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疫情
病房裏沒有能睡覺的地方,疫情爆發後樓下便利店悉數關閉,住院樓的門出都出不去——病房門剛打開,門外就會有護士将我攔在那裏。我買不到任何的生活用品,只有一張折疊椅子能供我晚上睡覺用。
椅子硬邦邦的,因為是三人病房,晚上總有一盞燈會因為某些原因亮起,早六點護士又會開燈進來,叫醒所有人,讓陪護家屬把自己的東西收拾規整,像是來檢查衛生的衛生委員。
連續幾天,我幾乎沒有任何睡眠,每一個睡不着的晚上都逐漸讓我崩潰。
母親尚且無法說話,我和父親都是話少的人,都各自玩着自己的手機。我很希望能利用閑暇的時間能彌補一下睡眠,卻不知道這醫院裏到底有多少規矩,任何一個穿白大褂的進來看見椅子攤着就會讓我折起來靠在角落裏,我晚上睡覺用的椅子如今只能坐在上面,無法擺任何懶散一點的姿勢,就連堆積在角落裏的外套和生活用品都不能淩亂,護士們會叫你收拾整齊,別放在那裏。
我每天要做的事情大約只有這麽幾樣:去開水間打熱水,幫助母親翻身,和試圖讓自己睡着。
我幾乎連續五天沒有睡覺,感覺精神已經到達了暴躁的極端,再不睡覺我大概就要死在這裏了。
母親的臨床出了院,我垂着眼看着護士将他的床鋪收拾整齊,蓋上了防塵罩。
我覺得自己的眼神絕對很像僵屍,但那個護士并沒有多看我一眼,她可能見過更病态的神情,所以看不見我的崩潰。
當天晚上,我在陸續開啓的頂燈之下終于徹底抓狂,顧不上什麽道德和規矩,撲到了那張空出來的病床上,将圍簾拉上,擋住外面不斷亮起的光線。
第二天父親拍醒了我,讓我幫着給母親翻身,我甚至不知道誰拉開的圍簾,一看手機已經到了九點多。
父親說,睡病床不好,不是病人哪能睡病床的?
他每天在床與牆的夾縫裏打地鋪,大概沒有體會過我連續五天幾乎沒有任何睡眠的崩潰,我哪還顧得上什麽忌諱不忌諱?
我沒有帶任何行李,換洗的衣服亦或是洗漱用品,只能慶幸這是一個冬天,衣服穿得久一些也無妨,只是我的頭發很長,垂下來已經越過腰際,不洗頭比不洗澡要要人命的多,我的頭發早已變成了鳥窩。因為沒帶任何頭繩,只能拿根筷子随意插在了那裏。
不洗頭、不洗臉、不刷牙、不洗澡、不換衣裳,我覺得自己回到了野人狀态,最關鍵的是,醫院的封禁消息不斷延期,我這樣的生活遙遙無期,活着,是我目前唯一的目标。
頭皮發癢開始令我難以入睡,無奈,我用父親的洗發水和毛巾草草洗了一個頭,感覺終于活過來一點。我睡覺的病床上的一次性防塵罩開始露出黑色的印記,是我在上面折騰出來的,右下角甚至出現了一個裂口,護士看見也并沒有念叨我什麽,大概她是記得了我前一段時間無比崩潰的模樣。
在醫院陪床自然不像在家裏,我每天穿着衣服睡覺,睡覺與起床唯一的區別就是,穿不穿長衣外套。
因為疫情原因,除了出門做檢查我們很少出病房門,出門也只是上廁所和熱水間的兩點一線,走廊裏人見人都避着,個個戴着口罩只露出了兩只眼睛。
我的褲子歪七八扭,鞋帶永遠都是開着,但我早就感覺不到什麽了,衣服幾乎就是挂在身上,糟亂的頭發上插着一根筷子就是我的日常形象。我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穿着保暖衣的父親,感覺還不如他齊整。
