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脫軌的車廂
項目結束之後, 羅莎莎回國,陸峥倒是挺有想法,不顧家人反對, 毅然決然地辦理了一年休學, 留下來和他一起在坦桑尼亞莫希市周邊小鎮上的一所小學支教。
那所小學位置偏僻,蓋得也很潦草, 一到下雨天屋頂就漏水, 不過政府也沒錢撥款,所以就一直擱置着,最後還是周唯璨和陸峥自掏腰包買了防水劑和防水卷材,自己動手修繕了教室屋頂。
在這裏度過的時間是很快的, 日升月落漸漸變得沒有意義, 成為了一個單純的計時符號。
周唯璨對于環境的适應能力向來很強, 很快就和孩子們打成一片,陸峥對此忿忿不平, 說他明明看起來一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樣子,半點親和力都沒有, 搞不懂這些小孩怎麽就願意粘着他。
相比其他援助項目而言, 支教是最枯燥的,每天都重複做着同樣的事, 上課下課、批改作業、組織活動……周唯璨偶爾會産生錯覺,以為自己還在頌南讀大學, 為了賺錢, 每個周末輾轉于各路公交車, 給不同家庭不同性格的小孩做家教輔導。
很累, 很受罪, 碰上調皮搗蛋的小孩就更煩了, 他是一個很怕麻煩的人,但是也漸漸習慣了。
任何事情都是這樣,只要習慣了,就都能忍受。
不過這裏的小孩要比之前那些好相處得多,甚至周唯璨剛來教課的那段時間,在課堂上提問,只要是沒答上來的學生,都是一副坐立不安羞愧欲死的表情,有一回他甚至親眼看見一個瘦弱的男孩邊哭邊扇自己巴掌。
周唯璨制止了他,把他叫到辦公室,問他為什麽要這樣。
男孩叫Tal,低着頭啪嗒啪嗒流眼淚,好半天才哽咽着說對不起,說他太笨了,但是他一定會很努力地學習,懇請老師不要放棄自己。
周唯璨有點哭笑不得,難得耐心地說,只要他自己不放棄自己,世界上就沒人能放棄他。
類似的話許多年前他也曾對一個人說過,不過那個人顯然沒聽進去,仍然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後來Tal變得外向了很多,不再總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樣,課間也會纏着他聊天、問東問西,有關于中國文化和歷史之類的話題等等。
周唯璨陪他聊天的時候,偶爾會想起自己的童年。在七歲之前,是近乎空白的一段,像一截脫軌的火車車廂,被永遠地落在了某條軌道上。
腦海裏女人的臉已經看不清,不過他仍然能夠記起那些為數不多的,他們像一對普通的母子那樣,手牽手走在回家路上的畫面。
然而那些畫面是單薄而脆弱的,随時都會被其他不愉快的記憶斬斷。
周唯璨記得她站在窗前,聲嘶力竭地和自己争吵:“不做這個?不做這個你吃什麽、喝什麽、拿什麽上學?嫌我丢人你當初怎麽不換個肚子去投胎啊,你以為把你生下來很容易嗎?我當年差點大出血死在手術室你知不知道!”
她說着說着就哭了,淚水流了滿臉,眼神卻是空洞的,“我差點死在手術室,你爸也沒來看過一眼……你什麽都不知道。你以為我願意天天讓那些男人亂搞啊,我不嫌髒嗎?可是有什麽辦法,除了這個我什麽都不會,也掙不到錢養活你。”
那年周唯璨六歲。
他接受了自己的母親擁有一份不那麽光彩的職業,接受了她每天帶不同的男人回來,隔着一道房門發出各種不堪入耳的聲音,最後一個人毫無尊嚴地癱在床上,帶着滿身傷痕,仿佛一座沒有呼吸的雕塑。
一年到頭的大多數日子,沒生意的時候,她就會在半夜喝得爛醉回來,站在窗邊又哭又笑,像個瘋子。
周唯璨有很多次都以為她會跳下去。
可她只是站在那裏,呆呆地看着窗外,而後自言自語般開口:“你爸爸說過會回來娶我的,會讓我像其他女人那樣,過正常的生活的。他每次來都會給我帶一束花;下雨的時候他會等身上的潮氣散了再抱我;他還給我講亞當和夏娃的故事,他說我就是上帝從他身上抽走的那根肋骨……”
“我不想生孩子,我不喜歡孩子,可是想到他會回來找我,我還是費盡千辛萬苦把你生下來了。結果還是什麽都改變不了。”
“愛是罪過嗎?是錯誤嗎?有時候我真希望我是一個不懂愛的人。愛讓我太痛苦了。我撐不住了。”
周唯璨很想問她——只是被一個人抛棄了而已,真的有這麽絕望嗎?絕望到甚至想要去死嗎?
