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白魚肉被夾到金繕餐碟上,簡以平靜地對上女人溫柔含笑的目光。
“小以嘗嘗,看合不合胃口?”
澆上酸甜的濃汁,魚肉入口即化,鮮美非常,簡以稱贊:“很好吃。”
坐在餐桌主位的簡懷年細細打量女兒的表情,略松一口氣,笑說知道你喜歡吃魚,秦阿姨今天特地下廚房為你做的。
簡以擱下筷子,再度望向秦舒,眉目舒展,回以友好笑容。秦舒微瞪簡懷年一眼,再面朝簡以說:“喜歡就多吃一點。”
“好。”
從邁進家門到現在不過半小時,簡以不動聲色地觀察着秦舒。四十多歲的女人,保養得益,獨具江南水鄉的溫婉韻味。與母親孟時青的瑰姿豔逸相比,秦舒的美沒有任何攻擊性。
至于性格方面,卻是恰恰相反。
謙和低調,分寸拿捏得宜。
毫無疑問,秦舒是高手。
晚餐臨近尾聲,簡懷年端出慈父姿态,叮囑簡以好好休息。簡以狀似無意,順口一提:“爸,明天我想去公司看看。”
話音落,簡懷年臉色微變,沒接話。
秦舒忙出來打圓場,“小以,你才剛回國,何必着急去公司,多休息幾天。最近天氣不錯,約着小姐妹聚一聚、逛逛街多好。”
聞言,簡懷年立刻順着話茬接:“你秦阿姨說的沒錯。小以啊,你到英國讀書五年,也是很辛苦。現在回家了,先倒倒時差,好好放松放松。”
吊燈偏暖的柔和光線之下,眼前的父親面孔模糊,簡以恍然——
富有藝術感的浪漫泡泡燈變為輕奢華麗的吊燈,燈影下的人自然有所變化。何止是燈,整個別墅的裝修風格亦是大變樣,布局更疊,勾勒出一個嶄新而陌生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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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移世易,她俨然成了外人。
晚餐過後,簡以上樓。
三年前,在簡懷年和孟時青宣布離婚後,孟時青便迅速開啓周游世界的旅程。後來新的女主人到來,簡家的保姆和司機全部換新,唯一沒被辭退老員工的張姨,将孟時青遺留的舊物整理好,放在簡以房間裏。
簡以打開硬紙箱,盤腿坐在床上慢慢翻看。箱子最底下壓着一個相框,照片中的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算起來這應該是三人最後一次旅行,簡以站在父母中間,下巴微揚笑得燦爛。
高中時期的簡以臉頰還有些嬰兒肥,如今青澀褪去,相較從前,現在的她與孟時青更像。
手機倏然震動,拉回飄遠的思緒,簡以輕掃一眼信息內容,半懸的心落地。
簡以心如明鏡,于她而言,畢業歸國并非重返溫暖港灣。
相反,這裏硝煙彌漫。
——置身戰場,若無計策貿然上陣,結局必然慘敗。
——簡以不願做敗者。
心定身動,簡以來到書房外,擡手輕叩門。
簡懷年素有晚飯後練書法的習慣,對于簡以的到來并不意外,哪怕橫隔四五年空白時光,父女倆對彼此的心思也能有幾分猜測。
“爸,我就直說了。”
簡以在紅木書桌前坐下,言簡意赅:“明天我約了城西徐家的三公子和聖馳集團的林景時見面。”
“小以,你——”
蛇打七寸。
簡以太了解簡懷年的盤算,與其等他開口,不如主動出擊。對上父親略顯錯愕的目光,她眼神篤定,認真:“爸,雖然這幾年我在國外,不清楚公司的運營狀況,但是簡氏的股價一直在跌,我想公司一定是遇到了什麽麻煩對嗎?”
“是有幾個大項目的資金運轉出了問題。”
簡懷年嘆氣,又道,“但是小以,爸爸還是希望你的婚姻不摻雜太多利益,畢竟婚姻是一輩子的事,你的幸福比什麽都重要。”
模範家庭、模範丈夫、模範父親,在将近二十年的時間裏,簡以一直生活在虛幻的幸福生活裏。她也曾想過,到底是她的父親太會僞裝,還是他确實愛過母親和他們的家?