封禁不斷延期,因為沒有什麽活動,我開始吃不下任何東西,體重直線往下降,褲腰帶松了好幾個口。
我逐漸适應了這樣亂七八糟的生活,然後新奇的發現,與家人們相處似乎也沒有那麽難捱,至少這段時間裏,我每天都與父母呆在同一個房間裏,也沒覺得有什麽煎熬和想逃走的沖動。
直到一個月以後,醫院逐漸解封,進來探望的人越來越多,每進來一個人,母親都要哭一場,在人數最多的時候,母親崩潰大哭,用她不甚靈便的半邊身體,在床上扭曲着打滾,厚重的病床吱呦呦的響。她用她的一只手使勁捶着床面,一只腳上下踢着,臉擰成了麻花,張着半邊嘴唇,眼淚嘩嘩的往外淌,場面既掙紮又瘋狂。
來人探望的時候她會哭,給她喂食喂水的時候她會哭,只要是白天醒着她就會哭,但是夜晚不會,所以不得已,我明白了是因為夜晚沒有人看着,所以這樣的眼淚沒有意義。
換尿褲的時候她張牙舞爪四肢不靈便哭着的樣子真的很像一個嬰兒,一個巨大的嬰兒躺在床上。不知道為什麽,看着這樣的嬰兒,我內心會覺得有些可怖。
也是在這段時間裏,我見到了父親最為溫柔的一面。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總是沉默寡言的,很少見人也很少說話,記憶中與他的對話都是給他當小工的時候,無論是內容還是情緒,都像在讨論學術研究。除此之外,再就是他喝醉說胡話的時候。
我從未見過他像現在這樣溫柔哄人的樣子,握着母親的手,溫聲細語說着好聽的話,我的語氣稍微平常一點他都要皺一皺眉頭,必須要用哄小女孩一樣的溫柔語氣才可以,于是我幹脆不再插嘴。
我靠在走廊的窗口,遙遙看着他們,覺得這樣過分的安慰并不是什麽好事,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心中會有如此清晰的判斷:過分的安慰只會讓母親變得更加挑剔,她只會哭的更厲害,因為她覺得眼淚是有用的,而父親無法像現在這樣永遠低聲下氣下去,因為任何一個人都做不到。那麽接下來的日子可想而知,母親會更加瘋狂的去哭泣,去盡情釋放自己的悲傷情緒,去壓榨父親的溫柔,然後父親會逐漸崩潰,對病人産生厭煩的情緒和良知會擠壓的他逐漸瘋狂……
前幾回,我希望能讓母親明白,這樣的病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人總得繼續活着,可都被父親制止,于是不再多言。
我應該是感覺到了這樣繼續下去即将讓我的生活跌入水深火熱之中,于是,終于,再次,我想要逃離他們。
二十多天以後,才終于有人趕過來,讓我回去照顧魏明。大媽說,沒想到能封禁這麽長時間。我覺得她看到我的形象大概也能猜到我過的日子,因為她說:快回去洗洗澡換件衣裳。
我搭車趕回家的時候,最冷的冬天已經過去了,魏明因為學校封禁原因也被關在了家裏,每天都要上報體溫,正一邊聽着網課,一邊打着游戲。
我洗完澡換上衣裳,從未感覺洗澡能如此讓人放松。魏明下了課,問我中午吃什麽,我看了看過年屯下的菜,挑中了圓茄子。然而我不過才幾天沒做飯手上就已經沒了準頭,老抽倒的太多了,燒出來的茄子黑得像塊碳,魏明看到後楞在當場,像試毒一樣的嘗了第一口,然而終歸賣相太差,他實在吃不下去,于是只啃了饅頭。
魏明坐在電腦前,隔着整個走廊問我:“姐,咱們能活下去嗎?”