人死了還剩什麽?還有誰會記得你?還有誰會心疼你?他們只會嘲笑你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随随便便就放棄了自己的生命,軟弱、無能、不堪一擊。
周唯璨無法理解這種脆弱到好像随時都會活不下去的人,也不想理解。
正如他清楚地知道,一旦她做了決定,某個時刻真的從窗臺上縱身一躍。自己不會阻止。
這種灰色人生沒有持續多久。
周唯璨七歲那年,在很普通的一個周末,她帶着他出門吃飯,然後搭公交,來到市裏一家兒童福利院門口。
當時是夏天,綠色垂柳蔫巴巴的,樹影縮成一團,柏油路面也被曬得發燙發軟,空寂無人的路面,似乎有透明的蒸氣正在升騰。
她穿着廉價暴露的綠色蕾絲長裙,毫不在意地蹲在福利院門口抽煙,枯黃卷曲的發梢垂在地上,化着很濃的妝,卻依然引人注目。
那二十分鐘裏,周唯璨無從得知她都想了些什麽,只記得在抽完最後一支煙之後,她用尖尖的高跟鞋踩滅煙頭,緩慢地站了起來,臉上的妝被烤花了,墨綠色眼影成塊暈開,像一片枯竭的湖。
“我走了。以後要聽話,好好讀書,長大了多賺點錢,別把日子過成我這樣。”
“我不是一個好媽媽。”
“希望以後有人真心愛你。”
——那是她撇下他的那一天,對他最後說過的話。
沒人流眼淚,沒人舍不得,一切都發生得那麽自然,仿佛早有預料。
周唯璨不是會把時間花在恨誰身上的人,所以被親生母親抛棄當然也沒什麽大不了。
只要還活着,就沒什麽大不了。
日子無論如何都是過得下去的。
在福利院裏呆的那幾年,他最喜歡晚上一個人爬到屋頂上看星星。
好幾次,他都想把脖子上的銀鏈迎着風用力丢出去,丢到自己再也看不見的地方,可是最後又都忍住了。
畢竟這是她唯一留給自己的東西。某種意義上,算得上是母親的遺物。
周唯璨還記得她第一次把這條銀鏈戴在自己脖子上的時候,眼底滿是少女般的天真,很甜蜜地告訴他,這是他爸爸送給她的定情信物。
其實不過是一條不值錢的破項鏈而已。放在夜市的攤位上,十塊錢也不一定會被人買走。
只有她當成寶。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攥在手心裏。
周唯璨那個時候就明白,世界上不存在永遠。愛與恨都是一時的,廉價無用。
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無法感知愛。
這或許是一種病,他卻從沒想過要治,因為事實已經印證,愛只會讓人變得狼狽、痛苦、面目可憎。
年幼無知的時候,他希望自己以後能夠發明出來一種儀器——經過缜密周全的數據分析及計算之後,滴水不漏、一絲不茍地從人體內摘除所有與愛有關的器官。
那個時候周唯璨以為自己是天生的成功樣本,并不知道,器官其實是可以再生的。
愛也是可以再生的。
無論如何雕琢外表,命運的真相都是一場磨難。
小時候他也曾天真地以為,等長大就好了。長大之後又告訴自己,等賺夠錢就好了。他将沉重的十字架背在身上,努力地向前走,一步都不敢停下來,從沒想過路的盡頭,竟然是一無所有。
不過當那一天真的來臨了,周唯璨其實也沒什麽不甘心,他是一個很擅長面對逆境的人,世間千千萬萬條路,總有一條走得下去。
五星級酒店天天有人住,天橋底下同樣天天有人睡,本質上都是容身之所,沒有任何區別。
他平靜地接受了命運的給予,無論好壞,照單全收。
周末休息的時候,陸峥會叫上他一起去市裏玩,通常是租一輛舊皮卡,兩人輪流開,清早出發的話,下午一兩點就能到市上,剛好來得及吃午飯。
中途有一段高速公路是不限速的,想開多快就能開多快,第一次是周唯璨開車,踩着油門直接飙到了最高速,将近150碼。當事人仍然面不改色,眼睛都不眨一下,陸峥卻着實吓得半死,用力拉着頭頂的扶手,嘴裏碎碎念着有什麽不開心的事說出來,大家一起解決,千萬別想不開。
從那之後陸峥就再也不讓他開那段公路了,直呼自己的心髒很脆弱,禁不起這種刺激。
當地有種食物叫三色鴕鳥蛋餅,做法是分別在菠菜碎、土豆碎和金槍魚中加入鴕鳥蛋液和調味料,然後淋入鍋中攤成蛋餅。陸峥覺得味道和國內的煎餅果子有幾分相像,所以每次都嚷嚷着要買。
周唯璨對吃的向來不挑剔,以前沒錢的時候一包泡面分兩三頓吃也是常有的事,餓不死就行。吃完飯之後,他們會打包很多份外賣,帶回去給學生開小竈。
下午他們就在集市上閑逛,順便采購一些文具和筆記本,也會定期買一些衛生巾帶回去。這裏條件落後,不夠重視女孩的身體健康和防護,很容易滋生各類婦科疾病。
市裏有一家年代久遠的電影院,說是電影院,其實也就是一間土屋,沒有大熒幕,只有一臺大點的電視機,DVD設備,以及幾排木制長椅。
電影院每天會随機播放一些老片,門票折成人民幣只需要六毛錢,其中,中國電影裏李小龍和成龍的出鏡率是最高的,不過糊得要命,也不知道都是從哪找來的盜版片源。
無聊的時候,他們也會進去坐坐,打發時間。陸峥對這種老式電視機新奇得很,看得津津有味,周唯璨通常坐下幾分鐘就開始打哈欠,然後毫無心理負擔地睡着。
唯獨其中一次,那天播的是《廊橋遺夢》,他坐在又冷又硬的長椅上,不知不覺間就看完了。
他不喜歡看愛情電影,也無法理解為什麽會有人在短短四天時間裏就愛得死去活來,卻記住了電影中的那句經典臺詞。
“這樣确切的愛,一生只有一次。”
作者有話說:
下下一章就有對手戲啦。
這幾章的男主視角還是蠻必要的,因為畔畔眼裏的周唯璨跟真實的周唯璨是存在偏差的,所以根據不同視角來對比,才能得出一個相對立體的人物輪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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