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夜巨變

我給月季重新做了牽引,冷風吹在我的臉上,花枝上的刺不小心刺破了我的手,鮮紅色的血瞬間滲透出來,我放在唇上抿了抿,血液不小心沾滿了嘴唇,掏出一張紙巾墊在傷口上,就近取材,用細鐵絲捆紮固定,然後繼續做牽引。

花盆裏的花果然沒有活過來,只有固定邊沿的鐵絲還是嶄新的,荒草從磚縫裏伸出腰肢,長了滿地,我用鏟子處理掉雜草,将院子稍微收拾一下,掐着腰看着自己的成果,聽到旁邊院子裏母親在喊我,于是将工具收進罐子裏,用大理石板蓋上,爬出牆頭,繞遠回家。

母親做好了午飯叫我們來吃,她坐在沙發上笑呵呵的起了個話題,說刷的短視頻上,一個年輕媽媽在玩手機,結果孩子掉進泳池淹死了。她哈哈笑着等我們回應,笑得根本停不下來,似乎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我們卻誰都沒有笑得出來,魏明率先開口,“人家孩子死了你怎麽好像很開心呢?”

魏明說的正是我心中所想,說實話我為他有這樣正确的認知而有些吃驚,在我們這樣的家庭裏有這樣的認知并不容易,于是我也接上話——我希望魏明能知道他的看法是對的,“人家魏明說的沒錯,人都死了有什麽好笑的?”

母親似乎沒有體會過落難者的心情,沒有想過那個年輕的媽媽會是怎樣的愧疚,餘生會落下怎樣的心理陰影,她沒有任何的同理心,反而将這事當個笑話講出來聽,她的态度表達了一個嘲諷的主題——都是她玩手機才把孩子害死的,活該!

我自然明白母親想表達的意思,我只是不認同她的表達方式。

父親一摔筷子,吼道:“你媽是告誡你們不要玩手機!還有什麽好笑的……”

可能是見飯桌上出現二對一的局面,父親及時出身捍衛了母親身為長輩不可動搖的權利,于是再無人反駁他們,我們沉默的吃完了這頓飯,再無人發表自己的看法。

我多希望魏明能明白,錯的并不是他,錯的是母親的态度和父親的權威。

我們家吃飯很少會說話,寥寥幾句,也是要麽是嘲諷別人,要麽是貶低自己,再無其他的主題。父親和母親像兩尊不可動搖的真理,他們永遠都是正确的。

年二十三的晚上,淩晨十一點鐘,我剛把魏明趕出去,正躺在床上玩手機,父親突然尖利的一聲吼,我從未聽他如此急迫的聲音,吓得我立刻從床上跳了下去,跑去了他們卧室。

父親托着母親的雙臂,告訴我,“扶着你媽的頭,讓她坐着。”然後挨個的打電話。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母親的身體沉重無比,關節似乎失去了活動能力,一直往下垂,但她太胖太重,我扶不住她,我說:“你坐着!”

父親吼道:“她坐不住你看不到嗎?!”

我這才意識到了什麽,只聽父親又喊道:“快打120!”

我與父親對着120對面的人大呼小叫——我讨厭這樣大呼小叫的自己,簡直像個瘋子一樣。情緒的不穩定以至于我們描述了好幾遍都沒有描述好正确的病情和地點,直到父親聯系過的親戚們都趕了過來,對面才确認好信息,挂了電話。

我沒經歷過這樣的場景,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只知道聚在家裏的人越來越多。120很快回了電話,問父親要去哪個醫院,然後親戚們一人擡着一條腿,将母親擡了出去。嬸嬸收拾好衣服和臉盆,問我找了個塑料袋裝上了常用洗漱用品,跟着出了門,臨走前又囑咐我:“你就別跟着去了,留在家裏照顧魏明。”

我站在門口看着他們陸續遠去,嘴裏一直發苦,我不知道人活着一生有什麽意思。

魏明還在睡覺,家裏一晚上的折騰并沒有驚動他。

我正猶豫着要不要關門,嬸嬸卻突然趕了回來,問我找一條母親的褲子,我知道,母親大概是尿失控了。

我不知道母親是什麽病,連續幾天親戚們陸續從家裏帶走一些東西,同他們交談,我才慢慢知道,母親是腦溢血。我去網上搜腦溢血是什麽,搜到的症狀似乎沒有能與我所看到的母親的樣子對得上的。

魏明還在玩游戲,生活似乎并沒有受到什麽影響,父母不在,沒有人對他指指點點、大呼小叫,他看起來更加放松了。

魏明過來廚房抱起饅頭和鹹菜跑去了我的卧室,電腦音響的聲音開到了最大,我懷疑他的耳朵可能會聾掉。

過不久,他又抱着饅頭跑過來,推開門問我:“姐姐,老媽的病很嚴重嗎?”

我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魏明該是看到了我沉重的神色,所以才意識到了什麽,跑過來問了一嘴。我能體會魏明的心情,他知道自己應該擔憂,卻不知道怎麽去擔憂她,從沒有人教過他“擔憂”是應該怎麽去表達的。是要像母親嘲笑那個淹死的孩子和玩手機的年輕媽媽一樣,當個笑話一樣去笑出來麽?

年二十八,親戚們帶來消息說母親已經醒了,年二十九,父親打電話讓我過去,因為別人還要過年,而母親很胖,父親自己照顧不了她,于是只能讓我過去暫且頂着,等年後大家都忙完了,才有空繼續輪流照顧她。

我看着母親安穩的躺在床上,渾身上下只有眼睛能動,第一次見她如此平和的樣子,說實話,有些陌生。

大媽問我:“你還要回去上班嗎?”

她問這個問題的語氣讓我開始猶豫——到底是應不應該回去?

接着,她很快說:“別去了,你不得留下來照顧你媽嗎?”

我知道,我的理想再一次化成了泡沫。

年三十夜,醫院忽然大幅度封禁,父親看着手機說,外面鬧起了疫情。

那一夜,武漢疫情大爆發,全國各地陸續封禁。

持續激增的死亡人數,生活受到影響網友們哀怨紛呈,各種提心吊膽的注意事項,似乎都離着我很遠很遠。

我所能感受到的疫情,是護士一次次的提醒戴着口罩和定時定點的測量體溫,叮囑着不允許出病房門;是走廊裏永遠消散不掉的消毒水的味道和電梯按鍵上忽然貼上的透明薄膜;是出病房做完檢查以後,再次回來就被鎖上的門,于是只能想方設法研究新的路線回去;是醫院一次又一次的封禁消息,似乎永遠都在延期。

父親接了一個個電話,電話那邊的人無一例外,都說想去探望,但醫院不讓進去。外面的人進不來,裏面的人出不去。

我看着手機裏網友們衆說紛纭,描述自己的生活受到了怎樣怎樣的影響,公交癱瘓、小區封禁、在家辦公……然而對于我來說,疫情似乎只是網絡上一個個不斷跳動的數字。對于我來說,只有這個不到二十平病房裏的三分之一處是屬于我的。

# 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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