我說道:“放心,餓不死你。”
大媽發微信告訴我,讓我留在家裏照顧魏明就行,他們覺得我年紀尚小,不會陪床照顧病號。确實,我留在那裏也只是聽從父親的指揮,但其實我并不介意別人教我如何陪床,但長輩們似乎沒有那個意思。
我站在門口看着魏明,覺得這或許是一個新的開始,我希望能教會魏明一些沒學過的道理,扭正一些他所接受到的錯誤的觀念,我希望他能充滿活力,變成一個正常人,擁有正常人的情緒和表達,我希望我可以拯救他。
我希望這個家庭,能因為我回到了這裏,而展現出正向的力量,我希望它不再像以前一樣讓人崩潰、抓狂,讓人恨不能逃離這裏,我希望它不再是一個熬人的地獄。
三年以後的我明白,或許正是因為我此時的這個念頭,才在之後将我徹底打進了無底的深淵。
我并不關心魏明的學業,他聽課或者不聽,作業完成或者不完成,游戲玩到了幾點,這些我都不關心,因為我知道對于魏明來說,我應該關心的并不是這些,他真正需要的也并不是這些。
魏明的成績一直是拔尖,他知道怎樣控制自己的成績,他的中考不需要發愁,我真正擔心的是他的高中,擔心他在離開家庭以後,是否能合适的融于那個環境當中,如果他将在家裏學習到的一切帶入到高中的生活環境當中,我不敢想象他會經歷什麽……
我有時會幫助他拍視頻完成作業,因為這個特殊時期的作業,似乎總是需要通過拍視頻來證明。體育作業也一樣,我會和他去南湖,他在前面跑,我在後面追着拍視頻,證明他今天運動過了,說實話,若不是看他一本正經的神色,我實在覺得這有些好笑。
長輩們總覺得我們吃不飽飯,似乎缺少了父母,我們就無法照料自己的生活,家裏每天都會有人來送飯,生怕我們餓着,以至于家裏的剩菜堆得吃不完,最後只能壞了扔掉。他們似乎沒意識到,我已經是個奔三十的大人。
封禁稍稍松開之後,我網購了一個擦絲神器,因為我的刀工實在沒眼看,廚藝也在迅速長進,以至于魏明從不吃別人送來的飯菜,總是讓我重新做菜。
平日裏,我和魏明一個在東屋,一個在西屋,一個打游戲,一個看小說,互不打擾,一日三餐按點吃,說實話,很悠閑,我從未覺得我們家可以如此平靜悠閑。
漸漸地,我發現,魏明不再折騰的滿地都是衛生紙,會聽我的話将自己的書整理整齊,會定期去倒垃圾,家裏沒有人再大呼小叫,沒有摔門的聲音,沒有謾罵、侮辱、抱怨和唠叨,平靜讓一切都逐漸有序起來。
叔叔在醫院裏打來電話,說母親哭着鬧着要看魏明,正好今天周六,他一會開車過來接我們。于是我通知魏明提前穿好衣服,魏明的眼睛始終沒從手機上挪開,但總歸是換上了衣服。
叔叔開車很快過來,魏明從上車就開始暈車,靠着椅背上閉着眼睛皺着眉頭,到了半路,他實在沒忍住探出窗外吐了出來。叔叔将車停在路邊,魏明吐完以後漱了漱口,蹲在路邊清醒了很久,才終于再次上車,忍到了終點,又吐了一次。
到了醫院以後,看到了母親的狀态,我忍不住開始懷疑,魏明控制不住的嘔吐,或許是因為他潛意識裏并不想見到母親。
母親滿臉炙熱的向他伸出手,眼睛都在發光,所有人都将魏明往她身前推,而魏明垂着臉沒有絲毫表情,神色像是打印出來的一般僵硬。我看着他的臉色,覺得在這個時候他或許已經屏蔽了這段記憶,我猜在我之後問起他的話,他可能都不會記得自己來醫院看過母親。
事實上魏明後來不僅忘記了來醫院探望過母親,他連母親生病前後的一切都不記得了,他只知道母親是病着的,其他什麽都不記得。
周圍人都在贊嘆這樣偉大的親情,而我看到一根以愛為名的繩子,緊緊地拴在了他的脖子上,又像是将他種在了花盆裏,什麽都不需要他自己來做,母親會是辛勤的園丁,會提供給他需要或者不需要的一切,澆水、施肥,如果可以,她可以代替他呼吸。
她提供一切的這個過程就是為世人所贊嘆的偉大的親情,卻沒想過生而為人本身所需要的自我意識和對成長的向往,她沒有想過魏明并不需要這樣過分炙熱的關心,就像我們并不需要那些過剩最後只能浪費掉的飯菜。
現在的我明白,她不過是通過他來證明自己是一個偉大的母親。
回去的路上魏明沒有再暈車,和叔叔聊天的時候,他說自己也不清楚是什麽原因,我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推測。只是這樣的家庭讓我覺得病态的有些可怕。
終于到了家,趴在了游戲面前,魏明整個人才似乎活了過來。
十分鐘後,他推開門問我:“姐,老媽是什麽病?”
我說:“是腦溢血。”
他說:“嚴重嗎?腦溢血是什麽?”
我說:“我也不知道。”
他像是睡了全程,直到此刻才終于尋回自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