但從她得知簡懷年與秦舒的兒子只比她小兩歲開始,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已經不重要了。
然而,此時此刻,簡懷年将答案明晃晃擺到她面前——為了替兒子鋪一條順暢的路,他可謂費盡心機。哪怕自知理虧,也要試探她,确保萬無一失。
簡以忍住胃中不适,眼露憂傷:“大局為重。何況......公司也是外公的心血。”
提及故去的老丈人,簡懷年沒法不動容,心中愧意更甚,“小以,我和你媽媽的事——”
“都過去了。”
簡以打斷他的話,掌心覆上父親的手背,可惜丁點兒溫熱無法傳至心髒,“爸,我們是一家人。”
沉默良久,簡懷年輕拍女兒的手,眼中含淚、似是感慨:“小以真的懂事了。”
簡以淺淺笑,小酒窩隐隐浮現。
今日她所言,字字是真,亦句句是假。
浮誇謊言騙不了精明的老狐貍,虛中有實才最自然。
談到後來,簡懷年主動說,你不是想去公司看看?明天叫老張送你去,到公司轉轉也好。
簡以想,第一步應是走對了。
只是狐貍多疑,前路漫漫,仍不可掉以輕心。
夜漸深,簡以起身準備回卧房,還未走到門邊又被簡懷年叫住。
“小以,其實比起徐家和聖馳,傅氏和我們在業務上會更加契合。”
簡懷年替她擴大聯姻的選擇範圍,笑問:“爸爸記得你和傅聽岘是高中同學,這幾年還有聯系嗎?”
三個字勾起細碎砂石,擲入水面,令平靜幽潭起漣漪。
書房護眼燈失效,極度刺目。簡以眼睫輕顫,指尖不自覺微蜷,神思有些恍惚。
很快,她調整呼吸,淡聲回:“沒有。”
兩人在不同的國家留學,沒聯系也屬正常。簡懷年點點頭,“那小子去年回的國,現在可了不得。聽說最近傅老爺子在為他物色對象,要不要爸爸替你牽個線?”
“你們有三年同窗情誼,總會更合拍一些。”
話說的好聽,看似為她着想,實則垂涎傅氏這塊誘人的肉。
簡以手握拳,指甲微陷掌心,“暫時不用,看明天見面的情況再說。”
簡懷年倒也沒勉強她。
畢竟徐家和聖馳無論哪一個,都足以解決當下之困。
回到卧房,簡以整理好紙箱,打開櫃子準備收起來時,一眼瞧見隐藏在角落裏的薄荷綠皮箱。
她蹲下身,伸手輕觸。
失神。
記憶是個奇怪的東西。
三年光景,能被壓縮塵封在一個小小皮箱之中,卻又會因忽然聽到某個名字而充盈膨脹,如洶湧海浪席卷而來......
傅氏,傅聽岘。
不能再想了。
簡以關上櫃門,将煩亂的思緒暫時寄存于皮箱。
現下她不能有絲毫的分心,否則将會功虧一篑。
翌日午後,簡以來到LoJoymo酒莊,比約定的時間早半小時。
簡氏投資的LoJoymo酒莊,将酒精與藝術完美融合,是母親的創意。長廊、品酒室、宴會廳,處處可見孟時青的油畫作品。
簡以預訂了包廂,安靜私密,多為生意人會談的首選。今日她的兩場“相親”,或許用商務洽談更為準确。
兩點整,徐三少踩點進門。
城西徐家,代代傳承至今,家族底蘊深厚,在京市有不可撼動的地位。如今徐家正值婚配年紀的,僅剩徐三少一位。
徐家三少,七歲送往英國,接受西方教育,成年後才回歸家族,因而個性和生活習慣更貼近西方。
簡以與他唯一一次交集,是兒時春節因長輩聚會,與他一同玩過半天。
落座寒暄後,徐三少直截了當地開口。
“Jane,聯姻的事我沒問題,畢竟——”
他的桃花眼眼尾微揚,中文說得不太利索,“No one doesn't like beautiful girls.”
