嗽,抱怨這也太嗆了,沒意思,不好玩。

來到東非接近一年,周唯璨很少想起從前的事。

這裏沒人認識他,也沒人知道他的過去,只把他當成一個普普通通的援非志願者。時間久了,他也快要想不起自己是誰了。

周唯璨咬着煙,在月色下打量自己的手腕。

青色的血管靜靜伏于此處,脈絡清晰分明。他用手指輕輕點了一下,心想,在這個地方劃一道口子,除了流血時那幾秒的快意,怎麽可能真的排解痛楚。自欺欺人而已。

六年過去,她怎麽還是那麽脆弱。

六年又有多久?

她像一個坐标。

時間繞着她兜圈,跨不過。

抽完手裏最後一口煙,周唯璨拿出手機,回想着剛才檢查病歷本的時候,緊跟在她名字後面的那串聯系方式,準确無誤地在撥號鍵盤上敲出那個手機號碼。

這麽久了,她的號碼還沒換。

不過他好像也沒什麽資格說這些,畢竟他自己也沒換。

指尖就放在綠色的通話鍵上,遲遲沒有摁下去。

周唯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只是靜靜地坐在車裏發呆。

前方是深不見底的懸崖峭壁,兩旁是影影綽綽的山巒疊嶂,頭頂飛懸着已經存在了億萬年的銀河。

在天與地之間,人類渺小如一粒塵埃,沒有什麽值得在意,也沒有什麽值得被在意。所有不願回顧、不該回顧的往事,似乎也都能看開,能放下。

良久,他摁滅手機屏幕,重新啓動引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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