得益于孟時青的基因,簡以一直美而自知,她笑着道謝,亦誇贊他的英俊。
倒不是客套話。
徐三少的确俊朗潇灑,舉手投足彰顯浪子本色。不過他坦坦蕩蕩,擺明了游戲人間的态度。
“我母親對你十分滿意,她欣賞你的聰明,我喜歡你的美麗,你是難得能令我和她意見一致的人。不過Jane,有些話我必須提前告訴你。”
徐三少不愛拐彎抹角,直言對簡以的喜歡,也坦言自己做不到鐘愛一人。關于聯姻後的注資、合作、業務聯名......這些通通沒有問題。
他只一個要求,希望在兩人生下繼承者後,簡以能夠不幹涉他的感情生活,并幫他解決煩人的母親。
當然,如果簡以有需要,他也可以為她物色不同類型的男人,體驗多姿多彩的人生樂趣。
簡以感謝他的欣賞,沒有即刻給出答案,只說三天後給他回複。
既是家族聯姻,必然不會僅有一個選項。
簡以有備選,徐三少亦有。
會談結束,簡以委婉拒絕徐三少的游艇Pa邀請。離開前,徐三少實話實說,“Jane,我将你作為首選。”
“謝謝。”
徐三少自信:“如果你沒有選擇我,一定是你的損失,畢竟在京市,我的顏值絕對穩居第一。”
簡以笑回,“Ipletely agree.”
趁侍應生清理臺面,簡以在心裏盤算思量。
與她先前了解的大差不差,選擇徐三少的優缺點明晰。徐家的流動資金源源不斷,但需要配合生子,簡以暫時沒有生孩子的打算,這一點頗為難辦。
再看徐三少本人,撇去浪子玩性,直白好交流,被寵慣長大的人,不屑玩心眼那一套。簡以不指望他能為她提供資金以外的幫助,就怕被老狐貍幾招試探,反倒會拖她的後腿......
相較之下,簡以對另一位更期待些。
林家雖沒有徐家那樣的深厚根基,但獨子林景時不容小觑。單憑他接管聖馳集團一年便利落理清家族冗餘,鐵血手段令京市商界為之咋舌。
若将徐三少比作純稚小兔,那麽林景時便是一匹陰冷的狼。對付狡猾狐貍,狼能夠出其不意,咬斷其咽喉。
但又有誰能夠保證,嘗到鮮甜血液的狼,不會貪婪地将盟友那份一并侵吞?
距離四點還有二十分鐘,簡以擡杯喝水,打起十二分精神。
侍應端來新的一套玻璃杯,用白布專業地擦拭一遍,仔細擺上臺面。簡以怔然望着,短暫的放空能讓她一會兒更有戰鬥力。
叩叩——
清脆聲響讓簡以一瞬回神。
應是林景時到了,簡以調整好情緒和表情站起來,側身望過去——标準得體的笑僵在唇角。
陽光穿透落地窗,門邊的男人周身鍍上淺淺光圈。
淺色高定襯衫黑西褲,腰窄腿長,矜貴冷感的皮相依舊。光影流轉,畫面幀幀變,桀骜不馴的少年眉眼多了幾分沉斂——也清瘦不少。
簡以不由想起方才徐三少對長相的驕傲自評,後知後覺發現自己撒了謊。
“簡以。”
饒是心有百轉千回,面上仍能鎮定自若,這是簡以與生俱來的天賦。嘴角牽起弧度,她淡淡一笑,自然打招呼:“嗨。”
有禮有節,保持許久不見的老同學應有的平和姿态。
傅聽岘移開視線,看向簡以對面的空座,“在忙?”
正事在即,陣前亂心不是好兆頭。簡以想快點結束這場不合時宜的重逢:“對,我約了人——”
“林景時麽?”
傅聽岘凝視她的目光,長腿一邁,緩步走到她面前,“他不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